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麦苗青青燕归来,芳草萋萋清明时。又是一年寒食节,当我虔诚地跪拜在爷爷的坟前,燃着一支蜡烛,插上三根敬香,烧着纸钱和冥币,猛猛地连磕三个响头,口里还喃喃念道:“爷爷,孙子给您送钱来了,请您在那边吃好穿好,别慢待了自己”。那刻,我的心情是多么的沉闷和凄凉。人已往,影无踪,爷爷是否晓得我对他的祝愿,怕只有天知道,我那祝愿只能寄托对爷爷的哀思和祭奠。</h3><h3> 爷爷活着的话今年就整整112岁了,他生于一九零七年农历三月十五,爷爷的生日很好记,那是因为在我们那里附近不远的一个叫青龙庙的村子里,每年农历三月十五举办索姑婆庙会,所以从我懂事的时候起,我就知道青龙庙会到了爷爷的生日就到了。</h3> <p> 爷爷的生日是要吃浇汤面的,我孩子时代总是盼望爷爷的生日到来,因为那个时候,家里吃浇汤面的机会是很稀少的,除非家里来了客人或有什么值得纪念的事情才会吃浇汤面。当时的汤面和今天的汤面无法比,太简单了,根本没有肉臊子、木耳、黄花菜、豆腐,油也不汪。生产队里每年每人只分七八两食用油,要盘算着吃一年,一家人很少吃油泼辣子。而到了爷爷的生日这天,家里是破例的,虽然不来什么客人,但婆婆和母亲都要一起在灶房上阵,给家里人做一顿区别于往常的浇汤面。</p><p> 面条是母亲亲手搋面,擀地薄薄的,切地细细的,还要例外地泼好油辣子,春天下来的头镰韭菜择净、掏水、晾干、切碎,摊上几个鸡蛋薄饼切成蛋花作漂菜,再炒些白萝卜和红萝卜丁作底汤,用自家做的陈醋调汤,放上油辣子,这汤就算调好了。面条在锅里煮好后先捞出来在凉水盆里过水,再捞到碗里浇汤,这第一碗是要给爷爷吃的,叫长寿面吧。此时爷爷喜形于色,满面的高兴,沉浸在一家之尊的“高档”待遇而自豪。我只知道吃了第一碗还想吃第二碗,就连那汤也想多喝几口,比起平常太香了,太好吃了。</p><p> 打我记事起,在我的印象里爷爷就是一位老头,他青铜色的脸上布满皱纹,爷爷没有胡须,眉毛很稀疏,头上稀稀拉拉长了些毛发,也是很细弱的。听爷爷说,那是他年轻的时候得了一场伤寒,在好长的病期里,根本没有什么特效药可治,只有看中医吃中草药这一条法子,病人只有听天由命,伤寒是传染的,好多人死在了伤寒这个病上,他算命大,躲过了这一劫,活了过来,但落了个毛发、眉毛、胡须脱落的后遗症。</p><p> 夏天里爷爷光着头,上身穿着白粗布做的开襟布衫,下身穿着粗布染黑做的大裆裤子。冬天里,爷爷头戴瓜皮帽,再围上一条黑毛巾,全身是黑棉袄黑棉裤,脚上穿的是白粗布做的靴型袜子,裤口是要用黑带子将袜子裹在里面扎紧的,起到保暖的作用,腰间还要扎一条五尺多长的在腰里缠了足有两回的黑腰带,脚上老是穿着婆婆做的粗布鞋,冬天就换成了棉窝窝。爷爷喜欢吃旱烟,一杆自制的烟锅,头为铜质,烟嘴为玉石,足有一尺多长,经常插在脖颈领后或别在腰间,闲时拿起抽几口提提神。爷爷的个子挺高的,拿现在来说至少在一米七二以上,但腰有些驼,这或许是一生务农的结果吧。</p><p> 爷爷和婆婆一辈子关系很好,在我成长的岁月里,我未曾见过爷爷对婆婆发脾气耍性子,大声吆喝过,更别说骂骂咧咧了,当然婆婆一个小脚老太对爷爷的生活起居照顾的也是很周到的,每年的夏装、冬装都一针一线亲手做好,早早收拾到位放在柜里,以备换季穿戴。</p><p> 爷爷的父亲,我的曾祖父是独苗,在他这一辈兄妹三人,他有个姐姐和哥哥,哥哥要比他大一轮子十二岁,他的父亲勤劳肯干,光景过得还算可以,在爷爷少年时代,家里就有近八十亩地,但都是旱地,靠天打粮,靠天吃饭。家里牛、大木轮车都有,还雇着长工和短工。那个时候人寿普遍不是很高的,能活过六十就算大寿了,爷爷的父亲不到五十就去世了,他是在母亲和哥哥手下长大的,他的哥哥还念了不少的书,做过几天先生,教过学生,所以村里人管他哥哥叫先生,他呢,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只有好好的务农。</p><p> 爷爷的母亲,我的曾祖母是一九四九年去世的。那个时候他们兄弟两已早早分家了,我们家里共五口人,有刚结婚的我的父、母亲,爷、婆和曾祖母。那一年割罢麦时间不长扶眉战役打响了,爷爷被征召支前,吆着自家的牛车,拉着支前的货物,跟着支前的队伍,一直走到了宝鸡,前前后后来回用时一月多时间。就在这期间,爷爷走时身体好好地曾祖母在爷爷回来时已经安葬了多日,爷爷未见到他的母亲的最后一面,十分的遗憾和悲痛,只好在曾祖母的坟前大哭一场,了却做儿子的一片思母之情。曾祖母的丧事是由爷爷的哥哥一手主持操办的,在那个年代,招待乡亲及客人三天,近 300多人。听母亲说过,擀面把她们妯娌三人的胳膊都擀的困的不得了。</p><p> 爷爷在他们这一辈堂兄弟中为八,比他长辈的或同辈大他的人管叫他老八,同辈比他小的叫他八哥,比他小一辈的叫他八爸或八叔,比他小两辈的叫他八爷。在村里爷爷是一位人缘很好的的人,乐于和大家拉拉家常,开开玩笑,小时念过几天私塾,识几个字,有时候我问起爷爷:“你念过书没有?”,他说:“念过啊!”“你们怎么念书呢?”我问到,爷爷说:“那个时候我念书都十五六岁了,村里是没有学校的,我和同伴们是在庙庵里念的,书就是百家姓、三字经和四书五经,上课了,老师领读几遍,说说生字,多半时间是要靠自己背的,第二天早上老师上课是要检查前天布置的背诵内容的,谁背不过,老师是要用戒尺打手掌的,有时候手掌被老师打的肿的很高,同学是不敢有任何怨言的。我嘛,仅念了不到一年时间,就逃学了,再也不愿去学堂了,觉得务庄稼好,开心,不伤脑筋。”看来爷爷也很短视,没有什么抱负,识几个字,能认得钱和秤,不是睁眼瞎子就满足了。其实在那个时代,能让孩子读几天私塾都是光景过得不错的家庭,绝大多数家庭的孩子是读不起书的。</p> <h3> 爷爷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老实巴交的农民,务庄稼的一把好手,饲养骡马牛羊猪的内行。生产队时代,爷爷也算是队上的红人,每逢生产队赶集跟会买卖牲口,都要让爷爷去参与,这个时候,爷爷总要把自己武装一番,一身上下的新衣服,茶色的圆陀水晶眼镜一戴,还很扎势的。爷爷往返不牵牲口,牵牲口生产队会派弱劳力去的。爷爷把牲口的嘴用手捏开一看牙数,就知道这个牲口几岁了,不管是骡马还是牛都是个准。爷爷很有眼力,由牲口的毛色、条杆、体型一看就知道这头牲口拉、驮有没有力气和成长的趋势。爷爷在集会上也很会讨价还价,生产队让爷爷参与就是为了卖牲口多卖钱,买牲口少花钱,还能买到好牲口,当然这一天,生产队要给爷爷按壮劳力记工分了。</h3><h3> 生产队饲养的几十头牛,许多凭力气大小和听话好使唤,从长相上被社员都给起了绰号,什么白沙牛、花脸牛、大犍牛、短脖子牛等,爷爷最爱的是短脖子牛。在我们生产队里,一直以来,似乎形成了一种劳动定势,那就是夏秋种地,或倒茬歇地,犁地的活儿都是十几个老汉干的,一般壮劳力是不干这活的。每当有地犁,爷爷最喜欢套短脖子牛,为了能先拉到短脖子牛,清晨他就要比其他老汉早去饲养室些时间,赶其他老汉来他已经把犁套好了,时间一长,大家就都知道了谁喜欢套那头牛,自然也就没什么纷争了。爷爷犁地很直,所以经常开头犁,其他的犁都是跟着他后边,犁地分两种形式,一是绽交,就是从整块地的两边起犁,向两边翻地,最后在地中间留一条犁沟。二是收交,就是从整块地的中间起犁,往返都靠着犁过的地,最后在地两边留有犁沟。套犁的时候,有一条指头粗的长绳(叫处绳),将绳从中间折成两半,绳中间搭在犁把上,两头分左右系在牲口的头部,牲口若走的靠右,犁地人就把左边那段绳拽一拽,提醒牲口向左走一点,否则就把右段拽一拽,让牲口向右走一点,这处绳就像车的方向盘一样,控制着让牲口走的直些。</h3> <h3> 爷爷爱喝茶,特别是浓茶。自己用软泥加些男人们剃头留下的头发和匀,做了一个小火炉,待干了后,就放在屋子里,平时在野外拾些干树枝之类的硬柴备用,每天清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熬茶,炉子旁放一个小木凳,爷爷就坐在小凳上,在搪瓷缸里放上茶叶,加上水,然后点着火,把搪瓷缸放在炉口铁丝挽的罩子上,让慢慢的熬着,不时地加点硬柴,使火不断地持续下去,等茶熬好后,就不再加柴了,但炉里的火子还红彤彤的,此时,爷爷便拿一个馍(都是玉米面加少许的麦面做的),从中用菜刀切成两片,放在炉口烤,不时的翻一翻,待茶滗出碗里放温凉,慢慢就地喝足后,馍也烤透了,他吃一片,给我留一片,等我穿好衣服去学校前,也可吃到烤热的馍片。这一切做完了之后,也到上工时间了,爷爷从不短工,在村里十几个老汉中,他每年的劳动工分都在前几名。爷爷一天就喝这一次茶,每天都不间断,几十年如一日。天长日久,那搪瓷缸外边熏的黑黝黝的,里边也积了不少的茶垢,叫现在的人看来,那是多么的不卫生,而爷爷从不在乎这些。在我印象中,爷爷从没有伤凉冒风过,身体很硬朗。爷爷有一句口头禅:“人啊!喝了茶,再吃一片麻黄素,生力的很,”就是说人很有劲了。这话在村子里不胫而走,传了开来,那些能和爷爷说得来笑的人们,从此就见了爷爷喊:“生力”,“生力”好长时间成了爷爷的代名词。以至于都牵连到我,村里有些长辈们见到我也在喊:“生力”。时间久了也习惯了,我们爷孙也乐于让他们这样叫,也觉得没有什么贬义,任其自然。</h3><h3> 当我长到能干活的时候,家里垫猪圈,起猪圈,务自留地、饲料地都是我和爷爷的事,每逢起猪圈时,爷爷去队里饲养室借来木独轮推车,我们爷孙俩配合默契,他挖圈我推车,空车到了猪圈,爷孙俩共同装车,满了我推出去倒在自家门前空处堆成粪堆。一车粪土很沉,木独轮车不好推,须两个胳膊用劲,两手抓紧车把,保持平衡,要不然中途很容易车倒撒下粪土。为了务好地多大粮,每年冬天,爷爷早早起来喝罢茶,就要提上粪笼,拿上铁锨去沟里转一回,拾些人粪,羊粪用土压在猪圈的一个角落里,猪圈高了,起猪圈时一块儿推出去堆在门前粪堆上。爷爷作务的庄稼长的特别好,和两边邻居家的庄稼相比,无论是小麦还是包谷,苗期都长势旺盛颜色浓绿,小麦穗稠粒饱,包谷棒大棒长。村里的人们无不夸赞。</h3> <p class="ql-block"> 我是爷爷的长孙,爷爷是非常爱我的。我从小就跟着爷婆睡觉,所以爷爷对我的人生影响很大。</p><p class="ql-block"> 我小时,最爱跟着村里大人在车站露天影院看电影,我是无钱买票的,有时跟着大人就进去了,有时自己就溜进去了,那些在影院门口收票的人似乎对小孩也不太在意,多半回数都成功了,有时实在进不去,便和几个孩子爬上影院外面那棵高大的椿树看电影,不过这有些危险,你要时时清醒,你是在树上看电影,两手要牢牢抓住树干。当时的电影《七天七夜》、《突破乌江》、《无名岛》、《跟踪追击》等我都看过。有一天晚上看完电影回家睡觉做梦,可能是电影的情节还在脑海了回显,就无意识的猛然登了爷爷一脚,嘴里还喊着:“准备战斗。”这一动作惊醒了爷爷,爷爷一看我还睡的正香,知道是在做梦,也就没有喊我。第二天上工干活中,他把我做梦中发生登他的事给大伙儿说了,惹的大家开怀大笑。过后好多人见了我,就喊:“准备战斗”,这一度时间成了村里人们的笑料,我听到只是脸红一红,无言以对。</p><p class="ql-block"> 爷爷很关心我的读书,上小学一年级是爷爷领着我去学校见老师报名的,我第一次会写自己的名字是爷爷教我的。每当晚上和爷爷睡在一起,爷爷会讲家庭的过去,讲他自己的过去,不断地教诲我要好好读书,要不然就会像他一样,打一辈子牛后半截,当一辈子农民。时不时的给我说:“书内自有颜如玉”,我不懂,他就给我解释,你把书念下了,把知识装到肚子了,有本事了,长大不愁没媳妇,还会找漂亮的媳妇。我只是当故事听,并不在乎爷爷说什么。爷爷单怕我辜负了他对我的企望,常常在我面前念道:“小儿读书不用心,不知书内有黄金。早知书内有黄金,高照明灯下负心。”有时候队里来了驻队干部,他就抓住机会现场说教:“你看人家驻队干部穿四个兜兜的衣服(中山装),吃的是轻省饭,多有出息,你啊,把书念成了,也可穿四个兜兜,吃轻省饭,到时候爷爷或许跟你还能享福呢!”爷爷对我的企望是那么的朴素,那么的直白,以至于到了我长大,才体会到爷爷的良苦用心。是啊!天下那有做爷爷的不希望自己的孙子出人头地,干出一番事业来。</p><p class="ql-block"> 爷爷是看着我长大的,他了解我就像我了解他一样,在爷爷面前我是无话不说,有时候我也和爷爷开玩笑,我说:“我长大了,跑出去了,谁管你呢?还是我留在你身边吧”。爷爷一脸的不高兴,接着我的话茬说:“你有出息了,爷爷在家吃糠咽菜都高兴。”</p> <h3> 高中毕业那一年,我在生产队没有劳动几天,就被社员推荐当上了村里学校的民办老师。那个时候民办老师和社员没有什么大的差别,每天记10分工,一年365天都有,其实我高中毕业在队里劳动每天才记8分工,另外县上教育部门还给新任的民办教师每月每人发三元津贴,对这些待遇我很满足。比较当时一张电影票5分钱,那三元钱可是钱了,可以买不少的日用品。爷爷和当时学校校长张恒昌老师是熟人,他常常利用闲时间背着我去张校长那里了解我的工作情况,还希望张校长对我抓紧。这些都是张校长过后告诉我的,我在心里默默的思量,爷爷啊,你对我太费心了,你让我以后怎么报答你呢?</h3><h3> 当我大学毕业,重新在县城工作的时候,爷爷已经七十六七岁了,明显的衰老了许多,爷爷有时很高兴,他知道我正儿八经的工作了,每月有了固定的工资,似乎他对我的企望终于有结果了,感到很欣慰。爷爷有时很悲观,他知道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不多了,从他内心来讲,他是想多看看这个世界,多陪陪他的子孙。他曾经给我说:“人到了五十以上,讲的是五年六月七日八时。”就是说,人过了五十还可一年一年的活,过了六十还可一月一月的活,过了七十就只能一日一日的活了,过了八十。就活时时。爷爷也曾给我说“我是一个很幸运的人,碰上了新社会,才活了这么长,要不然早就没有我了。”我说为什么?爷爷说:“你不知道,不解放的话,一家一户单干,种了几十亩地,每天要起早贪黑干活,早就累死了,肯定活不到现在。”爷爷说的也是大实话,如今家庭的生活慢慢好转,社会也越来越好,但爷爷他却老了,别说干不动了,就是村里他们同龄的老人也一个一个的走了,聚在一起说话的人少了,寂寞是他最不能接受的,但也无可奈何。</h3><h3> 爷爷每到县上来看我,我就领他在街上吃顿每碗三毛五的羊肉泡,因为我开始拿工资工作的时间还不长,未曾给爷爷过多的零花钱,我以为爷爷还会多活几年,谁料爷爷匆匆地走了,我真是来不及报答他,这是不是应验了人们常说的:“世上没有养爷的孙子”这句话,每当想起我有说不出的后悔。</h3> <h3> 爷爷没得什么病,只是各个器官衰老了,去医院让医生看也检查不出什么,让中医大夫看也说不出什么,他们形象的比喻,爷爷身体就像老旧的钟表,零件磨损很厉害,说不上什么时候就停了,在爷爷最后的日子里,我陪爷爷睡过几个晚上,爷爷一直很清醒,对于死爷爷并不怕,爷爷也没受多少痛苦,从不吃饭到停止呼吸也就十来天时间。</h3><h3> 爷爷不到六十岁,就给他和婆婆拉好了棺板,一九七四年就打造好了棺材,用土漆漆好一直搁在家里房屋的楼上。</h3><h3> 爷爷走了三十多年了,但在我的脑海了,爷爷不时地还在我身边,爷爷是那样的慈祥,那样的亲和,那样的温暖。他是我的启蒙老师,他协助父亲共同养育了我及弟妹们,他把毕生的精力付给了家庭。三十多年的功名尘与土,三十多年的沧桑与漂流,我也早早的告别了家乡,在远处安了家,但抹不去的是乡情,忘不掉的是故土,当然首当其冲的就是关于爷爷的往事,忘不掉啊,爷爷的音容笑貌;忘不掉啊,爷爷的言行举止;忘不掉啊,爷爷的点点滴滴。爷爷,您永远在孙子我的心中。</h3><h3> ——秦岭 2019年4月于西安</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