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我想和你说说话

行人

<p>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你在天堂,我在人间。</p><p> 世界上最深的思念,是我在人间,你在天堂。</p><p> ——题记</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母亲,您在那边还好吗?我们多久没有见面说话了?</p><p class="ql-block"> 还记得那天下午吗?您刚从上海治病回来,在初见的那一瞬,久别重逢的我们像陌生人一样彼此打量着,局促地相对无言。在亲友们的簇拥下,您的担架漂浮在寒风中,一路上,您那苍白的眼神执着地穿透人群,牢牢地粘在我的身上。</p><p class="ql-block"> 谁也没有想到是,当天晚上,刚刚远途归家的您又风尘仆仆地走向了下一站——您人生的终点站……您走得那样匆忙,行得那样突然,我们之间根本没时间温存,根本没机会安慰,来不及挽留,更想不到告别……</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您不足三十五岁,我不到十二岁。一个青春犹存的少妇,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就这样骤然失去了我们共同的明天。</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九七五年的初春,距今天已整整四十四个春秋。</p><p class="ql-block"> 母亲,你知道我们家乡有句老话:人生有三大悲苦——少年亡母,中年丧妻,老年失子。而您的猝然离去,使我们家一下子便三悲俱全了,它们像三座大山一样,相互交织着、共同叠加着,沉重地积压在我们的心头身上,于是,外公外婆几乎一夜白头,父亲和奶奶终日长叹短嘘,而我和弟弟,虽然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但也真切地感受到生活失去了明亮和温柔,变得干涩、粗糙和生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三十五岁,就这样成为了我生命年轮中最特殊也最敏感的那一轮。</p><p class="ql-block"> 许多年后,当我经历了人生的风风雨雨,终于渐渐向这个数字靠拢的时候,我的心情百味杂陈,有几分兴奋,也有几分忐忑,有几分迷茫,更有几分黯然。在我的想象中,只有自己真正到达这个生命的站点,我才能设身处地并且感同身受地体味您当年的心境,领悟您那时的酸甜苦辣,最起码,我们俩能站在同样的阶梯上看到相似的人生风景。</p><p class="ql-block"> 因为有这样深埋心中的情结存在,我的三十五岁的每一天都过得特别的用心和用力,特别的多思和多感。几乎是每一天,我都会重复一个同样的问题:这就是三十五岁啊,您——我的母亲——就是在这个时候离开我们的,可是……我浏览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尤其是那些穿红戴绿的女性,她们身姿妖娆、面若桃花,顾盼间洋溢着诱人的活力和风情……三十五岁,这是一个多么娇嫩水灵的岁数啊,男人,可能还英俊潇洒,女性,依然风韵犹存,最重要也最关键的是,三十五岁正是一个承上启下的年龄,上有父母老人要供,下有子女幼儿要养,无论是他还是她,都是家里的顶梁柱,如果在这个岁数倒下了,这绝对是生命的悲剧,一个家庭很有可能就此分崩离析。</p><p class="ql-block"> 这种悲伤的情绪久久地徘徊在我的心间,使我变得特别的压抑和脆弱,常常莫名其妙地独自流泪。而且,这种情绪还会情不自禁地渗透到工作之中,当时,我刚刚从舟山来到杭州不久,在一个被誉为浙江焦点访谈的电视节目里担任编导,三天两头地奔波在全省各地。每次在工作中与陌生女性接触,我在沟通交流的同时,首先便习惯性地猜测判断她的年龄,假如恰巧与那个岁数接近的话,我便会无端地激动起来,那句确认的问话就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记得有一次,失控的我终于脱口问了出来,面对这突兀并且有些无礼的行为,那女子猝不及防,像看登徒子般审视着我,很明显,我的心不在焉在她眼中成了心有所图。</p><p class="ql-block"> 面对这种尴尬的局面,我无言以对,唯有报以歉意的苦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母亲,您出生在落后的农村,成长在贫穷的年代,所以,从懂事起,我似乎从没有看到过您年轻时的影像。记得那年您去世时,全家翻箱倒柜才找到一张您的相片,那是您读师范学校时期用在学生证里的一寸标准像。于是,作为长子,我怀抱镜框坐在轿子里,成为出殡队伍中最特殊也最引人注目的一员。镜框很大,相片很小,而它们正蜷缩在一个少年的怀中。您的墓地在村北几里外的青山上,到达那里需要穿越好几个村庄,沿途,不少看热闹的人为了看清相片,脚步紧密地跟随着,整个身子都伸进轿厢里,几乎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感叹着:罪过啊,这么年轻,儿子这么小……</p><p class="ql-block"> 后来有一天,我们忽然发现您那张唯一的相片失踪了,搜遍家里的每个角落也一无所获。我当时很是遗憾,但也没有特别地在意,心想:反正您的音容笑貌都已深刻在脑海里了,海枯石烂也不会淡忘了。</p><p class="ql-block"> 事实证明,我高估了自己的记忆力,却远远地低估了岁月侵蚀的无穷魔力。</p><p class="ql-block"> 再后来,外公外婆去世了,您小时居住的祖屋因久无人住,屋顶破漏,地面上长满了半人高的茅草,接着,我们自己家的老屋也推倒盖了新房,您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一件接一件地流失着,很快便荡然无存了。这两年,我行走在老家的村街上,看着满眼鳞次栉比的新楼房和摩肩接踵的陌生面孔,不由得仰天感叹:母亲,您离开得实在太久太久了,久得就像过了几个世纪,眼前的世界是如此的天翻地覆,您若回来,不知还能认识回家的路吗!</p><p class="ql-block"> 尤为可悲的是,随着年岁的增长,您的影像也在我的脑海里日渐模糊起来,我已经分不明您额头上飘扬的发丝,辨不清您脸庞细微的线条,就像一幅老画,时间久了,它的纸张自然就黄了,墨迹自然就淡了,边边角角自然就破损了。</p><p class="ql-block"> 如果有一天,您骤然降临在茫茫人流中,作为儿子的我能否如火眼金睛般一眼就发现您?还是像路人般熟视无睹,最后擦肩而过?</p><p class="ql-block"> 我为自己的突发奇想深感惶恐,惶恐之后,便是深深的无奈和淡淡的忧伤,一如既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现在回想起来,您是一个端庄并健壮的乡村女子,个子不高,应该也就一米五十出头。源于外公的悉力栽培,您上过师范学校,但不知什么原因,没有完成学业,因此也没能获得分配工作的机会,从而跳出农门,成为吃公粮的国家干部。</p><p class="ql-block"> 由于这段特殊的经历,您很早就成为了小学的民办教师,常年奔波在周边的村庄,后来,大学肄业的父亲也步您的后尘,到一个偏远的山村做起了教师,从此,我家的大门便终日紧闭着,只有到了星期六的下午,同村的外公外婆才早早开了门,搞好卫生,烧好晚饭,等待您和父亲的如约归来。</p><p class="ql-block"> 好像是因为您生养时缺少奶水,我和弟弟一出生便都认了亲娘(也就是奶娘),一直养到两三岁断奶了才抱回了家,而自从您做了老师后,我又被寄养在外婆家,而弟弟则跟奶奶一块生活。</p><p class="ql-block"> 年幼时,我和弟弟是村里的客人,等我们长大了,您和父亲又成了村里的客人。</p><p class="ql-block"> 对于这样的生存状态,我知道您是不满意也不满足的,可是又无力改变。记得每个星期天,您和我之间总会进行一番千篇一律的对话:先是您千篇一律地鼓动我跟着您到另外一个村子——也就是您任教的村子——去玩耍去生活,好容易等我答应了,您又叹着气,千篇一律地自我否决了。</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您好像真的下了大决心,破天荒地没有推翻自己的决定。第二天一早,您把我唤醒,为我穿好衣衫,拉着我的手上了路。您走走停停,脸色变幻着,一路都没有说话。后来,外婆不知如何得知这一情况,她匆匆赶来,终于在半路截住了我们。外婆很生气地说了您几句,您还是一声不吭,只是把我推到外婆身前,然后一转身,步履急促地走了。</p><p class="ql-block"> 在您转身的时候,我听到了您的呜咽声。</p><p class="ql-block"> 外婆的眼睛也红了,她和我都木立着,呆呆地望着您远去的背影。</p><p class="ql-block"> 回家的路上,我和外婆谁也没有说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母亲,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当年您和父亲由于个性的差异,争争吵吵是家常便饭。</p><p class="ql-block"> 您的脾气很急,您的性格很刚,您的嗓门很亮,在我的印象里,每一次争吵都是您率先挑起战火,然后强硬地主导着战局,最后,自然是干脆利落地赢得了战争。久而久之,不单单是我和弟弟,全村的人都达成了这样一个共识:您是我们家的最高领导,我们家,您说了算。</p><p class="ql-block"> 我们的亲戚基本上都在同一个村子里,有的还是邻居,记得每次您和父亲一争吵,亲友们就三三两两地闻声而来,然后,便进入了亘古不变的剧情之中:亲友们七嘴八舌地劝解,您高亢明亮地批判,父亲有气无力地申诉,然后,是预料中的结局——您一把抱起我,气咻咻地奔上楼去。</p><p class="ql-block"> 那天晚上,父亲睡楼下,您和我住楼上,您们俩分居了。</p><p class="ql-block"> 踏踏踏,很晚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地听见木楼梯响起了脚步声,我知道那是父亲上来赔罪了。然后,我听见您压低声音,语气急促地说着什么,而父亲则温和地恳求着,再然后,我便彻底地陷入睡眠之中。</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醒来,我一睁眼便看到父亲正熟睡着,楼下传来锅碗瓢盆的对话声,我不知道昨天晚上您们是什么时候和解的,您又是什么时候才入睡的,我唯一肯定的是,您已一早起床,此刻正在厨房准备早饭了。</p><p class="ql-block"> 您去世的开头几年,村邻们在不同的场合经常提起您,讲的最多的自然是对您早逝的惋惜之情,可能是逝者为尊的缘故吧,他们讲的基本都是溢美之词,如您如何治家理财,如何刻苦能干,如何夫唱妇随等等……</p><p class="ql-block"> 作为您的儿子,我当然喜欢听到这样的赞美,但是说实话,作为一些事件的亲历者和见证者,我对他们的某些说法是颇不以为然的,比如在您和父亲的关系上,我心里就持着不同的看法。</p><p class="ql-block"> 记得有一年,已经读大学的我偶然在箱子里发现一张相片,一张父亲年轻时的相片,只见父亲高鼻明目,风华正茂,显得颇为英俊潇洒,同我平日所见的那个衰老干瘦的中年人判若两人。</p><p class="ql-block"> 震惊之余,我马上想到了您。您和父亲是同村人,从小就应该互相熟悉,再加上年龄相仿,说是两小无猜也不为过,当您在少女怀春的年龄遇见风流倜傥的父亲时,会发生些什么故事呢?是什么因缘促成了您和父亲的相爱相恋,并最终走到了一起?</p><p class="ql-block"> 我忽然感到自己的肤浅和局限了,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快乐,都有自己的幸福,都有自己的爱情以及表达爱情的方式,我和您毕竟是两代人,我对您和父亲了解得都太少太少了,我不应该固守着自己幼年时的所见所闻,因为它们只是您们世界里片段中的片段,细节中的细节,它们很有可能就是那障目的一叶,抑或是那些陷我于盲的山丘。</p><p class="ql-block"> 您和父亲应该是相亲相爱的,就像那些村邻们说的那样。</p><p class="ql-block"> 一定是的,我希望,我相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可能是因为我是长子,也可能是因为我是外婆带大的,在我和弟弟之间,您似乎和我更亲近一些。</p><p class="ql-block"> 好像村邻们也都这样认为。</p><p class="ql-block"> 但亲近归亲近,您对我还是很严厉的,称得上是标准的严母。</p><p class="ql-block"> 每次我做错了什么,您的脸色便阴沉了,如果在外面,您便会简短地喝一句:给我回家!然后转身便走。</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接下来将发生什么,但在那早已深入骨髓的敬畏押送下,依然哆嗦着跟随在您的身后。</p><p class="ql-block"> 把门锁上。</p><p class="ql-block"> 一进入家门,您又发布了新的命令。</p><p class="ql-block"> 妈妈……</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接下来将发生什么,便带着哭音哀求起来。</p><p class="ql-block"> 快!</p><p class="ql-block"> 您的态度坚定不移。</p><p class="ql-block"> 我的手颤抖着,终于磨蹭着推上了门栓。</p><p class="ql-block"> 还没等我转过身,竹梢的呼啸声便扑面而来。</p><p class="ql-block"> 我在院子里嘶声哭喊,一边以那几棵树木为掩体,左躲右闪地跳着难看的舞蹈。哭喊声很快招来了救兵,邻居家的某个男孩技艺娴熟地攀上院子的矮墙,纵身一跳,然后一溜风似地打开了我家的大门。</p><p class="ql-block"> 我这才得救了。</p><p class="ql-block"> 可能就是所谓的爱之深,责之切吧,您的责打可都是真材实料的,您的下手可都是毫不留情的,如此三娘教子般的场景一直是我童年最深刻的记忆,至今回想依然历历在目,依然不寒而栗。</p><p class="ql-block"> 风暴之后,我照例蹲在墙角,抚摸着条条缕缕的疤痕,无声地啜泣着,而您又照例换了一副面孔,怀揣着我喜爱的零食来到我的身边,您温言软语,恩威并施,最后的结局自然是我彻底缴械,不仅主动承认错误,保证决不重犯,而且破涕为笑,再一次投入您的怀抱。</p><p class="ql-block"> 母亲,您真的是一个内心强大的女性,春风拂面的温柔与怒目金刚的严苛——这彼此对立、黑白分明的两极,硬生生地被您糅合在一起,成为您行事的风格,教育的准则,为人的标志,年幼时,使我亲您畏您,现在,让我更加敬您爱您。</p> <p>  1974年的冬天来得特别地早,特别地凶。</p><p> 村子里家家户户的屋檐上都狰狞地长出胳膊粗细的冰棱来,它们晶莹而尖锐地从头顶直刺下来,都快扎进地面去了。所有的水——不论是死水还是活水——都结了冰,村中那口几丈宽的池塘冻成了铁板一块,大人小孩都背着双手在冰面上闲庭信步。</p><p> 这可能是许多人有生以来最冷的冬天。</p><p><br></p><p> 比天气还要冷的是我的心情。</p><p> 因为您病了,病得很重,重得由父亲陪伴着到上海住院看病去了。</p><p> 事实上,对大多数孩子来说,父母的身体状况可能是生活中的盲点之一。</p><p> 从小,您在我心中的形象绝对是高大上的:雷厉风行、坚决果断、言出必行……我一直以为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会对您敬畏有加,就如我们父子三人一样。</p><p>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疾病。</p><p><br></p><p> 当然,您也有过小病小痛,比如说天气一冷,您的手就会生满冻疮,肿得像馒头一样,而且一碰到水就溃烂,由于戴不进手套,您便用两块手帕包住双手,手帕里涂抹了各种各样的药膏,散发出一种稀奇古怪的气味。更有趣的是,似乎是受您的影响,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和弟弟的双手也每年开始生冻疮,然后也肿胀溃烂了,您见状索性也给我们抹上药膏,也各用手帕包扎起来。</p><p> 我们母子三人和六条形形色色的手帕,成了冬天村邻们的笑谈。</p><p><br></p><p> 没有了父母的管教,加上外公外婆也忧心忡忡、神不守舍,1974年的冬天成为了我最自由放纵,同时也是最心神不宁的童年时光。</p><p> 十天二十天,一个月两个月……元旦过去了,春节过去了,天气暖了,桃花开了……在我们望穿秋水的等待中,您和父亲依然归期不明。</p><p> 终于,1975年4月初的一天,父亲来信说,您要回家了。</p><p> 此时,您和父亲已在上海待了整整一百天。</p><p><br></p><p> 中午,区镇车站。</p><p> 车门打开,父亲一脸憔悴地下了车,他的身后,一副简陋的担架小心翼翼地从车厢里钻出来。</p><p> 在春天灿烂明媚的阳光中,我终于又看见了自己的母亲。</p><p> 您整个人都深埋在被褥之中,只露出一张由于浮肿而明显变形的脸,面色枯黄,没有一丝血色,干草般的头发剪得短短的,比原先稀疏了许多。看到我们兄弟俩,您的眼睛闪亮了一下,轻轻地叫着我们的名字,似乎是意识到我们的惊愕,您羞涩地一笑,脸上居然浮起了几分惭愧的神情。</p><p> 一行人匆匆地行走在回村的路上,没有人说话,只有脚步声杂乱无章地一路跟随着。</p><p> 父亲神情沮丧走在队伍的最后面。这次上海之行,不仅花光了家里的全部积蓄,还东拼西凑地借了一屁股债,最令人心酸的是,这所有的一切换来的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p><p><br></p><p> 躺在家里的床上,您的精神明显地活跃起来,您回应着亲友们的安慰或询问,声音很轻,可是很清晰,但很快,您便疲倦了,不由自主地合上了眼皮。</p><p> 亲友陆续地退出房间,不知是谁拉了拉我,我刚要转身出来的时候,您睁开了眼睛。</p><p> 您轻轻地叫住我,目光朝墙上看去:</p><p> “那个包里有个面包,你拿去吃吧”。</p><p> 我答应着,从墙上摘下那个半旧的挎包。挎包是前几年买的,当日跟随着父母去了上海,由于有段时日没有清洗了,有些脏,隐隐散发着医院药水的气味。我打开挎包,里面空空如洗,只有一块用塑料纸整整齐齐包裹着的面包——是那种很普通的面包,而不是我想象中更高级更美味的奶油面包,而且不知被谁掰去了一部分,只剩下了大半块了。</p><p> 我有些失望地拿出面包,抬头看去,却发现您已闭上了眼睛。</p><p> 紧握着那块面包,我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p><p> 不久后,亲友们把已经昏迷的您送进区卫生院,第二天凌晨,父亲踉跄着带回了您的死讯。</p><p> 那半块面包和关于面包的对话成为了我们母子俩最后的记忆。</p><p><br></p><p> 转眼间,便是整整四十四个春秋,近一万六千个日日夜夜。</p><p> 生活变了,社会变了,世道变了,人心变了,唯一不变的是隔空相望的我们,您容颜依旧,我神情依然。</p><p><br></p><p> 母亲,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懂得,每个人完整的人生应该是由三个部分组成的:首先是你的父母,那是你人生的序曲和开篇,它奠定了你人生的基调和走向;然后是你的一生,这自然是其中篇幅最大、分量最重的部分,是你人生的核心段落;最后是你的子女,这是你人生的尾曲和余韵。这三个部分承上启下、互相关联、环环相扣、缺一不可。而在这其中,父母,特别是母亲,是无中生有的源头,穿针引线的关键,是你人生的先行者、探索者和启蒙者,她提前几十年来到这个世界,默默地壮健自己的肌体,静静地积蓄自己的力量,孜孜地完善生存环境,痴痴地寻求生活伴侣,然后在时机成熟时,在混沌中发现了你,唤醒了你,赋予你血肉,塑造你灵魂,培育你品性。无论在何时,无论在何地,当你奋力前行的时候,永远可以感受到背后有一双温柔的手在护卫着你,支撑着你,有一道温情的目光在抚摸着你,爱恋着你。</p><p> 人生应该是有许多秘密的,而母亲一头联接着你的前世,一头开启了你的今生,作为其中虚实转换的媒介和通道,她的身上有太多与你相关的密码和特性,她是你探寻人生奥秘的捷径,是打开那道神秘大门的钥匙。</p><p> 对母亲来说,你是她人生的最重要的使命,而于你而言,母亲是你的造物主,你的神灵,你的上帝,是你远行的灯塔,是你回家的路标。</p><p> </p><p> 人生真是一场莫名其妙的旅行,不知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旅行的目的又是什么!几乎所有人都沉迷于四季的风花雪月,沉陷于沿途的喜怒哀乐,不知自拔也无法自拔。</p><p> 因为失去了您的陪伴,我只有独自在旅途中奔波,在奔波中迷茫,在迷茫中忧伤,唯一感到自慰的是,在这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忧伤中,我没有完全地沉沦,彻底地颓废,因为在我的心空,有一轮明月遥遥高挂,清辉如水,冲刷岁月的雾霾,洗净旅途的尘埃,守护着我孤寂的身影一路前行。</p><p> 那是您永不褪色的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