核城英雄塔背后的故事――开着火车去报到

漠北

60年前，父亲服从国家安排，从内地来到大西北的戈壁深处，和许许多多的建设者一起，开启了共和国战略核基地的创业之旅。从1959年来到四〇四厂（当时叫西北第一矿山机械厂），到2002年离开四〇四，在戈壁滩工作和生活了40多年，老父亲对四〇四总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怀。老父亲的心中有一个愿望，就是在有生之年再回到工作过、生活过的地方再去看看。今年五一节天气晴好，驾车带着父母回到离别多年的核城第二故乡。

荒漠戈壁中的核城――四〇四，依旧保持着她安静神秘的色彩。

父母在核城英雄塔下留影。

核城英雄塔后面不远处就是父亲曾经工作过地方――福中站。

福中站煤台。

煤台下面的房间是当年蒸汽机车驾乘人员的休息室。来到自己曾经工作过的福中站煤台，又勾起了父亲对往事的回忆。

中核四0四有限公司（原国营四〇四厂）是根据国家发展的需要，于1958年经中央专委批准建设的我国规模最大、体系最完整、集军民品生产科研为一体的新型核工业科研生产基地。为我国“两弹一艇”的研制、国防和核电事业的发展、为振国威、壮军威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历史性贡献，为新时期我国国防建设及核能发展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持和保障。四〇四厂的创建，实现了我国核武器从无到有的历史性突破，为我国1964年、1967年成功爆炸第一颗原子弹、第一颗氢弹做出了无可替代的历史性贡献，保障了我国有效的核威慑力，形成了核工业完整的体系。

1958年建厂伊始，国家就把政治上最可靠、技术业务能力最强的工程技术人员、生产技术工人从全国各地调集于此。他们之中不仅有原子能方面的专家，还有化工、冶金、机械、电力，建筑等方面的专家；生产工人中不仅有车钳铆电焊，还有酱醋酿造糕点加工等各行各业的顶尖技术工人。在四〇四的建设和发展过程中，老一代的创业者，听从国家的召唤，从全国各地（除西藏、台湾外）来到四〇四，在风吹石头跑的茫茫戈壁滩上，顶风沙战严寒，开始了建设核基地的艰难历程。

父亲也是在这一时期和成千上万的创业者一起，响应国家的召唤，怀揣献身核事业报效国家之心，为建设中国的核工业，建立中国的核威慑力，从内地来到了西北戈壁。

父亲的蒸汽机车司机证明书

父亲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批火车司机。

1950年父亲考上了开封铁路学校，1952年从铁路学校毕业，成为一名正式的火车司机。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郑州铁路局洛阳机务段，开始了他的驾驶蒸汽机车的工作生涯。

父亲1958年开火车到武汉，在武汉长江大桥与同事合影。右二为父亲

父亲在1958年年底接到单位通知，让他到郑州去，到郑州铁路局报到有工作安排，到郑州铁路局后，才正式通知他立即到北京去到二机部报到。在北京学习了一个来月，被分配到大西北的酒泉原子能联合企业（四〇四厂），1959年元旦前回到洛阳，做前往四〇四的准备工作。1959年过完春节后，前往大西北的工地。

1959年元旦，调离洛阳前父亲与机务段同事合影。前排中为父亲

我后来问父亲：你到四〇四后，有火车头没有？福中站（火车站）建好了吗？
父亲回答说：那时候四〇四还没有火车头，我是开着火车头去四〇四报到的。
在我的追问下，父亲讲述了他到四〇四报到的过程。他接到调令后，国家同时从郑州铁路局洛阳机务段调拨一台蒸汽机车给四〇四厂，这台机车正是解放64。随同机车一同调动的还有孙多锡、黎小田，他们三人组成机车组。父亲是司机，孙多锡是副司机，黎小田是司炉，1959年春节过后，他们开着这台蒸汽机车从洛阳出发，途径西安、宝鸡、兰州等地前往四〇四。沿途他们的机车加挂在向西的货运列车上，经过西安、宝鸡等站加煤、加水，在兰州休整了两天，然后开着机车到达福中站。

大约1959年的下半年，刘福祥机车组也开着由郑州铁路局新乡机务段调拨的蒸汽机车解放932到达福中站。

四〇四福利区的山上平房。

那时的四〇四处于建设初期，工作和生活条件都很艰苦。父亲和后来到来的机车乘务人员，他们在到达四〇四后，就住在福中站旁边挖的地窝子，地窝子就是依照土坡地势开挖的地坑，地坑的三面做墙，上面搭上草席糊上泥巴，前面用草席遮挡用作门；后来又住到干打垒房子里，干打垒房子就是用土坯砌的墙，草席泥巴作房顶。当时的戈壁滩风沙很大，还经常刮沙尘暴，说是飞沙走石一点也不夸张。有一次，又刮起了沙尘暴，风特别大，把父亲他们住的房子都刮塌了。

建设初期，整个工地都在盖厂房，需要的沙石水泥等建筑材料特别多，所有的建筑材料都要从外地运进来。当时只有一个火车头，所以工作特别忙。福中站煤台虽然已经建成，但配套设施还不齐全，煤台的轨道和上煤缆车都没有。给火车头上煤时，需要机车乘务人员自己用架子车把煤装上，把架子车推到煤台上面，再把煤装到火车头的煤斗里。那时供水系统还没有建好，给火车头上水时，需要拉着皮管子给水箱加水。

经过整修翻新的福中站机车库

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四〇四厂和全国一样，经历了极其困难时期。粮食供应到了几乎断粮的地步，职工每人每天只发几个土豆，还要打骆驼草籽充饥。就是在冒着风沙严寒，饿着肚子这样的条件下，父亲和他的同事们克服困难，日夜忙着往建设工地运送建筑材料和生产设备，保证了工地建设进度和生产按时开工。

1964年5月1日，中国第一个原子弹核心部件经“原三刀”原公浦加工完成，保证了中国第一次核爆炸的时间进度。这几年，因为工作的原因，跟随厂里的同事和记者采访过部分老一代的创业者，第一个原子弹核心部件加工完成以后是怎样出厂的，又到那里去了？由于时间久远和当时的保密要求，对四〇四生产的第一颗原子弹核心部件是怎样押运出厂的，大家都不清楚。

今年，一次偶尔问起老父亲，当年四〇四厂第一颗原子弹加工出来以后，是谁开火车从厂里给拉出来的？

听到我的问话后，父亲第一句话就说，是我拉的。

我听到后，感到很吃惊。虽然知道老父亲在四〇四厂开了多年的火车头，也知道他开火车头进过几个分厂，往八〇三电厂运煤更是常事，但从来没有听他说过开火车拉运第一颗原子弹的事。

父亲（左）与孙多锡的合影

吃惊之余，我问他，你还记得当时你们火车头上都有谁吗？

他想了一会才说，有个副司机孙多锡，是河南人；还有一个司炉叫黎小田，是湖南人。

还有其他人没有？

他说，没有了。

我又问到，进厂拉装原子弹产品车的事，领导之前给你们说了吗？

老父亲回答说，处领导只给我一个人说了，让我保密，没有给他们两个人说。

给你说去拉产品车的运输处的领导是谁还记得吗？

老父亲想了一会，摇摇头说记不起来。

过了一会，老父亲又说，这个事弄得不好。

我问，怎么弄的不好？
接着老父亲又说起刘福祥，刘福祥是河南新乡人，是从新乡机务段调到四〇四厂的，也是技术过硬的火车司机。刘福祥的哥哥刘福全也是开火车的，在洛阳机务段和我父亲是同事。

刚开始，处里定的是让刘福祥去拉运产品车的，刘福祥开的是解放932机车，我开的是解放64机车。后来因为刘福祥他老婆成份高（家庭出身地主），处领导就没让刘福祥去，才决定让我去的。

说起刘福祥，在一旁的母亲说了起来，困难的时候（指1960年代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有一年刘福祥探亲回家，我父亲写信给我母亲，说厂里生活困难，让母亲看家里有什么吃的东西准备点，到时候让刘福祥回厂时给他带去。刘福祥从新乡回厂前，给我母亲写信告知了回厂的时间和车次。洛阳那时每人每月供应二两油，平时家里都不舍得吃。得知刘福祥要回厂，母亲用家里仅有的一点油，炸了几根油条，又烙了几个薄饼，用薄饼将油条捲着装好，送到洛阳火车站交给刘福祥带给父亲。

文革时期，刘福祥由于他老婆的家庭出身问题，受到冲击。由于思想压力太大，最后选择了自杀身亡。这样一个出色的火车司机就这样离开了人世，让人十分惋惜。

你们拉产品车是白天还是晚上？

是白天去拉的。

当天拉产品车进厂又拉出来？
产品车是头一天拉到厂里去的，第二天去厂里把产品车又拉出来。

那你们开的是哪个火车头啊？

解放64！老父亲非常肯定地说。解放以后，国家把从国民党政府接收过来的火车头统一编为解放牌，这些火车头基本上都是美日德俄等国制造的。解放64机车是日本1936年制造的，它比解放932小一些，载煤12吨，水箱容积26立方。

父亲已经90多岁，这些年虽然记忆衰退，有些事情记不清了，但对他开过的火车头却记得很清楚。

你们拉产品车是直接拉到低窝铺车站的吗？

拉产品车是开车头到四厂，挂上产品车后在福中站停了一下。

那时福中站有部队站岗吗？有没有什么领导在福中站？

老父亲想了一会，摇摇头说，记不得了，福中站停了一会，产品车上又上了几个人，就开车了。火车开到低窝铺停了下，接着就拉着产品车到了玉门东（那时叫玉门车站）。

到了玉门东后产品车是怎么编组拉走的？是和客车编组的还是和货车编组的？

到了玉门东后，是人家玉门的车头给编组的，那列车有客车也有货车。

望着拉运原子弹核心部件的列车开向了远方，父亲如释重负。1964年10月16日罗布泊上空的蘑菇云腾空而起，父亲也和四〇四成千上万的创业者一起欢呼自己的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

父亲与四〇四厂运输处机务段的同事合影。前排右二为父亲

我问父亲，你们完成这个事后，领导和上级、四〇四给你们奖励了没有？

父亲回答说，没有什么奖励，给钱了，没要。

给了多少钱？你们几个都没要吗？

不知道要给多少钱，我们几个都没要。

低窝铺火车站

这些事你给别人说过吗？

领导让保密，没有给别人说过。

我问在一旁的母亲，妈，我爸开火车拉原子弹的事，他给你说过没有？

母亲回答说，你爸他什么事都不说，拉原子弹的事他从来都没有说过，我这也是才知道。

那时候四〇四厂人的保密观念都很强。在外人面前，从来都不说自己在什么单位工作、单位在什么地方。记得有一次父亲接我从老家回四〇四，在火车上有人问起，你们到什么地方？父亲回答说到兰州。火车到兰州后我们没有下车，车厢的乘客觉得很奇怪就问，兰州到了你们怎么没有下？父亲给他们解释说，我们到前面玉门下。火车到了玉门车站我们还是没有下车，车厢乘客的眼神就更不对了。火车快到低窝铺车站时，我们准备下车，车厢乘客望着窗外茫茫戈壁纷纷议论，房子也没有树也没有，这是到哪去呀？

父亲与运输处同事合影。前排右二为父亲

父母在四〇四俱乐部前留影

父亲的立功证书

四〇四的上游1282机车

多年前，四〇四就淘汰了蒸汽机车，现在铁路运输都使用内燃机车牵引。

早年，四〇四厂职工上下班坐的通勤火车，车门开在车厢中间，座椅是木板的，到了冬季，需要在车厢中部架上煤炉子烧火取暖。随着时代的前进，现在职工乘坐的通勤火车，都是空调列车，从嘉峪关到福中站跑的是国铁，一站式到达。

核城景色

核城老一辈的创业者现在都已进入耄耋之年，当年他们抛家舍业，放弃内地优越的生活条件，来到戈壁滩，扎帐篷住地窝子，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下，克服各种难以想象的生活困难，牺牲自我，默默奉献，在各自的岗位上尽职尽责，攻破各项技术难关，为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第一颗氢弹的研制成功，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在此，向老一辈的核城英雄们致以崇高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