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上的孩子

李育新

<h3>  前不久,作家老朱,就是写《老铁路故事》专栏的朱坤来电话,说废弃已久的芦草沟支线即将彻底拆除,能否去拍些线路照片保存下来。我答应了,趁着天好,抽空跑了几个下午,把文光站到一号立井这段线路拍完,前面的线路早几年就拆了,盖起了房子。有些事情要做就抓紧做,不能等,因为等到最后不仅形态变了,心境也会不同。现存的这段铁路穿过城北,两边都是近年新建的住宅,铁道上来来往往都是人,八家户铁路边有所学校,去的时候正赶上学生放学回家,尘封在心里的童年岁月,就在这条尘封的铁道上,突然被孩子们的嬉闹声撩动了一下,脑海里浮现出儿时与铁道一段欢乐与梦想交织的美好时光……</h3> <h3>  六十年代初期,我家住在风景秀丽的燕尔窝。有一天这里来了一支队伍,在山脚下安营扎宅,他们爬到山腰间开山劈路,炮声隆隆,像电影里打仗一样热闹。听大人说,他们是筑路工人,是来修铁路的,过不了多久,火车就要开过来了。</h3> <h3>  我们这里稍大一些的孩子是跟着父母先坐火车,又转乘汽车从老家来到新疆。因为年纪小,坐火车的经历在我的记忆中遥远而模糊,只记得在火车上吃饭的情景,列车员送来一个白铁皮饭盒,里面盛着米饭和菜,味道特别香,对经历过吃不饱吃不好年代的我们来说,偶尔得到的美食美味总是念兹在兹,化为永久的情怀。</h3> <h3>  不久,路基建成了,筑路工人把枕木摆放在路基上,又用道钉把钢轨固定在枕木上,钢轨紧扣枕木,像恋人一样相依相伴,路基上垫着数不清的砾石,颗颗粒粒,连绵不断,随着钢轨而去。</h3><h3> 筑路工人往前走了,我们都盼望火车早早开过来,没事就往铁道上跑,把耳朵贴在钢轨上,倾听火车开来的声音。但火车一直没过来,铁道常跑的是自行和手摇轨道车,每天在铁道上来来往往,十分繁忙。</h3> <h3>  从那以后,火车每天来来往往跑好几趟,有时后面还挂着几节敞车,车头冒着长长的浓烟,拉着汽笛,轰轰隆隆地行驶,比公路上运石油的外国大卡车威风多了。</h3> <h3>  有一天夜里,我正在睡觉,忽然被远处一阵火车汽笛声惊醒,他赶紧起来,趴在窗户上向外张望,外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远处火车长一声短一声地拉响汽笛。</h3><h3> “妈妈,火车来了。”我对醒来的母亲说。弟弟们也醒了,我们趴在俄式房子宽大的窗户上,望着外面黑沉沉的天空,虽然看不见火车,但听到火车的声音,心情都很激动。</h3><h3> 听了很久,在妈妈的催促下我重新钻进被窝,但却难以入睡,心里想着火车来了,今后的生活会变成啥样呢……</h3> <h3>  那天放学回家,过了和平渠,就听到火车的汽笛声,伴随着一阵沉重的“哐哐”声,感觉非常吃力费劲。我和伙伴们赶紧朝山跟前跑去,到了山跟前看见铁路上有很多人,围着一个黑乎乎的冒着烟的大家伙。火车真得开来了。面前的火车头威武高大,机械感十足,我的心灵受到震撼。但此刻车头后面的一节车辆掉道了,火车趴在那里一动不动,烟囱断断续续地冒着浓烟烟,车身上的小管子不停地呲着气,周围显得热气蒸腾。铁路工人围着车头在忙碌,我们想上前看个究竟,但没到跟前就被撵走了。</h3> <h3>  那年冬天雪下了不久,铁路正式通车了。当火车拉着绿色的客车从铁道上驶过,人们欣喜若狂,都说以后可以坐火车回老家了。他们都是背井离乡支援边疆建设,吃了很多旅途劳顿之苦辗转来到这里,回一趟老家很不容易。现在好了,坐上火车一下子就可以到家了,很多人家都盘算起回老家探亲的日子。我也问妈妈时候也坐火车回老家,她说等你爸爸有时间了就回去。但从此我却再也没有回过老家,父母离世后,与老家的联系也彻底隔绝,新疆就是我的故乡。</h3> <h3>  火车通了以后,每天早晨火车的汽笛声和排山倒海般的振动声,把我从睡梦中唤醒,我最大的感受是每天的时间更具体了。那时都很穷,有手表的人家不多,甚至有的连马蹄表都没有。单位上下班吹号,早晚放广播,每到正点就有报时声,平时人们主要看日头来判断时间。火车是正点运行,时间一长,只要看见火车开过来,便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准得很。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火车经常晚点,时间就弄不准了。社会也乱了,我们也不上学了,可以经常到铁道上玩。不管怎么说,火车本身已成为燕尔窝的一道风景线,作为一个符号,它承载和体现着人们新的生活价值,在生活中占有了一定的位置。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看到火车心里就会掀起一阵波澜,嘹亮的汽笛声召唤我们向往未来,有朝一日坐上火车奔向远方。</h3><h3> </h3> <h3>  自从有了铁道,一有空闲,我们便结伴走到铁道,踩着木枕和钢轨拣拾从列车上丢下来的烟盒。那时我们最喜欢玩的活动是“打三角”,到处搜集香烟盒,叠成三角放在地上,把对方的烟盒抽翻就赢到手了。那时一般人抽不起香烟,多用报纸卷莫合烟抽,烟盒的来源十分有限,每一只烟盒都很珍贵。自从通了火车,抽烟的旅客把空烟盒扔到窗外,铁道上天天散落各种各样的烟盒,红牡丹、蓝牡丹、黄金叶、大前门、飞马、白雪莲……源源不绝。我们常常沿着铁道一走就是好几公里,仔细搜寻烟盒,只要走上铁道都会有收获,我们手里的烟盒比起远离铁道的孩子,品种全且数量多,令其羡慕不已。</h3> <h3>  六六年深秋的一个下午,铁道上走来一支二十多人的队伍,还打着红旗,这是一支年龄比我们大的学生,大多是男的,还有几个女生,一律是黄衣服黄帽子,腰间扎着皮带,打着绑腿,胳膊上戴着红卫兵袖章,背着行李、挎包和水壶,精神抖擞地走过来。</h3><h3> 当队伍走到跟前时,我们问举着红旗的大哥哥要去哪里?</h3><h3> 上北京,去见我们的红司令,我们敬爱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举红旗的大哥哥自豪地说。</h3><h3> 我们听了,心里羡慕的不得了,都想跟着他们上北京去见毛主席。我们中的一个大孩子情不自禁地举起拳头高声喊道:</h3><h3> 向红卫兵大哥哥学习!向红卫兵大哥哥致敬!他一喊,我们也跟着喊起来,</h3><h3> 向红小兵学习!向红小兵致敬!红卫兵们也高声喊起来。我们双方就这么亲亲热热地呼喊起来。</h3><h3> 串联的队伍继续往前走,我们不愿离去,就跟着队伍后面走,一直快到前面的乌拉泊车站才停下。</h3> <h3>  直到六八年夏天,邻居任伯伯一家才第一个坐火车回老家探亲。这也是他随军队进疆后第一次回老家,当年进疆时孑然一身,现在娶了老婆生了好个孩子,还当了官,真正是衣锦还乡。走的那天,人们都赶来送行,任伯伯的大儿子新元和几个弟妹穿着新衣裳,胸前戴着毛主席像章,脸上洋溢着兴奋的光彩。此刻,在我和小伙伴眼里,新元一家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们还没有走,很多人的心却被火车带回老家了。</h3> <h3>  大约过了一个月,一天下午,我和小伙伴们正在铁道线上拣烟盒,东面驶来一列火车,我们赶紧站到路基下,等待火车过来。忽然看见前面车厢窗户伸出几个小脑袋,列车越来越近,车上的人在喊我们的名字,仔细一看,原来是新元一家回来了。</h3><h3> 新元——!</h3><h3> 我们立刻欢呼起来,举起手臂高喊着新元和他弟妹的名字。</h3><h3> 毛主席万岁——!新元在列车呼喊道。这时,列车已经开到我们跟前,新元和他的弟弟妹妹就在我们面前,看得真真切切。</h3><h3> 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我和小伙伴们忘情地呼喊道。这是那个时代中国的最强音。此刻,只有高声呼喊“毛主席万岁”,才足以表达我们内心激动的心情。</h3><h3> 列车从我们跟前忽悠而过,继续朝前行驶,很快转过弯看不见了。我们依然站在那里,心情久久不能平静。</h3><h3> </h3> <h3>  一年后我家离开这里,也离开了铁道,直到十一年后参加铁路至今。虽然身为铁路人,但却再也没有过像童年那般与铁道长时间亲密接触,更是没有了在铁道上行走时无忧无虑、敞亮快乐的心情。长期在铁路工作,常常会感到焦虑,这种焦虑不仅是因为想得到什么,或者失去什么,而是常常因为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得到什么,或者到底失去了什么,只是感到丧失和无力,却也说不出具体原因来。</h3> <h3>  任何回忆都可以从过去穿梭到现在,甚至运行到未来。当我陷入时空旅行的沉思中,心情被一种巨大的快感和无限憧憬所包围,这种感觉就像倾听一首美妙的乐曲,亢奋而激动。</h3> <h3>  又有几个孩子从身边走过去,欢声笑语把我的思绪从过去拉回到现实,身边的花季少年个个美丽活波,每个人的眼睛闪着明亮无邪的神采,从那里面折射出当年我们行走在铁道上的身影,这是人生中最美好最不可失的时光,再闪亮的钻石,再精致的服饰,也不如童年那双闪烁着善意好奇的宽广眼眸。我把镜头悄悄对准走过的孩子,瞅住机会,坚决果断地按下快门,虽然有的构图粗糙对焦不准,但我觉得每一张照片都很美,这是因为心里充满对这群年轻灵魂整体及美的向往,以及重温回忆时所引起的联想。一张照片具有意义,通常是赋予了它一段过去与未来。</h3> <h3>  铁道上孩子都走了,我显得有些孤独,这个时候不得不意识到,年龄已经把我放在了一个与所有饱经风霜者相同的位置上,心里没有了刚才的激荡和不安,重新恢复了因走路劳累而疲倦的宁静感。</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