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建新兵(上)

老山参

<h3>一九七一年的春天,省建二公司来阿招工,尽管是以临时工的名义招的,尽管是在大庆龙凤,远离亲人故土,我还是报了名,从而结束了漫漫三年的待业生涯。不久名单下来了,我们总共二十六个人得以录取。五月二十六日,在即将过端午节的时候,我们由公司劳资科的吴、斯两位师傅带领上了直奔大庆的火车。</h3><h3>一路上,火车在广阔的东北大平原上奔驰,可我还是觉得它跑得太慢。整整三年,同学们在工厂的已出徒或当了师傅,参军的已转了业,而我却还在原点待业,待业,无休无止,没有希望,没有出路。我渴望有个哪怕是最平凡最普通的工作,也会拼尽全力把它干好,可命运就是不给我这个平台。如今,机会终于等来了,尽管是临时工,尽管是没有一点技术含量的力工,我相信,我已准备好了,我会用全部的心血和热情 来对待这份工作。</h3><h3>再看其他人,也都很兴奋。有的在说着对未来工作的憧憬,有的在讲家里给拿了什么好吃的,有的车还没开出多远就哭了起来。公司领队的两位师傅也和大家聊着天,从他们的话里我们对这个单位有了初步的了解。原来省建二公司是省里六大建筑公司之一,在大庆施工已好多年了。当时大庆是全国工业战线的一面红旗,每年的施工项目很多,二公司主要在龙凤炼厂承担了一些项目。想着能在全国瞩目的地点工作,有这样有实力的工作单位,大家都摩拳擦掌,决心在那里尽全力好好工作。</h3> <h3>终于,车过安达,吴师傅告诉我们,下站是卧里屯,不停车,然后就是龙凤了,要大家整理一下东西,准备下车。大家立刻欢呼雀跃起来,忙着整理自己的东西,还迫不及待的趴在车窗玻璃上向外张望。由于我是这批人里唯一的一名团员,临行时吴师傅任命我为这一行人的队长,所以,我除了忙着收拾自己的东西,还得帮吴师傅经管着大伙。</h3><h3>车徐徐停在龙凤车站,天已快黑了。站台上,单位特意派了好几辆车来接站。新的环境,新的人,眼睛大脑都不够用了,只像木偶一样 听人指挥着。听见说把我们十个人分在了水电队,又有人领我们上了水电队的车。车在朦朦夜色中开了一会,来到水电队,院子里好多人,有散步的,有看热闹的,忙忙呼呼的安排了住处,每人发了两个小搪瓷盆,就去吃饭。回来打开铺盖,收拾完毕,天已很晚了,领导告诉我们,今天先休息,明天开会。大家折腾了一天,也都乏了,怀着兴奋而又新奇的心情进入了梦乡。</h3> <h3>第二天早上,洗漱完毕,食堂还没开饭,趁散步的空打量了一下这里的环境。原来水电队是由两趟长长的平房面对面排开,围成一个院子。南侧中间是办公室,北侧中间是食堂和托儿所,两头则是工人们的宿舍,我们住的正是北侧最东头的一间。那时还有文革的遗风,工作单位都按部队编制称呼,水电队按人数相当于连级,故队长被称为连长,书记则称为指导员。下面的班组则称班、排,我们理所当然的成了力工排。</h3><h3>早饭后,我们被召集在一个稍大点的办公室里开会,由连长和指导员分别给我们讲了这里的情况,工作安排和要求。由此,我们对这个单位又有了更细致的了解。目前,省建二公司承担的是丙烯晴项目,据说是生产的确良和人造羊毛的原料。当时这些都是很稀有的衣料,谁要是有一件的确良衣服,要被人羡慕的不得了。因此,一下子感觉自己的工作很光荣,很伟大</h3> <h3>二公司在龙凤有两个大队,被称为一营二营,全是瓦工和抹灰工。三大队在哈尔滨,第四个单位就是我们,因此也叫我们四连。顾名思义,水电队主要是承担水暖通风电气工程。另外还有一个加工厂,叫五连,是生产混凝土构件的,六连是动力站,主要是车队和吊装设备。</h3><h3>在水电队,水暖工占大多数,共有两个排,面对面住在两个房子的西侧,还有个混合排,里面有油工,保温工,防腐工,木工等等,就在我们对面。另外还有个电工班,是水电队的优越一族,只有五个人,在南侧中间,和领导为邻。连长有两位,年长的姓谭,另一位比我们稍大几岁,姓梁。指导员姓杨,河南人,身穿一身褪色的黄军装 ,像个老农垦战士,一对小眼睛总像在笑,一开口说话,满嘴河南腔,更让大家忍不住想笑。</h3><h3>二公司的职工大部分都是哈尔滨人,单位常年转战南北,他们都是哈市有个家,单位有个家,孩子送托儿所时在单位,上学就回哈尔滨。建筑行业也是个靠天吃饭的行业,刮风,下雨,严寒都不能干活,所以在能施工的季节就没有休息日,每天工作九个小时,没有加班。等到“五·一”、“八·一”、“十·一”、“春节”各放假十天,照常开支。</h3> <h3>几位领导把情况介绍的差不多了,又给我们引见了一位老师傅,说是今后就由他带我们。老头姓王,五十多岁,花白的头发,山东口音,大家立刻鼓掌欢迎,老头挥着小烟袋,有些不好意思,嘴里忙说着:“没事,没事。”</h3><h3>下午领劳保用品,工作服,安全帽,手套之类的发了一堆,我们穿上工作服,戴上安全帽,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美了半天。又到保管员那里每人领了一把锹,只等明天上工地了。</h3><h3>水电队的活土方量很大,因为很多管线要埋在地下很深的地方,这就是我们的任务:挖土方。从那以后,每天早上王师傅领着我们进到厂里,按图找好位置,放好线,大家便挥汗如雨的干起来。别看这是个力气活,可也有很多窍门和技巧在里面。两米多深的沟,必须先留出放坡的台阶,一层一层的挖下去,再把土一级一级的倒上来。开始有劲的时候还能直接甩上来,后来也没劲了,沟也越挖越深了,就只好一级一级的倒了。我们也见识了男力工挖土的风采,那才叫潇洒。一把筒锹,锹头有半米长,闪闪发光,,挖土的时候,根本不用脚蹬,只用手把锹往下一推就是一锹土,然后悠雅的一甩,一锹土就出去了,一层挖过去,这沟就深了半米,看着真过瘾,可我们做不到。尽管这样,两天下来,大伙已经哭爹喊娘的了。手上起了泡,胳膊也肿了,每天吃完午饭,不管什么地方就一滩泥似的躺倒了。王师傅赶紧告诉我们,一身的汗可不能躺在风大的地方,又给我们找了些干草袋子让我们铺上,把我们安顿好了,他才端起小烟袋找个地方抽烟去了。是的,在他眼里,我们和他的孩子差不多大吧,因此在那些日子里,老人总是细心的关照着我们这些第一次离家的孩子。其实,王师傅也是水暖工,只是年纪大了,快退休了,领导上照顾他,才让他带我们这些新兵,继续发挥余热吧。</h3> <h3>没几天的时间,端午节到了。食堂里加了菜,还有煮鸡蛋,队上还特意让大家提前一小时下班。吃完晚饭,还有空余时间,大家有的洗衣服,有的写信,有的把家里来的信又翻出来看。可没多一会,写信的泪眼模糊了,看信的更是哭出了声。我一看形势不好,赶紧招呼大家:“嗨,过节了,大伙应该高兴才是,哭什麽呀,来,咱们唱歌个吧。”我拿出心爱的口琴,琴声响起,哭声渐渐小了,歌声响起来了:“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 ······”歌声飞出窗外,回荡在院子里,院里散步的人们也都停下了脚步,加入我们的合唱。那歌声直飞出院子,飞上缀满星星的夜空,缭绕在初生的月牙上。</h3><h3>水电队年轻人不少,只是没几个女的,我们来了之后,比例大大改变了,形势也不一样了。年轻人之间是很容易沟通的,很快姑娘小伙们就熟悉了,小伙子们有事没事都爱和我们搭搭话,晚饭后散步也特意在我们的门前晃,顺便往姑娘们的屋里瞄两眼。更有几个心灵手巧的,用铁线套上色彩艳丽的塑料管,弯成漂亮的衣架送给我们,并且越做越花样翻新,有折叠的,有能伸缩的,这还不算,后来又开始做照片夹子,卡上玻璃,让姑娘们把漂亮的照片摆在床头。</h3><h3>我们对面的混合排有个木工姓栾,有一天,听说他中午下班被炼厂门卫扣下了,连长赶紧派人去问怎么回事。原来他这几天每天下班都拿两块小板,被门卫察觉 ,恰巧今天他又夹了两块,当场就被拦住了。去的人好说歹说,总算把人要回来了,自然是被领导批评了一顿。没过几天,小栾子抱了个小木箱送给我,箱子做得很精致,还刷了淡黄色的漆,连锁鼻子都安好了。看着这个小衣箱,我才明白,他前几天惹的祸原来是为了我,刚想说不要,这家伙放下箱子就跑了,我只好冲着他的背影喊了声“谢谢”。</h3><h3>水电队的文体活动也很活跃。对面混合排的张师傅会拉小提琴,每天晚饭后 总要坐在门口歪着脖子拉上一阵。西头的水暖排有个小张,人送外号“小笛儿”,笛子吹得出神入化,他是每天晚饭后坐在窗台上吹。再加上工会郭师傅的大广播喇叭里放的流行歌曲,晚饭后,水电队的院子里歌声琴声笑声响成一片,好不热闹。</h3> <h3>下班后还有一个好地方。混合排的西侧有个简易房,那是小栾子的木工间,除了他干活的木工案子之外,宽敞的空地上还有一张乒乓球台。当初从家走的时候带着球拍,只是抱着一线希望,想不到真有玩的地方。更想不到的是我们一起来的这批人里还有两个打得好的,这样,班后的木工间里,经常是我们阿城的“娘子军”和以梁连长为首的男队乒乓大赛。后来公司工会都听到了消息,特意把小包小宋我们仨组成了公司有史以来的第一支乒乓女队。公司管文体的郝 师傅最高兴了,因为每次外出比赛只带个男队,总像缺了一半似的,现在男女队全有了,他更来劲了,一听说哪里有比赛就带着我们去参加,所以在大庆的两年里,我们先后参加了大庆地区建筑系统和省建筑系统的比赛并取得了不错的战绩。</h3><h3>水电队的老师傅也很有特色,首先他们这辈子都很不容易,常年在外漂泊转战,只有节假日才能和家人团聚,他们的老伴常年在家照顾孩子照顾家,只有一年的那几次假给老头收拾一下,在外的日子就由着老头自己弄成啥样算啥样了。所以住宿也都是年龄大的凑一个屋,他们的屋不像年轻人的宿舍整洁漂亮,夏天还有雪白的蚊帐。他们的屋有着浓重的烟草味,铺盖也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一年四季的鞋都在铺底下放着,到什么季节换哪双拽出来敲打一下就完事。也有特例,有位楊师傅,长得白白净净,穿戴也要比别的老头干净得多,甚至还有一双皮鞋,下班休息时就换上,在水暖工这帮老头里显得玉树临风。</h3><h3>老头们一般有这几大爱好:抽烟,喝酒,下棋,这些老头也不例外。闲暇时就会杀上几盘,楊师傅会拉二胡,却不常拉,只在喝了几口小酒之后才会拉上一阵。每当这时,下棋的也歇了手,还有几个戏迷,会趁机吼上几句京戏逗大家笑。</h3><h3>当然,在工作中这些老头绝对是骨干力量,他们都有着严谨的敬业精神和精湛的技术。有个老刘头,据说原来是木匠,岁数大了,干不动本行了,当了放线员,每天专门有个小青年给他扛着仪器,不管什么活,只要临走时看一遍图纸,数字便全存在脑子里了,到了现场,“啪啪啪”把线一放,丝毫不带差的,人送外号“刘不差”。</h3> <h3>连续挖了几天土,手上的泡已变成了茧子,胳膊也不那么疼了,但心里还是盼着下雨,因为一下雨就能休息了。前几天跑了一天的雨,刚到现场就掉点了,等你一进屋又不下了,如此反复了几回,王师傅看了看满天的黑云,挥了挥手:回家吧。大家呼啦一下扛起锹就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但是连续几天的雷阵雨,耽误了工期,就要挑灯夜战了。每当这时,即使是下着雨也要顶雨奋战。记得第一次参加夜战,挖土的坑里又是泥又是水,虽然已是六月天了,但两米多深的沟里有时还有冻土,大家连挖带刨,头上还下着雨,虽然有雨衣雨鞋,可不知什么时候泥已进了鞋里,头发也浇得直淌水,水又从领子里流进衣服里,弄得里边也是水,外边也是水,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总之忙得一塌糊涂。工地上红旗招展,歌声嘹亮,大家都干劲冲天。有一次我看见底层甩土太费劲,就在中间的台阶上倒土,可下面三四个大小伙子挖,我一个人在中间倒,没几分钟泥土就把我的脚埋上了,大家七手八脚把我拔上来,又下来几个壮汉,总算把局面稳定住了。</h3><h3>又是一个晴好的日子,挖了一阵土,由于土质干爽,所以进度很快,歇气的时候,来了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黑红的脸膛,我一下就想起了魏巍的那句“真像秋天里的一棵红高粱啊”。来人听说我是排长,就自我介绍说:“我姓孙,工地战报的编辑,听说你们新来了一批人,所以向你们约稿来了。希望你们支持我的工作,身边有什么好人好事,工作的感想都可以给我投稿。”“啊?工地还有战报?行啊,明天就给你投一篇!”当天晚上,我把大家召集起来,告诉他们可以投稿,然后率先垂范,把这几天的好人好事整理了一下,写了篇稿交上去了,很快就在战报上发表了,还在工地大喇叭里广播了好几天。大家被表扬的美滋滋的,干得更欢了。我还意犹未尽,总觉得有了工作之后,浑身有使不完的劲,说不完的话,当晚又写了一首小诗,至今我还记得有这么一段:“......将来会有那么一天,人们都穿上了人造羊毛,这里也有我们的辛勤劳动啊,那时我们会多么自豪!......”稿交上去第二天,战报头版套红印了出来,我一下成了知名人物,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点点:“看,那诗就是她写的。”</h3><h3>六月底的一天,杨书记找我谈话,说工作有变动,想调我到连队政工组管宣传,问我同意不同意。我知道这也是那首诗的作用,但这也是我最喜欢的工作,我当然同意。第二天政工组的郭师傅正式把连队的广播交给了我,并告诉我怎么操作。室外墙上的四块水泥黑板也充分利用起来,发挥他们的宣传作用。稿件</h3><h3>有人写更好,没人写就全靠自己了。要跟形势,配合好连队的工作,并说,工作忙点,累点,但也是个锻炼。我心想,这工作累死我也愿意,别说还没有挖土方累呢。</h3><h3>从那天起,我搬出了力工排,住在广播室的小屋里,每天早晨六点半准时放中央新闻,晚饭后播自己写的稿子,每周出一期黑板报。白天看资料,了解一下公司和连队有哪些大事需要宣传,有哪些好人好事需要表扬,每天忙得不亦乐乎。我又在板报里开辟了一些小栏目,比如生产技术的有关知识,生活常识小问答,流行的新歌等等,这一下这几块常年无人问津的黑板经常让大家驻足,大家关心的同时,又不断地给我提出一些好建议,补充了更多大家喜闻乐见的内容,为活跃职工的业余生活,配合连队的思想工作,还真起了些作用。当时还真应了那句话:“书到用时方恨少。”只觉得自己的知识不够用,尤其是土建方面的技术问题,更是一窍不通。每天看着那些技术员工程师拿着图纸,行色匆匆,风尘仆仆,却讲不出他们的行话,而他们讲的我又听不懂,可我知道,他们才是这支队伍的灵魂,是这个专业队伍的支柱。想宣传他们,写写他们,却总是像隔着一层纸,话说不到点子上,只能说一些“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抢工期,创高产,抓质量,保安全”之类的口号,当时心里就有了个新的愿望:如果有机会,我一定真正的学一学这个专业。没想到两年之后老天还真眷顾我,给了我上学的机会,使得建筑工程成了我终其一生的职业。</h3> <h3>夏天到了,七月流火,但这时也是施工的黄金期。连队上上下下都忙得热火朝天。这时一个更大的更让我们热血沸腾的好消息来了:给我们转正的指标下来了。我们这些当时以临时工名义招来的力工全成了二公司的正式职工,国营单位的正式职工!我们终于成了终生有保障的国家的正式职工了!大家写信的,发电报的,纷纷给家里报喜。在连队领导和劳资张师傅的多方努力下,大家都定了适合自己的工种,安排了师傅,算是正式当起了学徒。我由于当时没干工人活,连领导和张师傅帮着参谋给我定了个保温工,转过年就是二级工,当时能开四十多,而别的工种要从十八元开始,何况我当时已在财务组学当出纳了。本以为干一辈子财会也挺好,没成想刚接手一星期,情况又有了变化。公司派人找杨书记谈话,要调我去公司办公室当文书。原来的文书要上学去了,公司早就对我有所耳闻,决定调我去,这当然是好事。连队领导嘱咐我到公司更要好好干,别忘了水电队永远是我的家,水电队的师傅们,老乡都来和我告别。就这样,我离开了水电队,离开了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个锻炼我,展示我的平台,到公司去了。</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