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会做一个擅长告别的人

赤道蚂蚁

<h3>雨后转晴,我去菜市场买鱼,在同一家鱼店碰见母亲的好朋友张姨。</h3><h3><br></h3><h3>张姨冲着我点头,算是打了招呼。随后,她盯着玻璃缸里的鱼,仔细的挑选着。盯了好一阵,她扭转头发现我还在,便对我轻声说:“我的乐乐死了”。</h3><h3><br></h3><h3>乐乐是张姨养的一条白色京巴,十六岁了,在这个猫狗成群的小区里,乐乐是排行第一的寿星。我每次去父母家,路过广场的时候,总能看见张姨在花带旁的小道上遛乐乐。乐乐年岁大了,耳朵聋了,鼻子也不及前几年灵光,唯独一双眼睛还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人影。乐乐每走一截路,就得停下来踹口气,走得稍微久一点,它就干脆原地趴下,仰起头可怜巴巴地望着张姨。张姨心疼乐乐,只好把它抱回家。</h3><h3><br></h3><h3>鱼贩子把我挑好的几条鲫鱼捞出来,那鱼在渔网里扑通扑通乱作一团。</h3><h3><br></h3><h3>动作麻利的鱼贩子抓起两条鱼使劲地往地上“啪”地一摔,那些鱼就瘫软不动了。然后便是开肠破肚、掏出内脏,又三下两下刮掉鱼鳞,鲜红的鱼血顺着鱼贩子的胶皮手套,淋漓了一地。</h3><h3><br></h3><h3>我问张姨:“乐乐啥时候死的啊?”张姨叹口气,眼圈又红了起来。</h3><h3><br></h3><h3>“上个月初九…..一个礼拜滴水不进,后来就不行了。”</h3><h3><br></h3><h3>我突然很心疼年近七旬的张姨。这些年,她养了一条已过暮年的京巴,现在狗死了,就剩下了这个孤零零的老人。</h3><h3><br></h3><h3>我安慰她:“您节哀吧,乐乐跟着你这些年享了很多福…….”</h3> <h3>张姨买的是鲤鱼,鲤鱼个头比鲫鱼大很多,摔一下根本摔不死,要在地上摔很多下。鱼贩子冲着地上跳跃挣扎的两条鱼骂骂咧咧,连续摔了好多下,那鲤鱼的身体仍在地上扭动、弹腾。鱼贩子一把抓起地上的鲤鱼,拿剪刀狠狠地猛敲几下鱼头,鲤鱼终于不得动弹了,接着三下五去二清理完鱼鳞和内脏,再用黑色的塑料袋装好,递给了张姨。</h3><h3><br></h3><h3>我和张姨一路往家走。市场北边的河沿上,几只脏兮兮的流浪狗正在垃圾堆上扒拉食物。或是触景生情,张姨幽幽地朝我说:“我以前也经常带乐乐来这边玩,那帮野狗知道我家乐乐年纪大,都不跟它闹,只是老远闻一闻,就又跑开了。”</h3> <h3>我说:“乐乐死后,遗体怎么处理的啊?”</h3><h3><br></h3><h3>张姨说:“让门岗上的赵师傅帮忙埋掉了,具体葬在哪儿,我也不想知道,想起乐乐躺在地下,我实在受不了。”</h3><h3><br></h3><h3>张姨不住地抹眼泪,我的心里沉沉的,想起母亲家的狗早晚也有这么一天,突然想流泪。</h3><h3><br></h3><h3>我手里的塑料袋狠狠地抖了几下,这样一抖,就把我的眼泪给抖了回去——几条被掏了内脏的鲫鱼在塑料袋里翻腾。</h3><h3><br></h3><h3>突然想起生物学上所说的“神经反射弧的应激反应”,我才没有感觉到害怕。</h3><h3><br></h3><h3>想起科学知识,这几条鱼的抖动,一点都不显得诡异。</h3><h3>张姨看着我手里跳动的塑料袋,噗呲笑了出来:“等把你们扔进油锅,就都老实咯!”</h3><h3><br></h3><h3>我也笑:“不进油锅,进汤锅,我爱炖鱼汤喝。”</h3><h3><br></h3><h3>我终于触摸到了人类的残忍,在这一刻,我和张姨一边温情脉脉地怀念一只哺乳动物,又一边面不改色地宰杀了好几条冷血动物。</h3><h3><br></h3><h3>面对不同性质的死亡,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埋怨那鲫鱼汤不是一般的“太好喝”。</h3><h3><br></h3><h3>与张姨作别后,我回了家,进厨房准备炖鱼汤。那几条鲫鱼被我从塑料袋里掏出来时,嘴巴还在一张一合。我打算用刀在鱼身上划几道口子,这样方便入味。</h3><h3><br></h3><h3>我挑了最大的一条放在案板上,先一刀下去,鱼尾上下甩动了两下,再一刀,鱼从案板跳到了地上。我慌忙伸手去捡,鱼身子滑溜溜的,一下又从我的手中逃脱,拍打着地板一直跳到了客厅里。</h3><h3><br></h3><h3>我大声嚷着:“快抓住它啊,快帮我逮住它…..”</h3><h3><br></h3><h3>我这样一喊,正在看电视的女儿一脸茫然地望向我。</h3><h3>我说:“鱼跑了,跑到客厅里了!”</h3><h3><br></h3><h3>女儿问:“鱼不是死了吗?”</h3><h3><br></h3><h3>我说:“是死鱼,死后还有应激反应的!”</h3><h3><br></h3><h3>女儿仰头大笑:“那还能叫死鱼吗?”</h3><h3><br></h3><h3>的确,一条死后还能逃跑的鱼能叫“死鱼”吗?慌乱之中,我没有功夫跟女儿探讨“活着的死鱼”这个话题,我们俩趴在地上,把客厅里的每个角落都搜了个遍,甚至把沙发都掀了起来,可惜仍一无所获。</h3><h3><br></h3><h3>末了,那条死掉的鱼竟被身手极快的猫咪捉住,一溜烟逃出门外。我望着女儿兴奋地朝门外追赶,只好无奈地摇摇头。</h3><h3><br></h3><h3>幸好塑料袋里还剩下几条鲫鱼,足够炖出一锅鱼汤。</h3><h3><br></h3><h3>鱼汤依旧很好喝。奶白色的汤水里,卧着几块鲜嫩的豆腐,淡黄色的鱼籽藏在鼓嘟嘟的鱼肚里,诱人的色相,令人垂涎。</h3><h3><br></h3><h3>女儿冷不防冒出一句:“我们人类真冷血,连鱼眼珠都要吃掉。”她说完,我无言以答,继续与她争抢着最后一块鱼肉。</h3><h3><br></h3><h3>我突然感觉口腔不适,一根细细的鱼刺扎进了牙龈里。</h3><h3>我拔出鱼刺,继续吃饭。是啊,我太冷血,但是大多数人类都跟是这德性。</h3><h3><br></h3><h3>回想这些年来,我让鱼贩子杀了很多鱼,炖了无数次鱼汤。想起那条死后依然逃窜的鱼,却没有动过一点恻隐之心——我这是怎么了?</h3><h3><br></h3><h3>我终于开始相信这种可怕的拷问:提及死亡,每一个生命的存在为何都毫无意义?</h3><h3><br></h3><h3>“我”是谁?为什么而活,又为什么而死?追问下去,莫非是一种自毁。</h3><h3><br></h3><h3>我无法控制地想起了张姨的乐乐,还有被猫咪叼走的那条鲫鱼,直到这时,我才恍然,无论是哪一种逃离,唯有决绝而爆裂的奔向终点,才足以被称作一条生命的完结。</h3><h3><br></h3><h3>在我们的人间,每一个角落里都在演绎着生死,这生是向死而生。</h3><h3><br></h3><h3>惟愿所有的死亡,也都是向生而死。</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