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惕以“道德”的名义“反道德”

如惠文堂

子贡赎人

在《吕氏春秋》中有个故事，关于子贡赎人，对于现代人也极具启发意义。
 
鲁国人在外面沦为奴隶，用钱将之赎回可以在鲁国国库中报销，这是鲁国的一项法律。
 
子贡是最有钱的孔门弟子，鲁国的大富商。他游历各国时用钱赎回外面的鲁国奴隶，却拒绝了国库的赔偿。
 
他以为孔子会表扬他，熟料孔子严厉地批评他开了一个坏头，说从此以后，鲁国人就不肯再替本国同胞赎身了。

如果取回国库中的赎金，并不会损害善行的价值，但是拒绝国家的赔偿，就破坏了国家为救回本国人民的好方法。
 
我想子贡正为自己的高风亮节满心欢喜，不料孔子一盆凉水泼下来，彻骨地冰凉。

他一定也不服气，辩解这不过是他的个人行为，并非破坏法律，穷人当然可以收国家的赎金，有钱人愿意收回赎金也可以，不至于因为他而放弃善行啊！
 
这辩白听起来颇有道理。

“Go your own way，let others talk！”（“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的名言，几乎成了人类为自己辩护的最佳说辞，无论勇敢还是懦弱，无论高尚还是卑微，无论智慧还是愚蠢。
 
去语境的格言往往成为人类的海洛因，沉迷自嗨。
因为，无论任何人在一定意义上都是在走自己的路，即便有人觉得自己的人生被父母安排好，那也是他自己选择了这种安排。
 
所以，子贡的委屈就是一个愚人在脱离社会环境的情况下，自以为是的一次自嗨。

道德与反道德

欧阳修在《纵囚论》中说：“不可为常者，其圣人之法乎？是以尧舜三王之治，必本于人情；不立异以为高，不逆情以干誉。”
 
所以圣人之法必然要本于人情，不立异，子贡在这里就是违逆人之常情而企图获得名誉。

《庄子》对孔门弟子批评道：“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仪而陋于知人心”
 
从前跟学生谈定目标，特别强调目标不可以脱离现实，如果目标触手可及，毫不费力，那不是目标而是惰性。

人需要的目标应该是跳起来能够得着，跳起来，奋力地跳，这需要智力和体力的双重消耗，这是一种健康的新陈代谢。

但如果怎么跳都够不着的目标，那就是幻想了，幻想破灭的结果往往是堕入深渊，爬出来异常艰难。
 
道德也是如此，道德并非与生俱来，是人类在社会生活中经过磨合后产生的一种约定俗成的公共准则。

所以，道德的目的不是要人做损己利人的牺牲，而是做无损于己、有利于人的善行。
 
我们曾试图一步迈向完美的道德，高呼“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口号，争相恐后地抬高标准，甚至毫不利己变成了损己，损得等级越高越彰显其高尚。
 
毋庸多说，在违逆人本性的高道德标准下，人性滑下谎言的深潭，这本是人类自我保护的本能，其后遗症需要长时间的修复。
 
过分抬高道德的标线，实际造成“反道德”的效果。

君子不立异以高

就拿子贡的行为来看，他把本来人人可以到达的道德标准抬高到极少数人可以企及的高度。要有钱并且慷慨，但这两个标准都相当空泛。
 
如果这个赎金占到自己储蓄的百分之二十，然而拒绝国库赔偿后并不影响自己的生活，那么，这个人如果取了国库的赎金，是不是就是不慷慨呢？
 
子贡拒领的赎金究竟在他的生活中是多少分量我们不得而知，也许是九牛一毛。
 
然而他把一个清晰的规则变得极为不清晰，让任何去赎人的人都有可能背负“自私自利”的骂名。

如果一个人去做一个善行，却得到“不善”的骂名，他怎么会去做这件事？最终“道德”变成了“高调”，只谈不行，岂不悲乎？
 
子贡立异以为高，就好像现在的教育以无限接近满分作为目标，而学生又不得不接受这种教育，所以教育培养出大量厌学的学生，即便那些985、211的大学生，又有几个真正热爱学习呢？
 
故行善非要走自己的路，也就是非要立异，那便需要匿名而不要在人世间试图获得赞誉。

法律以律为原则，以刑罚为手段，而道德以情深为原则，以感化人心为原则，必要令人可身体力行地效仿。
 
如果是为了求赞誉而故意与众不同，以体育运动员的精神不断创造道德的世界纪录，那反而成为扼杀道德的帮凶。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后来子路救了一个溺水的鲁国人，那人送了一头牛表示感谢，子路想起孔子的教导，欣然接受。孔子表扬他：从此后，鲁国人都愿意救溺水者了。
 
再谈一个道德与反道德问题。

人们在《论语》中断章取义了“以德报怨”这句成语，似乎对于伤害自己的人，不仅不要埋怨，而且还要以善行去回报，这简直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患者的特写。
 
但孔子并不是这样说的，他之所以被尊为圣人，正是不立异以为高，不逆情以干誉。所以，他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或者有人说老子在《道德经》中说了“报怨以德”，而老子在这句话前，说了“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大小多少，报怨以德。”。

所以老子的德不过是教人在怨面前，保持无为的状态，和不区分大、小、多、少一样，事无事，味无味。

圣人之语言常常被伪道德者利用，成为无限抬高道德标高的法器。
 
在中国长期封建社会的不平等中，“抱怨以德”“以德报怨”就如同印度的种姓制度一样，无外乎是令被压迫的人心甘情愿接受现实而已。

那时文字稀罕，能读到书的人少之又少，为这种伪道德家的“断章取义”提供了极为便利的条件。
 
无论老子提倡清净无为，还是孔子说以直报怨，并非以怨报怨，在怨面前，保持自心清净，以客观正直的态度对待，都是极其健康的人生态度。

人容易压抑怨恨，任其在心底滋生蔓延，直至吞噬自己的人生。圣人告诫我们切不要因别人的过错伤害自己，但也要令对方明白其问题。
 
亚当斯密在《道德情操论》中提到，人类有两种道德标准，第一种完美无缺以至于所有人都应该受到责备。第二种是基本的道德准则，人们只要达到它，无论距离完美多远，是值得喝彩和鼓励。
 
而如今，很多人在网络上隐匿自己未达到第二种标准的同时，大肆挥舞第一种标准的大棒，棒杀各类他看不惯的人类。

这不光是他个人心理病态的表现，病态心理和传染病一样具有令人失去知觉力的效用，一旦集腋成裘，后果不堪设想，值得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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