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缸窑

赵庆海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远方的你,沿省道S217向南驶出龙江县景星镇,车过大坝,远远望见的便是罕达罕河的桥南山岗处,树影婆娑,小村若现。而高高的移动讯塔直入眼帘。仔细瞧,还有一建筑物屹立于铁塔东侧。这个小村,便是我的家乡缸窑,而铁塔下的建筑物,便是我村的地标性建筑——大烟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说起我们的大烟囱,那可是个老古董。《龙江县文物遗址简介》中说:“该窑址始建于1931年,高约25米,底直径约3米,红砖水泥结构……该建筑是龙江民国时期留下的手工业建筑遗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而我们的村子缸窑,这片古老的土地,远在旧石器时代后期,先民就在此刀耕火种,繁衍生息。位于村西北西河湾畔的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景星缸窑细石器文化遗址》即是见证。而缸窑的泥陶文化,亦是渊源流长。据《景星县简史》记载,在景星镇缸窑村西北2公里处距地表30厘米耕土层下发现一墓葬,主人口含一大一小青铜泡,头右侧有一手工制作泥质灰陶罐,应是青铜器时代的文物。</span></p> <h1>  往事越千年,弹指一挥间。几千年后的清末民初,在闯关东的热潮中,这里耕犁初现,人烟渐多。由于此地处于大兴安岭向松嫩平原的过度地带,既有丘陵漫岗,也有河套冲积平原和湿地,所以土壤类型也多。有黑粘土、风化土、碱土、砂石、黑沙土、黄粘土等。其中黄粘土中的乳白色且呈膏泥状的称之为“缸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缸窑的故事大都围绕着缸泥产生的。</h1><h1> 据资料记载,大约是民国初期的1915年,由张姓股东等五人在此联合攒起一座土窑,用柴火烧制泥缸,泥盆等,后逐渐扩大规模,人员也越聚越多!《景星县简史》记载:伪康德2年(1935年)工厂情况表记述,缸制造业工厂数为5,职工数为9。 </h1><h1> 现在的小村,南北较窄,东西狭长,有缸窑,东(缸)窑,姜家窝棚等三个自然屯。其中缸窑,又叫大缸窑或西窑,人口最多,是中心屯。但在八九十年前,状况却非如此。综合村里已故张胜本老人(九十岁),滕发老人(八十六岁,老村支书)以及七十一岁的徐永库老缸匠的讲述:伪满洲国初期,缸窑的人口主要居住在姜家窝棚,距中心屯西三公里。有杨姓、栾姓、高姓、江姓、刘姓、齐姓、曹姓等多户人家,规模较西窑大。而西窑的人主要居住在现今屯子的西侧,即窑场附近。后由于制缸业的兴起,缸窑人口渐多。《景星县简史》记载:伪康德9年,即1942年,缸窑屯户数77户,人口472人。姜家窝棚屯33户,人口数224人。而东窑的人口较少,最早的住户应是周氏三兄弟,张姓,李姓等。直到一九六O年为了安置海洋林场下放人员,东窑居民才增多,成立了第三生产队,以区别于西窑的第一、二生产队。</h1><h1> 据已故的张胜本老人讲述,他三岁随父从山东老家迁入本村,那时大烟囱已经建成,它北侧的大窑直径约有十七八米,高约三四米,圆形穹顶。有六个窑门,里侧由耐火砖砌成,外围砌有石头,且有几个大铁锢固定。环窑四周搭有工棚,用来堆放物品,旁边还有一个用于管护的小屋子。而窑内的窑底下则有相应大小的倒烟室,约二米深,规则地排列着的耐火砖垛支撑窑底,而窑底则是由三四层厚的耐火砖铺就。窑底既有小孔也有烟道与倒烟室相连,再通过长约15米的主烟道与大烟囱相连排烟。据村里七十一岁的边长河老人讲,他幼时曾到主烟道和倒烟室藏过猫猫(东北话捉迷藏)。而这座大窑直到六十年代左右才废弃扒掉。</h1><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h1><br></h1> <h1>  当时大窑的第一大股东(时称大柜)为瘦李子,据《景星县简史》记载,此人名应叫李贤臣。第二大股东(二柜)为马长来,马长顺兄弟,所雇佣的缸匠有王志祥,滕凤岐,粱福田,丁凤林,王河,徐化民父亲,周仁,周顺,周发三兄弟等。规模很大,取名为兴东窑业,方圆百里都非常有名。《景星县简史》记载,伪康德9年(1942年),兴东窑业主姓名李贤臣,职工人数为25人,主要设备为窑,木轮、木板、木凳子。当时主要烧制泥缸,泥盆等,也烧制一些坛坛罐罐等生活器具。据张胜本老人讲,他幼时初到此地,餐具仍有泥碗、泥盘等。可见缸窑的制品与人们的日常生活是多么密切相关!缸窑亦因此得名,声名远播。 <br></h1><h1> 泥缸,本地人称之为“红缸”,用以区别于曾烧制过的粗瓷大缸——“釉瓷缸”。所谓红缸,是在缸坯成型干透后用本地特有的酱红色缸泥和成稀糊状涂抹之,待烧制成型后呈黄红色,故称之为红缸。盆的做法亦如此。</h1> <h1>  红缸分大缸,二缸,三缸,小缸(缸腿儿);泥盆分大盆,二盆,小盆,花盆等。还有些坛坛罐罐,用以盛放生活物品,我家中的小泥罐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还在用来盛放咸盐。当年,雪村一句“翠花,上酸菜”使“酸菜猪肉炖粉条”闻名全国,而酸菜则是用大缸渍制的。幼时,家家都有酸莱缸,水缸,米缸,酱缸,咸菜缸,泔水缸,猪食缸等等。就连厕所,都有用作便池的二缸。☺️当然做盆的泥料是用杂质少的细料,所以较缸光洁美观些。 </h1><h1> 大柜瘦李子,是从关里家来的大资本家(张胜本老人语)。他不但是窑场的大柜,还在景星县城(现景星镇)开烧锅酿酒,非常阔绰。张胜本老人回忆说:瘦李子好像在苏联上过学,精通俄语,但他与日本人混得非常好,无人敢惹!</h1><h1> 本村当时归杏山警察署管辖,时任屯长王庆岐,也是位山东移民。他还在家里开了个小铺(商店)。他与马氏兄弟交好,却与瘦李子不睦。虽为屯长,对其也无可奈何。传闻有一次他实在气不过,便用鸡蛋摔在瘦李子身上聊以发泄。</h1><h1> 后苏联红军开过来,赶走了日本人。时间应该是1945年八九月间。幼时,父亲曾对我讲过,事变时村西公路向南开进的苏联兵就日夜不停地走了一个月。后撤军时也向北走了一个月。</h1> <h1>  现村西北李姓人家处,当时是空地,曾驻扎过苏联红军。瘦李子所学俄语有了用武之地,与一苏联军官攀谈喝酒。据张胜本老人讲,他当时在旁边放猪,阔绰的瘦李子双手各带两块手表,引起了苏联军官的贪欲,酒后拨枪硬夺,图财害命。后家人追究,苏联兵集合所有人未见其踪影,应该是早就逃之夭夭了。闻听此事,这与我们在课本上所学知识,苏联红军出兵东北正义之师的高大上形象格格不入,人设瞬间崩塌!他们虽是红军,却与我们的八路军不同。天生的肉食动物,对鸡鸭鹅特感兴趣。儿时听父亲回忆说,他当时亲眼见过一个苏联兵在北山架火烘烤一个猪羔子啃食!</h1><h1> 据七十一岁的边长河老人讲,更可恨的是,当时一丁姓人家的媳妇因女扮男装露了马脚,被一苏联兵认出欲行强暴,其夫阻止未果,反遭一枪毙命!</h1><h1> 国弱民被欺,强大是硬道理,!小小缸窑的过去,也充满了我们民族的血泪史!</h1> <h1>  我的姥爷孙维亲祖籍山东即墨,约在上个世纪40年代初来此谋生,他当时领着大舅孙本卓和二舅孙本明(侄子)。姥爷在家乡即是手艺精湛的缸匠,他带来了较为先进的工艺。据徐永库老缸匠讲述,他年轻学徒时听他的师傅说,记忆最深的是姥爷使缸沿儿由外卷变为内卷,使之外观上下一体,美观光滑!姥爷他们先是给别人打工,后与梁福田等缸匠合伙开窑场,但规模应小于瘦李子的。地点应在西侧的三,四号土窑处。传闻因家数较多,所以轮流用土窑烧制。</h1><h1> 除大烟囱下的大砖窑场外,其他地方还有四处土窑场。一号窑二号窑,位置在现程姓老人果园附近。三号窑四号窑在现今马姓人家附近。</h1> <h1>  土改时期,建国前后,缸匠中的共产党员王河老人成为缸窑村历史上的第一任村支书,主政大局。人们又开始了做缸生涯。并且在1956年对大烟囱进行了修缮加固,成立了陶瓷厂,准备大干一翻。烧制粗瓷大缸(本地人叫釉瓷缸)所需原料为耐火土和本地缸泥。而耐火土,远的要从吉林四平运来,近的也需从百里之外的碾子山采购。而做缸外涂的釉料则更需从沿海地区引进,成本大大增加。</h1><h1> 烧过几窑后,成品率也不高,人们便放弃了,大窑只用来烧制耐火砖。大窑在60年代初被人拆扒了。于是,人们转而重点经营尚存的三号土窑,烧制泥缸泥盆儿。1958年,龙江陶瓷厂扩招,许多缸匠举家迁入龙江东岗。虽然一部分人在1960年因三年自然灾害挨饿跑了回来,另一部分人则坚持下来,其家人及其后人的命运由此发生了180度的转变,变成了城市户口,吃上了红本粮。这在那个年代是多少贫苦农民梦寐以求的事情!</h1><h3><br></h3> <h1>  缸窑的泥缸事业并没有因文革而打断。当时的口号是抓革命促生产。从上个世纪60年代起,我的大伯赵永发一直担任村支书到70年代中期。他在文革初期受到冲击批斗,后期继续工作,使泥缸的生产得以继续。在大伯担任村支书期间,由于缸场的运行和大伯的出色领导,我们大队的集体经济在全景星公社各个大队里一直名列前茅。据边长河老人回忆说,1968年公社领导特许下放给缸窑大队全公社第一台大马力东方红牌拖拉机,也就是与第三版一元人民币女拖拉机手粱军驾驶的同版!人们亲切地称他为“叶特”,“大胶轮子”,“二十八”等。用它来跑运输发展集体经济。这在那个马拉大车盛行的年代绝对比现今的豪车还稀罕!男性青年村民都以争当驾驶员为荣。它不仅为本村服务,附近五乡八邻也来雇佣拉脚儿,盛极一时。</h1><p><br></p> <h1>  记忆中,大烟囱西北两门程姓人家处:前有两排长房为缸场,老人们称之为前作坊,后有一排房为大队部和供销社。</h1><h1> 关于前作坊,印象中是男人做缸,女人蹭盆。我们小孩儿和泥摔泥玩耍。所谓蹭盆,是把未干透的泥盆放在铁转轮上转动,用光滑的鹅卵石打磨外侧,使之外表光滑美观。</h1><h1> 关于大队部,我们印象最深的是门前木杆上的大喇叭,它既能说又能唱,实在神奇的不得了!而供销点,可是小孩子们趋之若鹜的天堂!尽管商品不是玲琅满目,不是十分丰富,但在那物资匮乏,买东西凭票的年代,能看上几眼,幸福感都是满满的😊。但凡能买上几块糖球儿,那也是奢侈的,更别说槽子糕,月饼,大饼干了,那都不敢想!(其实是真想,只是知道想也是白想!)</h1><h1> 供销点的西侧是窑厂空地,尽头则是烧缸的三号土窑(现马姓人家处)。其他几处窑厂场在那个年代都已经消失了!</h1><h1> 关于三号土窑,它是依山而建,土坯垒成的。据徐姓缸匠讲,烧釉瓷缸温度需一千二三百度,故用煤烧制。而泥缸泥盆九百多度即可,则用柴草烧制!窑场的西侧便是做缸所用的原料——缸泥。只不过是在那黑沙土之下。幼时那里尽是挖缸泥的大坑,现程姓老人插满柳条的大坑,即是当年取土所致。挖取缸泥,本地人称之为打缸土,一般在冬季封冻后向下挖洞取之备用。取土后晒干,用石磙压碎成粉状,筛选后和成泥状,缸匠们大显身手,分别做成缸和盆,以及坛坛罐罐。待阴干后进窑烧制。</h1><h1> 把干后的半成品运进窑烧制,称之为装(读四声)窑,成后运出为出窑。烧窑时,先用柴草小火熏烧六个小时左右,再逐渐加火烧约20小时左右即可住火封闭窑门。我幼时见过此景,透过窑门见里面的缸通体透红,仿佛融化了一样!封闭窑门后需冷却两天左右即可出窑。</h1><h1> 每年夏秋之季,我们小孩最盼望烧窑了。一是我们用缸泥做成的各种玩具(如飞机,轮船,小鸡等)可以借光烧制成型。前提是烧窑的袁大爷看你顺眼!另一个原因则是可以烤东西吃!民以食为天嘛。停窑后需冷却两天左右再出窑,但它的余热还是相当有的。滚烫的热浪从窑顶冒出,这是顶级的大烤箱!伙伴儿们争先恐后地在此烤苞米,土豆,黄豆,家雀儿等。也有奇葩者烤蚂蚱子吃!我最爱吃的当然是烤苞米了,烤熟后金黄透亮,咬一口,那天然的糊香至今还能回味无穷!大东北的烧烤,我们那时就已经进行了!只是没有冰镇啤酒!😄</h1><h1> 而缸厂给人们带来的好处,确实是实实在在的。当时,男人们不是在生产队务农,便在缸厂做工。手艺好的人称之为缸匠。而妇女则可以做一些次要工作,蹭盆。这虽然不能解决全部温饱,但绝对可以补贴家用。</h1> <h1>  因当年物资匮乏,家家人口众多,我们村也催生出一个被当时政府称之为投机倒把的产业,即用本地的缸和盆拉到外乡去换东西。一些头脑灵活,敢想敢干的人先行操作,许多人随后加入。我的老父亲也偷偷的倒腾起来。记得一次下雨天,远行的父亲回来,想必是挣钱了,用牛皮纸包回来许多馅饼。香喷喷,油汪汪,整个土屋都弥漫着香味儿。惹得我家小猫上窜下跳,嗷嗷直叫!最后竟把包馅儿饼的牛皮纸给造了!猫且如此,人又何焉?!</h1> <h1>  上世纪80年代初,大约是兴办乡镇企业的初衷,政府又开始修缮加固加高大烟囱。在原窑址上重新建造了一座大砖窑,准备烧制釉瓷缸。大烟囱顶部水泥处又加高了一处,并且接长了十余米的铁筒,四周用拉线加固。当时脚手架搭得非常高,孩童的我们偷偷去攀爬,有胆儿大者直达最顶处!当时指导修建的姚姓技术员来自于龙江陶瓷厂,与我父亲交好,常来我家喝酒。</h1><h1> 而新建的大窑,形如巨大的蒙古包,直径约有十余米,高约四米。圆形穹顶,四周均匀地排列着窑门,门下还有长方形的灰塘深嵌地下,里外各半。且与地面平行处,铺有很粗的铸铁炉篦子。记得至少有一个窑门没有灰塘,应是用于装窑和出窑的通道。整座大窑都是用梯形的耐火砖砌成,外围则有数圈铁箍固定。窑顶规则地排列着方形小孔,用于排烟散热,而窑底则有与老窑相同构造的倒烟室与大烟囱相连排烟。这座大窑和大烟囱,在满是土屋的80年代初期的小村,算是一座宏伟的建筑!</h1><h1> 可事情的结局,往往事与愿违。烧制釉瓷缸因种种原因没有成功,事情便不了了之。大烟囱的拉线亦遭人为破坏,一日大风,顶端的大铁筒轰然倒下,声如惊雷,全村骇然!那座大窑,也废弃了,无人管理,以致于被人拆扒了。</h1> <h1>  上个世纪70年代末,我国进行了改革开放,生产生活状况大为改善。搪瓷制品,塑料制品,以及后来的不锈钢器具的应用普及,泥缸泥盆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逐建退出了生活舞台。唯一幸存的三号土窑也因缸厂倒闭变卖房产而消失。</h1><h1> 已故何宪江老人青年时即在缸厂做工。上个世纪80年代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后,1985年他自己独立建窑生产。本村李中山老师以此为素材写了一篇文章《小缸窑为啥红火了》,发表在《黑龙江农村报》上。此事引起了轰动,不少读者纷纷来信询问。刚开始比较兴隆,坚持了几年,终因销路不畅,放弃了。</h1><h1> 可能是对这份职业有割舍不断的情怀,2000年,何宪江老人又联合现仍健在的王桂林老缸匠,在村子东北原张姓人家处立了一座土窑。两位老人忙活了一年,烧制的成品至今还有些存货。王桂林老人的做缸工具现仍保存完好,只是两处窑址都被人们取土拉平了。</h1><h1> 2002年,政府合村并镇,原缸窑村,富裕村,景星村合并成新的景星村,行政意义上的缸窑村则不复存在。</h1><h1> 至此,缸窑的故事,只有缸在,窑则不存矣!而这一切故事的见证者,只剩下那个始建于1931年的大烟囱!</h1><h1> 几经风雨,几度荣光,大烟囱如同一座丰碑,记载着缸窑近百年的苍桑巨变;又如同一位古稀老人,静静伫立在移动通讯塔旁,默默地注视着山村,似乎要诉说曾经的往昔……</h1><h3> </h3> <h3>航拍缸窑——天空下的家园</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