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之不肖,短篇小说

袁本立 6837583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 终身勤劳饱尝了人间疾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 从没依赖临终还自食其力</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灵堂前的挽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八年了,一个抗战的时间,穆森上校才率领他的妻子儿女从遥远的北疆来到他父亲的坟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老爷子的坟头坐落在一块青翠柳绿的山凹里,这是老爷子生前自己选定向当时的大队支书讨来的。支书有些纳闷:别人都选向阳坡,这老爷子怎么选了这么一块地方?好在这块地不大,又凹进去一块,派不上什么大用场,便点头同意。据说老爷子那天回到家里痛快地喝了三大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妻子在坟头摆了四碗公公生前最爱吃的红烧肉、猪耳朵、花生米、炒鳝丝,还有两盘水果——北方的国光苹果和大鸭梨,儿子和女儿则在为爷爷拔除坟头上的蒿草。他看着妻子虔诚的表情和儿女一脸认真的样子,本来庄重的脸上,更是显得异常庄重。他绕坟一周,停立在墓碑前。哦,这碑是父亲病故一周年所立。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左侧下方那一排名字上,头一个写的是长子穆森、长媳黎玉,后面依次是二弟、三弟和弟媳们的名字。他慢慢绕到墓碑的后面,那是由他撰写、二弟书就、三弟镂刻的墓志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他抚摸着墓碑,轻轻擦拭着上面的浮尘,两腔水儿在眼眶中直打转,是悼念?追悔?还是……</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腊月二十八。一封老爷子病危,盼携家速归的电报,使一家四口心急火燎地赶到了阔别五年的江南老家。只见父亲苍老了许多,65岁的年纪已是满头白发,老长的胡子,眼睛都凹下去了一半。听母亲讲,父亲是在端午节前后在场园打场守了三天三夜没回家,后来就一病不起了。穆森好一阵心酸,父亲可是累倒的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儿孙们的归来,给老爷子带来了无限的喜悦,那干涸的眼睛忽地明亮了起来。儿子穿上了校官服,儿媳变得年轻了,孙儿孙女们都长高了。他露出了难得的一丝笑容。穆森看得出,父亲在强忍着病痛,做出满心欢喜的样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他望着满屋的儿孙,发话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难得今天这么齐整。老大从17岁就离家当兵,如今当上团级军官了,你们当医生的当医生,当老师的当老师,这么多的孙儿孙女,长得都喜人,这是我们祖上有德啊。我我7岁就死了老子,到你们这一辈才发了起来。谁不说我和你妈有福气?好不容易将你们拉扯大了,你们也出息了,又赶上现在政策好,今年收成又好,原打算收上来后和你妈上你们大哥那里去一趟,住上一年半载的,谁知道一躺下就起不来了。我属鸡,算命的说我鸡刨命,刨一口吃一口,看来真灵验。我是去不成了,不去就不去吧,反正他们一家都回来了,我也就高兴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他断断续续地说完这些话,长长的叹了一口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话虽是这么说,看得出,他还是想坐火车,看北京,还想去毛主席纪念堂,说中国多亏了他老人家。他还是想游长城、望大海的,他可是一辈子都未出过远门哪。</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晚上,穆森和黎玉睡在西屋的后半间。</p><p class="ql-block"> 穆森,他爷爷说得明明白白,他是想我们全家回来见最后一面,最大的心愿就是要睡一副好棺木。你是长子,一切都等你回来做主,我们在家住的时间不长,你可要抓紧办呀,不要冷了老人的心。</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睡个棺木是没问题,关键是安葬啊。</p><p class="ql-block"> 他爷爷不是把地都选好了吗?我没去部队时就听他说过,那地方好是好,就是洼了一些。</p><p class="ql-block"> 他不是说那地阴阳好,特意选的那洼地。他说咱中国人口多,死人占地不得了,他才选了这么块不被人争的地方。穆森重重叹了口气。我不是说棺木和葬地,而是说火化的事。</p><p class="ql-block"> 这是穆森最头痛的。</p><p class="ql-block"> 老爷子的目光写得清清楚楚,身后一定不要火化,这使得他好为难。前些年未实行殡葬改革,埋就埋了,现在可不行,听说偷偷葬了好些日子的又挖了起来烧了。他宁可让老爷子说他不孝,也不愿意让人家掘他的祖坟。本地就出了他这么一个准芝麻官,乡村干部,三老四少是很敬重老爷子的,可敬重归敬重啊。县里刚盖殡仪馆那年,第一炉就是村里叫黄狗的爹享用的,县里广播表扬了好一阵子。老爷子却说这狗日的黄狗不知安的么子心,非要用他爹去图个表扬什么的。将来你们要学黄狗,老子死的那天,自己钻到土里去。老爷子也常叹气,死人占地,后代儿孙们吃什么?可不能抢了他们的饭碗。他自己选那块洼地,大概是有他的想法。作为军人要带头移风易俗,且不说他还是相当一级的军官。这真使他为难了。若论父子情深,他就应当依照老爷子的意愿。老爷子将他们姊妹五人拉扯大不容易,省吃俭用,勒紧腰带供他上了中学,这在当地也是绝无仅有的呀。老人一辈子没享一天清福,虽然自己每年都从部队寄个百八十的,老人却又都用到子女的身上。其实,其他平民百姓也有不火化的,可那是平民百姓啊,自己要是个平民百姓该多好,不知怎么,他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虽说他三天三夜没怎么休息好,可他现在却没有一丝睡意,一颗接一颗地冒着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正月初十这天,老爷子似乎非常高兴,也很精神。二三十口人,众星捧月似地围坐在他身边。面对全自动照相机,留下了两张全家福。</p><p class="ql-block"> 老爷子对赶造的那口杉树棺木很满意,五底两墙三盖,上等杉木,一敲嘭嘭直响。他私下让老伴问过木工张师傅,头斧子砍下去,那块材蹦了多远?张师傅嘟囔了一句,六七尺远。老俩口好高兴,历代传下来的,头一斧子下去那材跳得远,那就还有好长一些日子过。老爷子好像觉得轻松了许多,似乎病魔已经不复存在。</p><p class="ql-block"> 他是舍不得死啊。</p><p class="ql-block">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二十天的假期就要到了。</p><p class="ql-block"> 穆森突然发觉这两次去和老爷子说话时,不像前两天了。老爷子两眼总盯着蚊帐的顶端,脸上没一丝表情,像一尊蜡像,永远定格了似地。他只是说头痛,看得出他在强忍着病痛,不愿在儿子面前显出痛苦的样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正月十四,好一派繁忙景象。各家门前挂着花灯,磨盘吱扭扭的响着,要吃元宵,要吃团籽,成筐的鞭炮往家买,人们脸上笑盈盈的,嘴里还在说着恭喜过年的话。明天是元宵佳节,是年的最后一天,同时又告诉人们:要送年了。</p><p class="ql-block"> 晚上,老爷子突然将穆森一家人叫到跟前:你们假期快到了,提前走吧,我这里没什么事了,再不用你们牵挂了。说着,泪水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这是怎么了?还有三天的假期啊。穆森不知所措,不知如何回话是好,他私下问母亲,这是怎么回事?母亲告诉他,外面一帮小孩这两天在外面大喊大叫:阎王老子十五要请老爷子去,要放鞭炮了。他很烦躁,他又特别迷信,说童言灵验,他自己也感觉不好,他怕走时你们在家、把他火化,他才赶你们走的。</p><p class="ql-block"> 穆森难过极了。不就是为奔丧才全家回来的吗?千里迢迢,携家带口。别的老人死时希望所有的亲人都在身边,而老爷子却要将他们赶得远远的。人世间最大悲哀之事,莫过于生离死别,这就是生离死别啊!这个刚强的汉子,却忍不住大把大把的泪珠直往下掉。</p><p class="ql-block"> 你能走吗?你敢走吗?难道眼看着老爷子要去了你带着老婆孩子往外走?他仿佛看到了人们在对他指指戳戳,骂他不孝,不讲良心,枉为人子,枉为人子!这如何是好,这如何是好?老爷子为什么偏偏要在这时死,你偏偏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走?</p><p class="ql-block"> 老爷子移动了一下身子,靠床半躺着,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看儿子,又望望儿媳、孙子孙女。他看得好细,好像要把一切尽收眼中,生怕有一丁点儿遗漏。他的嘴唇移动了几下,两颗硕大晶莹的泪珠在眼眶中滚动。</p><p class="ql-block"> 他终于发话了。你们都回来了我好高兴,给我安排的很好,再没有要麻烦你们的了,以后就是他们的事。他伸出那枯瘦的手,指指二弟三弟他们。你们天隔万远,大人要和气,小人要听话。只是你们的妈,跟我受了一辈子苦,你们今后要孝敬她,我在地下也就放心了。他喘了一口粗气,我没什么事了,你们走吧,走吧。一路平安!说着,那两颗泪珠终于滚了下来。他闭上了眼睛,拉着他们的手却不愿放。</p><p class="ql-block"> 一屋子的人都抽泣起来。</p><p class="ql-block"> 穆森心如刀绞,生离死别呀!生离死别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伯伯,穆森在心底里呼喊着,虽然是亲父子,却一直这样地叫了几十年。您老能原谅我吗?</p><p class="ql-block"> 八年过去了,恍如昨日。</p><p class="ql-block"> 正月十五,他没有走成,他根本就没打算走,他们一家人在孩子的外婆家留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是夜,老爷子从穆森他们走后嚎啕大哭了一阵子,大家好不容易将他劝慰住,随后又独自垂了会泪,似乎累了,慢慢闭上了眼睛。</p><p class="ql-block"> 清晨,他醒来了,睁开眼睛,看了看房里守在他跟前的人,他们都东倒西歪地睡了,他望了望房中挂着的鸡、肉、鱼,笑了。她轻声地问老伴,穆森他们上车走了吗?</p><p class="ql-block"> 早上车走了。</p><p class="ql-block"> 他们走了?</p><p class="ql-block"> 他们走了……</p><p class="ql-block"> 他的那双眼睛瞪得大大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八年过去了。穆森终于来到了他父亲的坟头。</p><p class="ql-block"> 妻子愣愣的望着他。儿子和女儿已擦净了墓碑上的灰尘。他无声地读着墓志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color:rgb(22, 126, 251);"> 严父七岁,祖父见背,祖母改适他姓。伶仃孤苦,傍依其叔,叔祖凶狠,不当人子。七岁即学耕种,稍不如意,非打即骂。粗暴管教,失却母爱,养成倔强性情。稍长即帮人,后又被抓壮丁。隆冬黑夜,越湖泅水而逃,既有围追之危,且又饥寒交迫,几死于非命。幸遇一好心老者相救,换衣给食,得以余生。每述至此,则涕泪相加,悲泣成声,儿孙辈亦嗟吁不已。中华民族,多乱之秋,哀鸿遍野,匪盗横行。而立之年,仍依赤贫,上无片瓦可以栖身,下无立锥之地可耕。从小磨难,以农田相伴与桨橹为伍,斯是苦矣。幸得解放,天日重见,虽仍清苦,且喜抚得子女有五长大成人。长男从戎,次男习医,三男教师,二女勤劳皆嫁,谁不啧啧称羡!可谓讴心沥血,饱尝艰辛。大事已毕,儿孙绕膝,正可颐养天年,享人间天伦之乐。二老却甘守清贫,仍自食其力。谁知恶疾相逼,一病不起。儿孙归省,给以莫大之慰,忍着巨痛,强打精神,祖孙三代,留得一影。追忆往事,教诲儿孙:为人之本,养德修身。清贫甘苦,正直一生,唯求一事,棺木土葬乃身。呜呼!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离别之夕,唯求速去,不误儿军旅前途,不累儿孙,真可怜天下父母之心!从戎二十载,少报父母恩,既未受反哺之义,更不见得子之福。生离死别,天各一方,悠悠生死,一别经年。作此小文,权当纸钱,告慰老父在天之灵,儿上不辱祖宗父母,下不祸及后代子孙,忠心报效国家,孝养老母终身,您老九泉有知,尽可放心!</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抚今追昔,此时他已是泪水湿襟。</p><p class="ql-block"> 伯伯,儿今归迟,倘您有知水酒三杯,表儿寸心。他打开妻子递过来的那小瓶茅台,倒了三杯,洒在坟头。</p><p class="ql-block"> 然后,他默默地低下头去,低下头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载《作家之路》1992.2期</p><p class="ql-block"> 2004年5月收入小说集《零点》</p><p class="ql-block"> 由大连出版社出版</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上图《零点》一书收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下图2009年4月3日发大连日报A8版头条,碑文更名为《祭父文》,获一等奖。</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15px;"> 袁本立,湖北石首市人,26年军旅生涯,旅顺海军上校军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1993年10月转业大连某新闻媒体,退休定居大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从上世纪80年代末开始发表、连载、入编、出版文学作品。有长篇小说《我只告诉你》《失声疼痛》《鸭母队长》、作品集《零点》,长篇游记《欧洲拾零》《中华情.台湾行 》等。</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