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细微处见宝、黛、钗的关系……《红楼梦》第八回赏读

水云间

《红楼梦》中的宝、黛、钗的关系，始终是贯穿整部书的重要组成部分，“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也是整部小说的故事基础，其中的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看似平常，却中有乾坤，如若我们细细读来，定能品出宝、黛、钗之间那份微妙的情愫和作者的良苦用心。

此回宝玉去看宝钗，起因是宝钗有些抱恙，宝玉闲来无事，想起去探望一下宝姐姐的病。且说宝玉来至薛姨妈住处，掀开门帘进到里间，只见宝钗坐在炕上做针线，接着是一段对其服饰的细致描写，“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来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宝钗一般示人的打扮多是半新不旧，低调不奢华，藏拙守愚。细心的读者也许会发现，作者对黛玉每次出场的服饰打扮从未有过很具体的描写，原因在于作者不想用世俗的衣着去描绘来自仙界的林妹妹，对恣意张扬的王熙凤的穿着服饰反用了浓墨重彩来描绘，以此来衬托人物的个性，而此处对宝钗衣着的这番刻意描写，自然也是为了渲染其安分守时的性格特征，但作者此番良苦用心却不易被读者轻易察觉。

问候之后，接着又透过宝钗的眼睛看宝玉的衣着打扮，“宝玉头上戴着累丝嵌宝紫金冠，额上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身上穿着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着五色蝴蝶鸾绦，项上挂着长命锁、记名符，另外有那一块落草时衔下来的宝玉。” 一幅典型的富家公子打扮。这时，宝钗仿若随意说了一句，“成日家说你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赏鉴，我今儿倒要瞧瞧”，至此，便自然引出了宝玉的那块落草时带来的玉，其实这才是宝钗的真正用心所在。只见宝钗捧在手里细细看毕，口里念道玉上的字“莫失莫忘 仙寿恒昌”，并特地念了两遍，又仿佛无意似的回头提醒她的丫鬟莺儿去倒茶，按常理丫鬟不应识字，但却听莺儿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这话就颇值得细细思量，为何小丫鬟莺儿会记住宝钗项圈上的字？可以想见，自是主人时常念叨啊。偏宝玉又是个好奇的，便追着宝姐姐要项圈看，宝钗似乎被缠不过，便解开衣扣，从里面大红袄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摘出来，请注意宝钗里面穿的是大红袄，非常鲜亮的颜色，可外面示人的却尽是素雅之色，似乎要掩饰自己真实的个性，安分守拙的宝姐姐可是有野心之人，作者貌似漫不经心，不主动引导读者，全靠读者自己去细心领会，一不留神，很容易就被忽略过去了。

正如宝钗预料的那般，宝玉将这珠光灿烂的项圈仔细端详，果然有八个字镶嵌着，“不离不弃 芳龄永继”，宝玉也念了两遍，笑道，“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却原来流传于贾府的“金玉良缘”的说法，依据在此。宝钗赏玉就是为了引出自己的金项圈，让宝玉知晓这“金玉良缘”就是天注定的，她的真实目的便在这看似不经意中悄悄达到了，宝姐姐的心思深沉不得不令人叹服。

接着，宝玉闻到了宝钗身上“冷香丸”的香味，后文会提到它的来历制作可是大费周章，得之不易，这也是作者刻意用来象征宝钗冷性情的东西。正说着，黛玉来了，气氛陡然间就变得有些微妙。黛玉一见宝玉，便笑道，“哎哟，我来的不巧了”，宝钗故作不解道，“这话怎么说？”，黛玉解释说，“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继续装不明白，“我更不解这意”，黛玉心知肚明，便进一步笑道，“要来时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一番唇舌下来，两人自是各有各的胸中沟壑。宝玉见状赶紧岔开二人，便问穿着衿褂子的黛玉是否下雪了，黛玉依旧不依不饶，马上说，“是不是，我来了，他就该去了”，宝玉只得连忙否认。

接着薛姨妈摆上茶果喝酒，中间有李嬷嬷打岔，且略过不提，宝玉表示就喜欢喝冷酒，宝钗笑着劝道，“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它，岂不受害？还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宝玉一听，言之有理，便立马换了热酒来吃。林妹妹见此，心中如何能舒服？果然借着她的小丫鬟雪雁来给她送手炉的机会，故意问雪雁是谁让送的，雪雁答是紫鹃姐姐吩咐的，黛玉便话里有话地说道，“也亏你倒听她说，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的她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借此奚落宝玉。宝玉心中明了，不好作答，只得嘻嘻一笑而过。

若以为黛玉只会跟宝玉使小性，拈酸吃醋，那可就大谬矣！实际上黛玉是深爱宝玉。当李嬷嬷为拦着宝玉喝酒搬出老爷（即宝玉父亲）令宝玉垂头丧气、兴致顿失时，黛玉一见便有些心疼，马上发挥自己伶牙俐齿之优势，搬出薛姨妈为挡箭牌，用至高无上的人情伦理，将李嬷嬷噎的无言以对，这才令宝玉又重新鼓起兴来。这样不着痕迹的体贴关怀，在宝、黛之间真是太平常不过了。

吃饱喝足之后，黛玉随口邀宝玉一道回去，宝玉也很自然地说要跟黛玉一同走，那份自然和默契，跟旁人自是不同。接下来准备出门了，小丫头过来给宝玉戴斗笠，却笨手笨脚地戴不好，惹得宝玉很不耐烦，又是黛玉自然无比地叫宝玉过去，巧手亲自帮宝玉戴好，两人之间的互动默契，真是羡煞旁人，足见平日里他们生活中这样的互相照顾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他们二人从小跟着贾母，一起吃，一起睡，是真正意义上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而独属于两人之间那份亲密和信任，旁的人也是无论如何都无法介入的。作者并没有刻意渲染宝、黛二人的感情，但透过这些平常小事，读者很自然地能感受到他们之间的贴心和默契。

这一回叙述的都是些日常小事，可就是通过这些看似很平常的小细节，作者试图让读者自己看懂宝、黛、钗各自的性格特征以及他们之间的微妙关系，体会到宝、黛之间的那份自然而然的深厚感情，也看清宝钗的微妙心思和深沉的心机。真是于细微处见真章！一部好作品，最打动人的可不就是细节描写吗？耐人寻味，并值得反复阅读品味的一部《红楼梦》！

附：此文受《蒋勋老师细说红楼梦》的启发而成，谨以此文致敬蒋勋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