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战争

向楠的世界

　　那一年夏天，我因随行采访一位将军而去了西北某城市，住进了空军的一个雷达团。

     中午，雷达团年轻的团长设宴招待将军夫妇。作为随行记者，我自然也出席了宴会。

     席间，出于职业习惯，我请团长讲讲团里的光荣历史和经典战例什么的。年轻英武的团长笑着答应了。

     喝下一杯酒后，团长沉吟了片刻，说：“你也当过兵，历史和战例就不讲啦。我给你讲一个人吧。”

团长伸手指指窗外说：“能看到那座山吗？”

我转头向窗外望了一眼。远处云雾笼罩中，隐约可见山形。

     团长就开始讲。

     那座山上，有我们一个雷达哨。雷达哨原本有五个战士驻守。百万大裁军那年，雷达团缩小建制，层层裁员。军区领导几经斟酌后，决定雷达哨不予撤销，但只保留一个兵员的名额值守。

     对五个士兵来说，这是一场艰难的抉择。离开，就要脱下军装，从此告别军营。而留下，就意味着脱离集体，脱离人群，从此一个人与世隔绝。

     事关裁军大事，连长就亲自到山上了解五个战士的想法。

     那个班务会开得很漫长，整整一天没有一个人说话。

快到黄昏时，连长宣布散会，准备明天再接着开。这时，一个士兵忽然开口了，“我留下吧。”他说。

     这个士兵就留下了。

     那个哨所离连队太远了。除了电话之外，这个战士和外界的惟一联系，就是每隔一个月可以见到一次连里上山给他送水和粮食蔬菜的战友。

这个战士不容易啊。你想想，一个人在完全封闭的环境里，可以生存下来，这本身就不容易。何况他还要完成执勤任务，每天监测战机。

我去看过那个环境，他喝的水就存在一口井里，水都是臭的。这个战士愣是坚持下来了。你们猜猜他在山上干什么？他种菜。开了一大片菜地，种的菜足够供应他们全连。

可这坚持的代价也大啊。团里后来特别请示上级，调他的家属上山陪他。他们在山上生了个孩子。那孩子第一次下山时，吓得哭了好几天。没见过那么多人嘛。

     在团长讲述时，一桌子人都静默着听。将军和夫人的眼里都挂上了泪花。

     大家都被这个战士深深打动了。

     “多好的战士啊。”老将军叹息一声说。

     我突然特别想看一眼那个士兵，就向团长提出请求。团长爽快地一口答应了。

     第二天一大早，团长亲自开着吉普车带我上山。

西北的山都非常陡，山势险峻。吉普车开到一半时就只能弃车爬山。

     这里的土都是红色的，植物们难以生长。除了野草和零星的杨树、刺柏外，整座山都是光秃秃的，像是完全没有生命的荒蛮之地。

     转过了几条羊肠小道，又翻过了几座小坡后，我和团长都已经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了。团长突然手往上一指，高兴地说：“看，到了。”

     我抬头向上望，只见不远的前方矗立着一个高耸的铁塔。铁塔下边，有一个士兵正昂首挺胸，笔直地站在烈日下，仿佛国旗班的仪仗兵。

     团长说，已经给士兵打过电话，这就是那个士兵了。

     一见此景，我和团长顾一不得一身疲劳，赶快紧走几步，来到士兵身边。

     这个士兵一见到我们出现，立刻两手握拳，向我们小跑几步，停在团长面前。“啪”地一个立正后，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大声说：“报告团长！某连某班战士某某某正在执勤。请指示。”

     团长回了礼，向这个士兵介绍了我的身份，让他带我参观参观。

     我站在铁塔下举目四望。

     这个雷达哨是在山顶上开出一片平地建立的。除了这个高耸入云的铁塔外，只有一排简易的平房。虽是红砖绿瓦，但已经被风沙吹得很破旧了。

     院子的一角有一棵一抱多粗的老槐树，树皮龟裂，老态龙钟，像是活了有上百年了，孤独地立着。

我忍不住走过去摸摸那老槐树。一转身，士兵正跟在我身后。

我认真打量他，这士兵长得个子矮小，黑黑瘦瘦的。一身泛着光的新军装，把他衬得更加瘦小。军装上有非常明显的摺子印，显然，他特意保留了一身军装，只在来人时才专门穿上，以示郑重。

　　大约因为长年不跟陌生人特别是女同志打交道，士兵的表情腼腆，举止拘谨。

为了让他放松，我不再专注于他的面部，而是假装随意看周围景物。

我看到，老槐树下有一个水泥砌的台子，上边盖着木板。便问：“这就是那口水井吧？我听你们团长讲过。”

     “报告首长，是的。”士兵一个立正，脸向前方，目不斜视地说。

     我被他郑重其事的神态逗乐了，连忙冲他摆摆手，笑着说：“嗨！我不是什么首长，你不用这么严肃，真的。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士兵的眼睛这才注视着我，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也微微笑了。但他仍是笔直地站着，两手五指并拢，中指紧贴裤缝——是完全符合条令条例的标准站姿。

我抬眼看到团长钻进了屋子。就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对了，你带我看看你工作的机房吧。”

     “是！首长！”士兵又昂首挺胸地说了一句。然后，向后转，齐步走，像走队列一样地进了机房。

     参观了机房和士兵的宿舍，我想起了团长讲的那个能供全连战士吃菜的菜地。它们在哪里呢？我请求士兵带我去看看。

     士兵高兴地答应了。我看到他的眼睛放出光来。

     出门向右转，我随士兵走到平房后面。

     啊！我的眼前刹那间一亮。想不到，小屋后面竟别有洞天。一大片望不到边的菜地，五颜六色很有气势地铺排着。一排排树棍和竹竿搭起的架子上，吊着黄瓜、豆角和红得耀眼的西红柿。

     我忍不住惊叹一声：“天呐！你一个人种这么多的菜啊！”

     士兵听到我的话，很得意地笑了。他三步两步走到地头，一把摘下一个西红柿塞到我手里说：“吃吧，好吃着呢。”

这次，他没有再按照条令跟我说话，让我很高兴。

     我说：“咱们坐下吧。”我拉了士兵一把，和他并肩坐在地头田埂上。

我侧身打量士兵，他双腿盘坐，两只手分别手心向下平放在两膝上。我微微笑了。

     “其实，我也当过兵呢。”我对士兵说。

     “真的呀？”士兵惊喜地叫了一声。“那我该叫你一声老兵了。”

     “那当然。我当兵的时候，你还拖着鼻涕玩尿泥呢。”我的话让士兵不好意思了。但我看出来，我的经历拉近了我和他的距离。

     “你等等！”士兵突然“噌”地一下站起来，一头钻进菜地不见了。好一会儿，士兵从地里冒出来了。红扑扑的脸上流着热汗。他的怀里抱着一堆顶花带刺的黄瓜。“看！多嫩。”他说。“你带回招待所当水果吃吧。”

     士兵重又盘腿坐下。我心里一阵感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竟一时沉默。

我望了望四野，远山也沉寂着。有夏日的风干燥地吹过。太阳在头顶上明晃地照着，给这陡峭的山投下一些诡异的影子。

我问士兵：“你一个人住在山上，怕不怕？”

     “怕呢。天一黑，这山上还有狼呢。我没见过，但我听到过狼叫，可瘆人呢。”

     我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毛骨悚然，不由替士兵揪起心来。

     “其实，害怕是次要的。这山上除了我一个人没有，怕什么呢？”士兵说。

     “那什么是主要的？”我问。

     “孤独，你永远体会不到的。这山上好静啊，连自己喘口气都能听到回声，静得人想发疯。特别想有人跟我说说话啊。”

     我想起漂流到荒岛上的鲁滨孙了。士兵的孤独只有那个鲁滨孙可以体会。鲁滨孙后来解救了土著人星期五，身边从此有了一个人类做伴儿。士兵却没有，他的身边只有一棵老槐树。树和他一样都孤独着。

     “我常常望着那个电话机出神，希望它会突然响起来。而每次真有电话来下达命令时，我也都希望那个命令越长越好，这样我就能多跟人讲几句话了。可是每次命令总是很短。”

     士兵低下了头，样子有些失落。

     “有好几次，我都想给连里打电话，要求下山，哪怕处理我复员都行。真的，我电话都抓在手里了。”

     我想起了在士兵的机房里，的确看到一部黑色的电话机。那是惟一连接士兵与外界的东西。

     “那你怎么没打？”

     “电话是战备用的，上级每次下达命令才会用它。我怎么敢为自己的事动用它？”

     “那你怎么办？”我问。

     “我就唱歌，自己跟自己说话，跟天上飞的鸟说话。为了能留住鸟，我专门弄了两个碗，装上小米放在院子里和屋顶上。可是，鸟们都不愿意在这儿停下。这里实在太荒凉了。”

     士兵不说话了，抬头望着天空，眼神里写满落寞。

     我也向头顶上望望。天空果真寂寞着，没有一只鸟。想象着士兵的孤独，我的鼻子有些发酸。

     我们俩都沉默了。

     好半天我才开口问：“你怎么会想起种菜了？”

     “啊。我想我得做点事儿，不然我真的会疯，可我不能疯，我当兵是一件多么光荣的事儿啊。我参军走那天，我们那条街道上，老少几百口人敲锣打鼓把我送到区武装部。人人都羡慕我，替我骄傲。我怎么能疯呢？我就想象，这座山就是我军的一个高地。我现在就是派来坚守高地的战士。那么为了阵地不倒，我就得鼓起勇气来。我就想，种菜吧。山上这么大，开垦出来得是多好一片良田啊。我就可以帮连队解决吃菜问题。你不知道，我们连里吃青菜不容易呢。你看我的菜种得好吧？”

     “好。真的是好。”

     那些菜，一排排整整齐齐，就像出操的队列。

     士兵忽然问我：“听说你是陪一个将军来我们团的？”

     我说是。

     士兵就叹一口气，很神往地说：“我当兵七年了，见过的最大的官就是我们团长。去年春节，军区副司令员冒着大雪上山来给我拜年。我激动得好几天都睡不着觉。要是有一天，我也能当个将军那该多神气啊。”

     我指指面前一望无际的菜地说：“你就是将军。它们都是你的兵。”

     士兵咧开嘴笑了。他往起挺直身子，扬扬脖子说：“我也感觉我好像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正在打一场战争。不过，不是跟别人，是跟我自己。我现在觉得自己挺光荣，挺重要的。全团，全军的人都知道有我这个雷达哨呢。我现在条件好多了，连里专门给配了个收音机，还把我家属也叫来陪我。可惜她带孩子回老家探亲去了，你见不到。她现在也能跟我上机执勤了。上次国家领导人来西北视察，正赶上暴雨，雷达出了故障。可是我们俩配合着完成了飞机监测任务，还立了功呢。”

     士兵的一番话，让他在我眼里顿时高大起来。

原来，所谓战争，可以是面对千军万马的敌手，也可以是我们自己的心灵。当这个士兵在军人的使命面前，靠非凡的勇气和毅力，战胜了孤独、寂寞甚至恐惧时，我们难道不认为他也是在打一场激烈的攻坚战吗？

值得骄傲的是，士兵最终打赢了这场战役，虽然那只是一场没有对手，听不见号声的一个人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