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贤子路传

Cold Spring

仲由（前542年~前480年），字子路，一字季路。鲁国卞人（今山东省临沂市平邑县仲村镇）。比孔子小九岁，在孔门十哲中与冉求并列为政事科优秀代表。“有勇力才艺，以政事著名。为人果烈而刚直，性鄙而不达于变通。”（孔子家语·弟子解）

 

子路与孔子的初次见面颇有戏剧性。司马迁如是说：子路性鄙，好勇力，志伉直，冠雄鸡，佩豭jiā豚，陵暴孔子。孔子设礼稍诱子路，子路后儒服委质，因门人请为弟子。子路的出场，完全是一副“街霸”形象，后世演化为成语“戴鸡佩豚”，借指粗鄙好勇斗狠。“陵暴”二字语焉不详，“戴鸡佩豚”的子路，要对身高一米八九的孔子动粗，场面不忍直视。我们不知道孔圣人使用了什么绝活儿，用礼仪能慑服子路，并使其心悦诚服，主动投于门下。此后，“孔子引而教之，渐渍磨砺，阖导牖进，猛气消损，骄节屈折，卒能政事，序在四科。”（论衡·率性）子路进步非常之大，最终名列“孔门十哲”，成了孔子最忠诚、最亲近的弟子兼保镖。易中天先生说，子路之于孔子，犹如李逵之于宋江。我觉得子路有点像周处，昔为村霸，后投江东陆云，改过自新，终成忠臣孝子。子路的成材，充分说明了教育的重要性。对此，冉求说得好：“夫子路，卞之野人也；子贡，卫之贾人也，皆学问于孔子，遂为天下显士，诸侯闻之，莫不尊敬，卿大夫闻之，莫不亲爱，学之故也。”（韩诗外传·卷八）

 

出场奇葩的子路，还有两位更奇葩的亲戚。一是妻兄颜涿聚，不同典籍也作颜浊邹，颜雠由等等。《吕氏春秋·尊师》记“颜涿聚，梁父之大盗也；学于孔子”，《后汉书》则说“昔颜涿聚梁甫之巨盗”，似乎颜涿聚是江洋大盗出身，为孔子三千弟子之一，但是未能位列七十二贤。孔子率弟子周游列国，经过卫国时，就入住于他家。是否此时拜孔子为师，不能确证。颜涿聚最后为齐国战死于隰地之役（《左传·哀公二十七年》提及）。另一个是连襟弥子瑕，弥子是当时著名的美男子，与卫灵公有“断袖分桃”之谊，宦海沉浮，情场波谲，故事令人唏嘘不已。因与本文无关，且不枝蔓。但是子路的这些社会关系，说明子路的出身可能并非十分低贱。

子路孝。子路是史上著名大孝子——“二十四孝” 之一。二十四孝中，孔子弟子即有三人：曾参、闵子骞、子路。父母生前，子路贫而“百里负米”；父母身后，子路达而倾尽哀思，感叹子欲养而亲不在。孔子称赞子路的孝道做到了“生事尽力，死事尽思”。子路见于孔子曰：“负重涉远，不择地而休；家贫亲老，不择禄而仕。昔者由也事二亲之时，常食藜藿之实，为亲负米百里之外。亲殁之后，南游于楚，从车百乘，积粟万锺，累茵而坐，列鼎而食，愿欲食藜藿，为亲负米，不可复得也。枯鱼衘索，几何不蠹；二亲之寿，忽若过隙。”孔子曰：“由也事亲，可谓生事尽力，死事尽思者也。”（孔子家语·致思）

 

子路勇。孔子说过，“自吾得由也，恶言不至于门”。论语里也记载，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公冶长篇）时人也畏子路之勇：人欲伐鲁，忌卞庄子，不敢过卞；晋人欲伐卫，畏子路，不敢过蒲。（荀子·大略）子路对自己的勇也颇为自豪，但孔子曾有针对性的教诲。子路曰：“君子尚勇乎？”子曰：“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阳货篇）一个人的特长往往也是其致命之处。这几乎是一条规律，凡是弟子们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某种特长，孔子几乎都会予以一定的警示。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述而篇）

 

子路直。正义感很强的子路，甚至敢于“顶撞”孔子。孔子在卫国见风流美人南子，子路不悦，逼得孔子连声发誓以表清白。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雍也篇）；叛臣公山弗扰召见孔子，子欲往，子路不悦，责问孔子，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而岂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阳货篇）孔子弟子中敢于责难孔子的，一是子路，一是宰予。同样是质疑老师，二人的性质不同。宰予质疑孔子，往往是和孔子的三观不同；子路质疑孔子，却常常是和孔子的观点相同，只是对某些行为的理解不同。

 

子路信。一则自信。孔子称赞子路即使穿着破旧绵袍，但跟那些穿着狐裘大衣的站在一起，也丝毫不觉得低人一等。子曰：“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子罕篇）二则诚信。子路的个人信用甚至能超过国家的信用。郳ní国的射投奔鲁国，要求子路的约定，而不需要国家盟约。季康子感叹，“千乘之国，不信其盟，而信子之言”！（左传·鲁哀公十四年）孔子也觉得子路非常靠得住，而且答应的事情当天能做到的绝不拖到第二天。子曰：“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子路无宿诺。（颜渊篇）

 

子路性急。子路听到一件该做的事，没有做完时，就怕又会听到另一件。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公冶长）孔子在问弟子们问题的时候，如果子路在，几乎每次都是子路第一个站出来回答问题。为此子路还受到过孔子的嘲笑。“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先进篇）针对子路的性急，孔子也有过特别的因材施教。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冉有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公西华曰：“由也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赤也惑，敢问。”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先进篇）

 

子路不算好学。当然，按照孔子的标准，只有颜回和夫子自己称得上好学。子路见孔子，子曰：“汝何好乐？”对曰：“好长剑。”孔子曰：“吾非此之问也。徒谓以子之所能，而加之以学问，岂可及乎？”子路曰：“学岂益也哉？”孔子曰：“夫人君而无谏臣则失正，士而无教友则失听。御狂马不释策，操弓不反檠。木受绳则直，人受谏则圣，受学重问，孰不顺哉？毁仁恶士，必近于刑。君子不可不学。”子路曰：“南山有竹，不揉自直，斩而用之，达于犀革。以此言之，何学之有？”孔子曰：“括而羽之，镞而砺之，其入之不亦深乎？”子路再拜曰：“敬而受教。”（孔子家语·子路初见）如果说这是子路初见孔子时候的状态，那么子路成为孔门弟子，且已经取得一定社会地位以后，对读书学习不太重视的观念可能并未真正改变。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子曰：“是故恶夫佞者。”（先进篇）

 

子路 “知书”也许不足，“达礼”则基本做到。子路为季氏宰。季氏祭，逮暗而祭，日不足，继之以烛。虽有强力之容、肃敬之心，皆倦怠矣。有司跛倚以临祭，其为不敬大矣。他日祭，子路与，室事交乎户，堂事交乎阶，质明而始行事，晏朝而退。孔子闻之曰：“谁谓由也而不知礼乎？”（礼记·礼器）

 

子路粗中有细。鲁国之法，鲁人为人臣妾于诸侯、有能赎之者，取其金于府。子贡赎鲁人于诸侯，来而让不取其金。孔子曰：“赐失之矣。自今以往，鲁人不赎人矣。取其金则无损于行，不取其金则不复赎人矣。”子路拯溺者，其人拜之以牛，子路受之。孔子曰：“鲁人必拯溺者矣。”孔子见之以细，观化远也。（吕氏春秋·先识览·察微）

 

子路治蒲，可能是孔子教学的典型案例了。上任前，子路向孔子求教，孔子问明情况后面授机宜。子路治蒲，见于孔子曰：“由愿受教于夫子。”子曰：“蒲其何如？”对曰：“邑多壮士，又难治也。”子曰：“然。吾语尔，恭而敬，可以摄勇；宽而正，可以怀强；爱而恕，可以容困；温而断，可以抑奸。如此而正不难矣。”（孔子家语致思）子路依照孔子的教导治蒲三年以后，孔子亲往蒲地视察，三称其善，对子路的政绩给予了高度评价。子路治蒲三年，孔子过之，入其境，曰：“善哉由也！恭敬以信矣。”入其邑，曰：“善哉由也！忠信而宽矣。”至庭曰：“善哉由也！明察以断矣。”子贡执辔而问曰：“夫子未见由之政，而三称其善，其善可得闻乎？”孔子曰：“吾见其政矣。入其境，田畴尽易，草莱甚辟，沟洫深治，此其恭敬以信，故其民尽力也。入其邑，墙屋完固，树木甚茂，此其忠信以宽，故其民不偷也。至其庭，庭甚清闲，诸下用命，此其言明察以断，故其政不扰也。以此观之，虽三称其善，庸尽其美矣。”（孔子家语辩政）

 

子路通音乐，尽管水平不一定高。子曰：“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门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先进篇）孔子之宋，匡人简子以甲士围之。子路怒，奋戟将与战。孔子止之，曰：“恶有修仁义而不免俗者乎？夫《诗》、《书》之不讲，礼乐之不习，是丘之过也；若以述先王好古法而为咎者，则非丘之罪也。命夫！歌！予和汝。”子路弹琴而歌，孔子和之，曲三终，匡人解甲而罢。（孔子家语困誓）这次师徒二人状似空城计之诸葛孔明。

 

子路闻过则喜，知错即改。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孟子·公孙丑上）有一次，子路鼓琴，孔子闻之，跟冉有说，子路的琴弹得不对，有小人之音、杀伐之气，曾无意于先王之制，而习亡国之声，岂能保其七尺之体哉？冉有以告子路。子路惧而自悔，静思不食，以至骨立。夫子曰：“过而能改，其进矣乎！”（孔子家语·辨乐解）

子路与孔子感情深。

 

孔子生病，子路非常关心，尽管方式方法孔子并不认同。一次，子疾病，子路请祷。子曰：“有诸？”子路对曰：“有之。诔曰：‘祷尔于上下神祇。’”子曰：“丘之祷久矣。”（述而篇）另一次，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病闲，曰：“久矣哉！由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欺天乎？且予与其死于臣之手也，无宁死于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纵不得大葬，予死于道路乎？”（子罕篇）

 

孔子视子路为最忠诚坚定的弟子。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公冶长）孔子说：“理想无法实现了，我准备乘筏漂到海上。会跟我走的，只有子路吧？” 

 

子路将行，辞于孔子。子曰：“赠汝以车乎？赠汝以言乎？”子路曰：“请以言。”孔子曰：“不强不达，不劳无功，不忠无亲，不信无复，不恭失礼。慎此五者而已。”子路曰：“由请终身奉之。（孔子家语·子路初见）子路不知道是要去哪里，孔子居然考虑赠送车子，这应该是贵重礼物了。曾记否，孔子最喜欢的弟子颜回去世，颜回的父亲想让孔子卖掉车给颜回做高档棺材，孔子以不符合礼而拒绝。（关于“赠汝以车”，一般的翻译都如此，但我私下揣度，孔子所谓赠车，或者意思是赠送车费吧。存疑。）

 

子路敬服孔子，以追随孔子为幸。子路与巫马期薪于韫丘之下，陈之富人有虞师氏者，脂车百乘，觞于韫丘之上。子路与巫马期曰：“使子无忘子之所知，亦无进子之所能，得此富，终身无复见夫子，子为之乎？”巫马期喟然仰天而叹，闟然投镰于地，曰：“吾尝闻之夫子，勇士不忘丧其元，志士仁人不忘在沟壑。子不知予与？试予与？意者，其志与？”子路心惭，故负薪先归。（韩诗外传·卷二）

 

因为子路与孔子很亲近，有时候说话相对随便，较少顾忌。子路曾当面笑孔子“子之迂也”，而孔子也回叱“野哉由也”。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子路篇）

 

《论语》二十篇中有40章提到子路，为弟子中出场次数最多的一位。原因可能是，一方面，子路与孔子亲近，相处的时间又长；另一方面，子路性情直率，爱讲话。过去有句文人劝酒辞，“尧舜千钟，孔子百斛；子路嗑嗑，尚饮十榼”，嗑嗑就是话痨的意思。西汉名臣东方朔，是子路的粉丝，自云“常服子路之言”。与子路出场次数相伯仲的是子贡，有38章提到。子贡出场次数多，有人说是因为子贡是第一赞助商，这可能是玩笑。子贡善于言辞，而且聪敏伶俐，善于发问。孔门第一弟子颜回仅有22章提及，正如孔子所言，“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先进篇）

子路之死。子路为卫大夫孔悝之邑宰。蒉聩乃与孔悝作乱，谋入孔悝家，遂与其徒袭攻出公。出公奔鲁，而蒉聩入立，是为庄公。方孔悝作乱，子路在外，闻之而驰往。遇子羔出卫城门，谓子路曰：“出公去矣，而门已闭，子可还矣，毋空受其祸。”子路曰：“食其食者不避其难。”子羔卒去。有使者入城，城门开，子路随而入。造蒉聩，蒉聩与孔悝登台。子路曰：“君焉用孔悝？请得而杀之。”蒉聩弗听。于是子路欲燔台，蒉聩惧，乃下石乞、壶黶yǎn攻子路，击断子路之缨。子路曰：“君子死而冠不免。”遂结缨而死。（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孔子听说卫国发生政变动乱，立刻预感到子路的危险。子路与子羔仕于卫，卫有蒯聩之难。孔子在鲁，闻之，曰：“柴也其来，由也死矣。”既而卫使至，曰：“子路死焉。”夫子哭之于中庭。（孔子家语·子贡问）

 

子路之死，与其性格有很大关系。孔子可能早已经预见到子路难得善终。闵子侍侧，誾誾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贡，侃侃如也。子乐。“若由也，不得其死然。”（先进篇）

 

颜回也曾有类似警示。颜回问子路曰：“力猛于德而得其死者，鲜矣，盍慎诸焉。” （孔子家语·颜回）

 

子路死，孔子非常伤心。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子路死，子曰：“噫！天祝予。”西狩获麟，孔子曰：“吾道穷矣！” （春秋公羊传·哀公十四年）祝，通“咒”。一说“丧”为丢弃义，“祝”为断绝义。

 

子路结缨遇难，葬于澶渊（今河南濮阳）。子路的死，古籍中常常记为“菹zū”，“醢hǎi”，或者“菹醢”，意思都是剁为肉酱。子路死后，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孔子不再食用肉糜。次年，孔子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