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与好友饮美酒 更从老管窥古书——读管继平《管中窥书》

张望书海

<h3>  管继平先生自嘲为“作家中的书法家,书法家中的作家”。读罢《管中窥书》(上海书店2015年12月1版2017年1月2印“海上文库”),见识了他“书法家中的作家”的文才和学识,倒得陇望蜀地想一睹他“作家中的书法家”的身手与风采,尽管自己对书法一窍不通。如此心理,倒正如管继平所言:“似乎已不仅仅是‘吃了美味鸡蛋就想认识母鸡’,而是顺带连鸡窝及其周边环境都想见识一下了”(《南社的“朋友圈”》)。</h3> <h3>  《管中窥书》的书名起得真好。确如作者所阐释的:“窥者,有一种独自偷着乐的愉悦感”;“其次窥还含有以小见大、以浅陋识高深的谦虚。譬如,管窥蠡测、管中窥天之类,皆是说明因自身的局限以造成认识的片面”;“联想到鄙姓‘管’,那么,‘管中窥书’用来命名我这本所谓的读书随笔,似乎再契合不过也”(《自序》)。我想补充的一点是,该书名的“契合”,不仅在于“管”有二意,而“书”也是一箭双雕——书本和书法。</h3> <h3>  本书共收文章50篇,分为四辑。管继平对这些“多为近年所写的与读书相关的小文”的编辑,有以下解说:“如‘大家背影’和‘纸上留痕’两辑,是写民国文人的余绪,也有谈书法和印章的;‘书边余墨’一辑,都是为朋友之书所写的序文,也包括自己的几本书跋;最后那辑‘闲书闲文’,则是懒得归类的一类了,算作杂烩也可”(《自序》)。</h3> <h3>  管继平有言:“能跟着‘老朽’读书,或是读‘老朽’之书,亦属人生一大快事,即使一知半解,或者一厢情愿,然而只要读出一点趣味,引出一点会心,那么这书也就不算白读了”(《自序》)。所谓“老朽”也者,管继平释义“实乃高人硕儒之谦称也”。下面,就根据自己的“一知半解”或“一厢情愿”,谈谈“读‘老朽’之书”后的“一点趣味”和“一点会心”,但愿这书“不算白读”。</h3> <h3>  先说“一点趣味”。这点趣味,自然是关于汉字的“识字”与“繁简”之争了。恐怕也只有管继平这样“书法家中的作家”,才最堪担当此任。</h3> <h3>  管继平在《古人的智慧》篇中,讲了一个令他“哑然失笑”却使我“汗流浃背”的故事。说是前不久,读到一篇小文谈“古人搞错两个字”,作者说很久以前在一堂课上,老师讲了“射”与“短”两个字:“身”子仅“寸”长,释义该为“短”;而以“矢”对着“豆”,分明应是“射”。可见古人一粗心,将两个字的意思互为颠倒了。同学们听了课后都很兴奋,仿佛终于捉住了古人的错。文章的作者似乎也深为得益,虽“半个多世纪过去”仍记忆如昨。</h3> <h3>  管继平“读文至此”,“哑然失笑”的是:老师信口扯一句,学生牢记半辈子。而且在半个多世纪的漫长岁月里,作者居然也没余暇查一下《说文解字》或文字源流之类的书,便轻率作文,显然不知胡适先生所谓的“做学问要在不疑处有疑”之说。读文至此,我汗流浃背的则是,管先生所谓这则“很老套的说法”,多年来我也深信不疑,并曾在“茶饭上”“闲聊和卖弄”,虽未“误人子弟”,但也从未想过探探究竟。</h3> <h3>  管先生还提到,类似的还有说“重”和“出”、“鱼”和“牛”等字义弄反的,说“重”字有“千里”之外意,所以是“出”,而“出”字乃两山重叠,应为“重”;而“鱼”字有角又能耕田,下又有四条腿,所以该是“牛”……</h3> <h3>  他的结论是——“所此之云,皆为不通文字衍变而望文生义所致。”并从文字的源流,教导我们认识“射”和“短”字——譬如这“射”字,只要见过它的大篆体,就一眼可知乃是象形。这个“身”字,原是一把弓弩,而“寸”则是手,表示着以手弯弓搭箭作射状,和所谓的“寸身”还真没有一毛钱的关系,后来是小篆才将这把弓弩讹化变“身”。而另一个“短”字,“矢”字虽为箭,但并非用来射“豆”,而是用来测量短小器物的。古时没尺,弓长矢短,便以弓来丈量长以矢来测量短。试举“疆”字为例,疆域的划分不仅将田地用横线分割,偏旁还放一张弓来辅助测量。至于上古的“豆”字,也非今天所指的赤豆绿豆之类,“豆”字象形,盖指一种高脚的盛器。我们在博物馆常能看到不少青铜器的名称,都带有“豆”字旁,即和器皿相关。而“短”字并无“豆”义,或是以“矢”测器皿之高矮,再者是借其豆声而已。——原来如此,真得谢天谢地谢管继平了!</h3> <h3>  而在《读书须先识字》篇中,管继平称许《流沙河认字》一书“常常还写出了《说文解字》中所没有阐述的新意”。他举了流沙河先生所讲“進”字,认为以此可见“中国的汉字文化元素丰富,博大精深”,也可见流沙河老先生“学问宏富,才情横溢”——繁体“進”字,我们都知道,是“走之底”加一个“隹”,“隹”就是小鸟,古时带“隹”的字,大多和鸟类有关。像麻雀的“雀”,它的上半字其实不是“少”,而是“小”,是“小”加下面的“隹”,麻雀不就是小鸟么。那么,为何前进的“进”字,也要用鸟来表现呢?那就说明古人观察万物都很仔细,因为人和兽皆可以后退,唯有鸟类不能退飞,所以,凡鸟类行走或飞翔,都是前进的。现在的简化字,弃“隹”而改“井”,流沙河先生说——“难道要去跳井?”</h3> <h3>  至于文字的“繁简”之争,也可说是由来已久。管继平在《文字的繁简之争》篇中提到,1922年,钱玄同与黎锦熙等联名在国语统一筹备委员会第四次大会上提交“减少现行汉字的笔画案”,该提案获得会议的一致通过。而在2015年的全国政协会议上,冯小刚提交了关于恢复繁体字的提案,“希望部分恢复有丰富含义的繁体字”,却“再次激起千层之浪”。对于九十年前要“求简”,今天则是要“复繁”,管继平的评论是“稍可玩味”。</h3> <h3>  管继平说:“尽管我喜欢繁体字,也提倡年轻人能了解繁体字,但若说再退回繁体时代,则似乎毫无可能了。凡事就怕矫枉过正,如今对繁体字能重视,并认识到它也是一种文化就很好。”我深以为然,繁体字能认识一些就好,不要数典忘祖;写就不必了,有些繁体字看起来很美、写起来会折磨死人的。“由繁趋简”是文字演变的绝对规律。不过,有一点还是我坐井观天、闻所未闻的——“说来也许令人不信,就我们现行的简体字中,真正独创于1949年之后的仅仅就一个‘帘’字”——管继平如是说。流传最广的“亲不见,爱无心”之类,其实都是古人的省写和草写,早在宋元时的书本上就已出现,甚至王羲之、苏东坡也都曾写过“无心之爱”。管继平问——难道,你敢说羲之和坡翁“没有文化”吗?</h3> <h3>  再说“一点会心”。这点会心则是关于“过去之学人”为何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之问。管继平说:“我时常在想,过去之学人,如何能万卷诗书,藏于一身,多种学问,融会贯通,此于今人实在是无法企及和难以想象的。”他的答案是——“当然,这说到底,无非还是‘用功’二字”,并谓“举凡学问上有所成就者,通常都有其痴迷而认真执著的独到之处”(《才学识兼柳诒徵》)。</h3> <h3>  即以柳诒徵先生为例,他出生于镇江一寒士之家,七岁时父亡,家徒四壁,无力延师,由出身书香门第的母亲鲍氏启蒙读书。小小年纪就将所读的一些经典要籍,背得烂熟,一部二十四史,每一章节都能说个大略。至于书法,少年时代即真行篆隶,四体兼习。后至南京江楚编译局任缪荃孙的助手,从此学问日进,大受其益。正由于“少年时柳诒徵有借抄《说文》之痴迷,成年后他勤勉认真的习惯依然不改”,才能够“学问淹博、著述极丰”,且“文史哲除外,大凡图书目录、版本考据、方志地理、辞章义理、文字书法等,无一不精”&nbsp;(《才学识兼柳诒徵》)。</h3> <h3>  管继平坦言:“我时常纳闷:旧时的文人,居无定所,四处云游;交游娱乐,诗酒风流。而他们涉及的领域、留下的著作倒也不少,且金石书法,样样精通,如果不是天才加勤奋,这些学问功夫,真不明白究竟是何时练就的?”(《愿作鸳鸯不羡仙》)。韩愈说:“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进学解》),这应该是“进学”的常态。就像钱锺书与陈寅恪,固然有百年不世出的天才,也自有读书破万卷的勤奋。但另一方面,他们达到的“文化昆仑”的高度,却是别人所难以企及的。正如管继平所言:“以前我对这世上是否真有天才总是将信将疑,虽知一个人的才情有大小,天赋有高低,但毕竟还在人力可达的范围之内。然而当我读过了李叔同,熟悉了弘一的诸多故事后,我又不得不承认:这世上如果真有天才的话,那么弘一法师绝对应算上一位了”(《“李叔同致刘质平书信集”跋》);“要知道像陈巨来先生这样于篆刻史上不可或缺的大师,其实就像是一座标杆,更多是用来参照而不是被超越的”,“我想,大师雕龙,我辈雕虫,龙虫并举,方得繁荣。毕竟,像吴昌硕、黄牧甫、齐白石这样的印坛大师,其门下又有几人能轻易跳出的呢?”(《文心雕龙也雕虫》)</h3> <h3>  “天才”“勤奋”之外,另一个“玩”字,也颇堪品味。如“张家四姐妹”中的小妹张充和,“工诗词,擅书画,通音律,能唱昆曲善吹玉笛”,多才多艺,因此被称为“民国最后一位才女”。她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这辈子就是玩。”不论是诗词书画还是昆曲文章,她说只要高兴就行,潇潇洒洒过一生,完了就完了,并不要什么传世。管继平评论:“其实,做学问搞艺术,何尝不也是如此?”(《张充和:“我这辈子就是玩”》)</h3> <h3>  管继平引用清代张心斋所言“情必近乎痴而真,才必兼乎趣而始化”,来说明“趣味往往是挥发才气的催化剂”,并以为沈嘉禄“就是这样一位才趣兼得的人”——“他的趣味永远多而广,所以他那底蕴深厚的才力也就不断地被激发,以至于能在不同的领域中左右捭阖、游刃有余。”并总结道:“我想,任何一项艺术,也许‘玩’才是最高的境界,因为只有在‘玩’的时候,心情才最愉悦,心态才最放松,距功利得失才最远。所以,境界其实也是‘玩’出来的”(《境界是玩出来的》)。</h3> <h3>  再者,恐怕也就是所谓“时势造英雄”了。正如管继平所说“时代的特征,一去难再回”,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民国时期,诗人学者尤多。在那时的文人圈内,不会写诗或者写不好字,大概被归为没文化一族了。因此,即便不是专业从事文学的行当,譬如洋行里的职员、某处的账房先生,随便拉出一个来,出口几乎都能吟上几句诗的,下笔“夫子大人台鉴”之类,一手恭楷,叫今人羡煞——不服不行,“今天的艺术,在昨天,只是谋生的技术”(《文人印家杨天骥》)。</h3> <h3>  在《自序》中,管继平引用了金冬心的一副对联:“且与少年饮美酒,更窥上古开奇书”,解释其原句出自高适的《邯郸少年行》“且与少年饮美酒,往来射猎西山头”,并谓“以我之性情”“改一下此联似也无妨”——且与佳人饮美酒,更从老朽窥奇书。我也兴起而东施效颦,想改一下此联,作为这篇读书随笔的题目和结语,尽管不免以词害意,但愿管先生莫怪——且与好友饮美酒,更从老管窥古书。</h3><h3>&nbsp;</h3><p style="text-align: right;">&nbsp;2019.2.24</h3> <h3>  附记:</h3><h3> 本书去年6月购于京东,当时翻阅了几篇,就搁置一旁。前不久,收进管继平《尺素风雅——近世文人书信》(浙江人美2018年版),开读之前想起这本《管中窥书》,找出来打算翻翻垫场,却不料一发而不可收,书尚未读完,就蠢蠢欲写这篇读书随笔,而《尺素风雅》何时能读,自是又不得而知了。“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世间事,往往如此。</h3><h3>&nbsp;</h3><p style="text-align: right;">2019.2.26</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