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苦旅

籀园过客

<h3></h3><h3></h3><h3>&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1 &nbsp; 1969年春,浙南的鹿城正逢梅雨时节。 这年的梅雨是从四月份开始的。起初余鸿祥还有点喜欢。因为作为鹿一中的高三毕业班学生,经历了从大前年开始的那场政治上的疾风暴雨,如今有些乏了、倦了。遇上这江南特有的诗情画意般的雨丝,柔柔的、润润的,给人几分陶醉。 不过住在大宅院东厢房的隔壁阿公却给他当头一棒:“娒,今年可是雷响惊蛰前,恐怕要三十三日不见天哪!”果然那阴霾的天气一直延续着,毛毛雨竟是如此地缠绵。湿闷的感觉开始无处不在地弥漫着每个角落,包括阶石,家具,空气,甚至心房,压抑的气氛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接着余鸿祥就发现宅在家中,整天无所事事,这日子真的是好无聊啊!那本从“破四旧”的旧书堆里掏来的小说《雁飞塞北》也几乎被翻烂了。看来参加高考已经成了奢望,从业谋生又无一技之长。虽然早在去年的年末,“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最高指示就下达了。这对“七山二水一分田”的鹿城而言,似乎也难以实现。因为近郊区一带早已是人多地少,不缺劳力,根本安排不了这么多的城里的学生娒。可叹文革初期的佼佼者——红卫兵,如今竟成了烫手的山芋。 那天一大早,雨依然没停。余鸿祥刚离开家从小巷口出来时,雨就淅淅沥沥的随风阵阵袭来,无孔不入,即使撑开雨伞仍然无法抵御。 “这鬼天气”他的心一紧,小声嘟囔着:“看来一时半会还真的难见天日!” 出巷口沿大街往北,不远就是小城最繁华的地段——红卫路。噢,它原本叫五马街,“破四旧”时被易名的。如今看来这易名也有些无聊。自己家的小巷原先叫府学巷,“破四旧”时被改为“赴学巷”,可是这场被称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都快三年了,自己想赴高校学习深造的愿望,仍然是镜中花,水中月。 “鸿祥,一大早往那去?”有人在招呼他。 鸿祥从裤兜里掏出手绢拭干近视眼镜上的水雾,这才看清楚站在他跟前的是初中时的同学,他的外号叫“大学生”。 同学们叫他“大学生”是因为他总喜欢在学生装的上口袋翻盖那里插着两顶钢笔。不过他的学习成绩却差强人意,初二那年还留了级。后来毕业晚了一年上了鹿城酿造技校。 “省里分配计划已经下来,我们很快就要上班了”, “大学生”似乎在有意地炫耀。 “是吗?”鸿祥有点语塞,只得转移话头。“呵,这鬼天气,下个不完!” 敷衍过“大学生”后,余鸿祥心里更是愤愤不平:“难道这就是三年造反的结果?”眼前红卫路口,那鹿城标志性的建筑鹿城酒家的墙壁上,还可以清晰地看得到几年前两派武斗时留下的密密麻麻的弹孔。酒家斜对面,透过那堵即将倒坍的大字报栏,则是武斗中被烧毁楼房的残垣。大字报栏是用糙木板钉成,上面如“鞋柏”似的糊了一层又一层的大字报和标语。最上层的标语依稀还可以辩认出:“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家中吃闲饭”的字样。余鸿祥知道,这还是他们在年初贴的。为跟命运抗争,鹿城大部分中学生联合起来了,通过贴大字报、静坐、请愿等手段,想籍此也能争取国家工作分配的计划。并且将“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口号,改为“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家里吃闲饭”。今天正是赴省请愿的代表回来的日子。班里的同学约定在“贝多斐俱乐部”集中等待消息。<br></h3><h3></h3><h3></h3> <h3></h3><h3>2 &nbsp; 鹿城北边靠近瓯江,有一条东西走向的大街叫康乐坊。“贝多斐俱乐部”就位于康乐坊中部一个不起眼的小弄里。其实它就是余鸿祥高中同班同学李辰俊的家。 今年开春以来,班里的同学无事都喜欢集中在李辰俊家闲聊、打牌、下棋……,借此来打发日子。特别是几位爱好文学的同学自然成这里的常客。颇有诗人气质的蔡墨之写了一首很能反映大家心境的短诗: “大海茫茫, 何处是港? 漂泊的小船, 驶向远方。 碧空荡荡, 何处是乡? 失群的孤雁, 飞向何方?” 诗被李辰俊谱上深沉而略带忧伤的曲子,并且很快地在同学中传唱开了。于是也不知是谁先提议,李辰俊的家就被揶揄为“贝多斐俱乐部”。 李辰俊的家可谓是闹中取静。进小弄后右转就能看到有一扇赭红色木门的门台。推开木门,里面是一个小天井,李辰俊家在天井的南侧。进屋后是两间卧室,中间隔出走廊。李辰俊父母住在走廊右卧室,李辰俊就住在走廊左卧室。两间卧室的南面有一个方形院子,院的西侧是厨房,东侧是杂房,一堵砖墙围住南面。院里略显凌乱,随意地种着一些花草和树木。本来院子的屋檐下一带是同学们活动的场所,今天由于下雨,显的得空荡荡的。余鸿祥在走廊收好雨伞,往左卧室一看,里面早已来了许多同学。牌迷们正围着一张小方桌大呼小叫地“赶猪”,其余同学都聚在墙角的工字桌旁看着李辰俊在玩猜字的绝招。余鸿祥也不打招呼,独自坐在一旁的藤椅上,顺手拿起茶几上的那本《政治经济学·教科书》聚精会神地翻阅起来。突然工字桌那边传来一阵喝彩声: “真绝了!” “辰俊,猜一下我的这个字” ……&nbsp; 连牌迷们都停下手里的牌,被喝彩声吸引过来。 “老马,快过来看啊!”是陈砚在招呼鸿祥。 在同学的眼中,鸿祥虽然平时有些腼腆,但特别喜欢与人争辨,常常得理不让人,自命为真正的马列主义者,坚信英特耐雄耐尔一定会实现。因此外号叫“老马”。 “你不是说自己已经参透其中奥妙了吗?” 余鸿祥这才胸有成竹地地挤到工字桌前,对辰俊说:“你能一次猜两个字吗?”见辰俊点头同意,就提笔在辰俊提供的方纸片上写了两个字,团成纸团放在工字桌上。辰俊拿起纸团,按在耳边装模作样地听了一会,把纸团放回原处,接着他一会儿挠头抓腮,一会儿俯首沉思,……。良久,他抬头冲着鸿祥一笑,说:“你给我的是一张空白纸”。 鸿祥闻言也会意地大笑,说:“是的,写字的纸团还在我手里呢!”大家正为他俩的举止感到疑惑。这时突然有人大喊一声: &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墨之从省里回来啦!”同学们立即把刚进门的墨之团团围住。 “墨之,怎么有好消息吗?” “墨之,你快点说呀!” “我们能否如中专、技校那样被列入分配计划?” 平时快人快语的墨之,这会他的神色却有些凝重,稍喘了口气才说:“我们逼宫的计划落空了,省里已经从黑龙江建设兵团要来支边的名额”。话音不大,却如同一声炸雷。 &nbsp; 沉默了片刻,也不知是谁开的头,“贝多斐俱乐部”响起了那首歌: “大海茫茫, 何处是港? 漂泊的小船, 驶向远方。 碧空荡荡, 何处是乡? 失群的孤雁, 飞向何方?” 余鸿祥却在一旁自言自语地说:“黑龙江……雁飞塞北……莫非这是天意? &nbsp;<br></h3><h3></h3> <h3>&nbsp;3 &nbsp; 在班级的同学中跟余鸿祥最要好的就数蔡墨之。两人的性格虽然截然不同,余鸿祥似水,内向,不善言辞,蔡墨之如火,开朗,热情奔放,但共同的文学爱好,使他们之间几乎无所不谈。 从“贝多菲俱乐部”出来,在回家的路上,蔡墨之向余鸿祥透露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鸿祥,我恋爱了。” “是吗?” “是初中的同学,叫霞” “怪不得你给我欣赏的那些诗作里,有写不尽的霞光。” “噢,我就是借缪斯赢得她的芳心” “哦?”余鸿祥略有所思。 “就是在刚入梅的那个晚上,我约她到中山公园。我俩共打一把伞,在九曲桥上,在小树丛中,滴滴答答的雨声就如同是谁弹奏那首撩拨春心的爱之曲,我俩的心都醉了。我鼓足勇气向她第一次表白,她接受了……。天呐,要知道她可是园林技校毕业,铁定可分在市里工作的呀!” “那你呢?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唉!”墨之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挥了挥拳说:“为了她与我的幸福,我必须留下。” 接下来的日子,梅雨依旧。 这回市里的动作很快,黑龙江建设兵团的人来了,第一批赴黑龙江建设兵团的知青已经起程。市各中学的工宣队开始对待分配的学生摸底排队,重点是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资本家、黑帮等黑七类的子女。有一些单位工宣队开始举办内定支边对象家长的学习班,甚至敲锣打鼓上门动员。近段日子里,虽然余鸿祥常常听妈跟邻居唠叨:“鸿祥他二姐卫校毕业,被分配在天台那里的公社卫生院,也该算是下乡了”,但余鸿祥还是发觉老实巴交的父亲那神色总有些紧张。难道爸在单位里也受到麻烦?长期以来最使余鸿祥感到忿忿不平的就是他的家庭成分。 余鸿祥的祖籍在宁波慈溪。祖辈兄弟两房,只有父亲一根独苗。父亲幼年时,祖父就撒手人间,祖母是文盲,只能靠祖上留下来的几亩田雇人耕种,守寡维持生计。父亲十几岁就背井离乡,被送到鹿城我伯祖父开的药房作学徒,学生意,站柜台。解放初伯祖父也因病逝世,家业被伯祖母及手下的几个心腹掌管。父亲仅靠每月的薪金维持一家八口人的温饱。每月父亲都会给仍在宁波乡下的祖母寄去生活费,同时大姐由于重病卧床不起,也需要大笔医疗费。公私合营前夕,伯祖母在几个心腹的怂恿下,把药房的产业拆股私分,为遮外人眼目,便以亲侄子与唯一的继承人的名义,也分给父亲若干股。就这样公私合营后,在外人眼里,父亲竟成药房的资方代理人。父亲不知其中的险恶,以为借此可缓一下家庭入不敷出的境况,结果被稀里糊涂地划成了工商业者。相反,一位远房的亲戚胡伯伯,解放前是真正的店老板,由于烟酒赌嫖,到解放初已是倾家荡产,他却因祸得福,成分划定为职工。 就是因为父亲的这顶资产阶级的帽子而使他自己及家人吃尽了苦头。为了帮家里增加收入,早就上班做工的母亲,被厂里下放到农村。哥哥考入一中,因为家境,只读了一年就辍学就业。二姐卫校毕业,被人换走了留城的名额。鸿祥在高中及文革中,也受尽了曾经嚣张一时的“血统论”的折磨。 这回在如此大规模的上山下乡运动面前,以自己的家庭背景,能摆脱得了“运动员”的命运吗?余鸿祥突然感觉到自己前面可选择的路是如此之少。虽然此前,一直认为自己已经做好了“一颗红心,多种准备“,但真的到了去留的关头,要下决心还是十分艰难的。 &nbsp; 进入五月份,天气开始放晴,然而余鸿祥仍然是茶饭不思、坐立不安,心中如一团乱麻。除了偶尔到中山公园转一圈,坐在那湖心亭,看着碧绿湖水上,点点浮萍随波荡漾外,就是在家把那本《雁飞塞北》翻了一次又一次。 第一批去黑龙江建设兵团的同学来信了,反映那边的条件还是不错的。黑龙江建设兵团来鹿城接收第二批知青的人员再次进驻华侨饭店,去黑龙江建设兵团变得如参军入伍一样抢手。 终于余鸿祥按捺不住,也向学校表达了去兵团的愿望。很快地班主任告诉他,兵团方面认为他高度近视,不能适应黑龙江寒冷的天气,不予接收。闻讯后他失望极了,有的事就是这样,求之不得,反而会更撩起欲望。他急切地打听还有没有挽救的希望。终于班主任又告诉他,国营黑龙江荷江农场还有名额。奇怪的是同处黑龙江,国营荷江农场的接收人员,没有二话,就同意录用他了。 妈说他有点傻:“人家都说高度近视不能适应黑龙江寒冷的天气,你何苦还偏要去。” 爸却风光起来了。单位里特地批给他包装板箱的旧木料,用来给鸿祥打造“脚篮”。这可是他一辈子享受不多的组织照顾。<br></h3> <h3></h3><h3>4 &nbsp; 余鸿祥报名去黑龙江的那几天,蔡墨之和陈砚正在平阳。他俩的老家都在那边的乡下,看着天气转晴,就结伴而行,既为散心,也是避避风头,为将来万一留城不住,寻找退身之处。这天早上,他俩正准备起程去南雁荡探幽,墨之接到了一封来自鹿城的信。从信封表面上那略显拥挤而瘦小的字体就认出是余鸿祥写的。拆开信,里面只有一页便笺,上面抄着一首题为《兰陵王·赠友》的词。词云: “怅春暮,连日霏霏霪雨。倚栏看,亭外碧湖,几点孤萍随波去。残花落几许?难数!游人怎驻?乱红处多少鹧鸪,相劝千遍未留住。 天意隔云树。叹暖浦鸳鸯,寒水鸿鹄,梦中共着婵娟苦。待雁字归时,合欢花舞,天涯莫忘托尺素,报春绿乡土。 将赴,月披雾。正《易水》悲歌,无限离绪,阴晴圆缺人生路,问海内知己:“塞翁赢输?”,《阳关》频奏更醉酒,夜渐曙。” 阅毕,墨之没说什么,只是摇摇头长叹一声,把信递给陈砚。 “词?老马写的!”陈砚接信后有些疑惑,很快地他抬头对墨之说:“恐怕这回真的是《雁飞塞北》啰!”。见墨之不明白,就给他讲起一段自己跟鸿祥的往事: 那是在文革的初期“破四旧”的时候,学校图书馆里许多藏书都被作为“封、资、修”的毒草清理,准备一把火焚烧。这天晚上正逢我与鸿祥值班。爱好古诗词的鸿祥,发现书堆里有一本薄薄的《词谱》,翻阅了一下便爱不释手。恰好旁边有一本《雁飞塞北》,便把《词谱》夹进《雁飞塞北》,回头跟我说:“《雁飞塞北》我看过,是本好书,讲的是复员军人在北大荒农垦的故事”。 我以为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便故意打趣说:“如果让你去北大荒你去吗?”他竟瞄着我慢条斯理地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莫非那时鸿祥已经有了去黑龙江的念头?”陈砚问 “是的”墨之颔首后只是低声地沉吟:“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 “什么?”陈砚没有听清 “我们得立即返回鹿城,迟了恐怕赶不上鸿祥的行程。”墨之斩钉截铁地说。 回到鹿城,果然鸿祥已经在准备行装。而且同行的还有李辰俊,他也报名去黑龙江荷江农场,还被指定为队长。墨之决定召集“贝多斐俱乐部”的几位常客举行告别宴,为他俩送行。 告别宴设在大南门的浩然酒楼。酒楼不大,面街临河。二楼四面有窗,可摆放四、五张圆桌。这天中午,客人不多,就他们这一桌,到也清静。菜是和菜,十块一桌叫“十块和”,主菜有全鸡、扣肉、黄鱼、三鲜等,酒就是酒楼自酿的糯米酒,十分丰盛。酒席上话题自然是大家多舛的命运。墨之深情地为大家朗诵了普希金的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现在却常是忧郁;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鸿祥的话不多,只是静静地听着,普希金的诗道出了他此时的心境。既然已经决定去支边了,开弓已无回头箭。相反对生活有点理想化的他,到对未来的生活充满着憧憬。 墨之见他不大吃菜,便有些怜惜地说:“都长的麻杆似得,还不多吃点,那边很冷,据说撒泡尿都会立刻冻成冰棍。” 陈砚则在一旁打趣:“墨之,你忘了咱们的老马是位筋骨大力士,三秋下乡劳动割稻,你我都不是他的对手。” 李辰俊的话却很多,他一会儿代表自己及鸿祥感谢同学们的盛意,一会儿用他的那醇厚的男低音唱起了苏联的民歌《三套车》。墨之知道他对前程的把握比起鸿祥要强得多。 酒过数巡,为了缓和伤感的气氛,大家玩起劝酒的游戏。墨之拿起一把调羹在桌面上旋转,调羹把指向谁,谁就要喝一杯。鸿祥不会喝酒,心中有些怕,不料调羹把却几次偏指向他。他再三推辞,同学们也原谅了他,让他用筷子头蘸一点过口就算过关。最后闷头杯时,墨之提议为了同学的友情,大家必须干了这最后一杯。鸿祥在大家的鼓励下,生平第一次喝下了满满的一杯酒。他感到这杯酒,开始时有点苦,辣辣的直呛喉咙,后来竟有点甜,入肚后居然没有醉意。乐得墨之直夸:“看不出来,你竟是天生的会喝。”鸿祥这才借酒大声地向大家说:“我先走一步了,也算是为大家探路。谢谢大家,等着吧,我会从头个月工资中拿出十块钱寄到墨之处,到时再请大家来浩然楼一聚。” &nbsp;<br></h3><h3></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