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题记:在穿过林间的时候,我觉得麻雀的死亡给我一些启示,我们虽然在尘网中生活,但永远不要失去想飞的心,不要忘记飞翔的姿势。——林清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到了老人免费体检的时候,老伴早几天就开始念叨,催得老潘没法,才磨磨蹭蹭往乡镇医院去。走廊里飘着刺鼻的消毒液味,他皱着眉往里挪,总觉得这味道沾着点“不吉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先是去血液化验中心抽血查肝功,接着是耳鼻喉、心电图,最后轮到腹部B超。“把衣服撩起来。”医生的声音平得像块石板,脸上没什么表情,老潘心里堵得慌,却还是慢吞吞掀起衣襟——到了人家地界,哪有不听的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冰凉粘稠的耦合剂抹在肚子上,他猛地打了个寒颤,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B超探头在皮肤上滑来滑去,显示屏里黑白光影晃得人眼晕。他盯着那片模糊的影子琢磨:这玩意儿真能看出毛病?这辈子他就没跟大病沾过边,头疼脑热的,老伴端来碗热糖姜水,蒙头睡一觉捂出汗,准好,哪用得着这般折腾。</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检查结束,大夫推推眼镜:“结果明天下午来取。”老潘“哦”了一声,揣着满肚子不自在往外走,骑上自行车往家赶。小北风呼呼地刮,卷着地里的土腥味往脸上扑,空气里的水分像被抽干了,只剩干冷。马路两边的麦苗泛着浅黄,在风里抖得像筛糠;覆着薄膜的蒜地里,黄褐色的蒜苗尖刚顶破膜,嫩生生地探着脑袋。一片空地上,几棵没收完的白菜歪着身子,一群麻雀、几只喜鹊啄着地里的残粒,叽叽喳喳闹一阵,又扑棱棱飞起,翅膀扫过干冷的空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鬼天气,连点雪星子都没有。”老潘嘟囔着,心里盘算着,开春麦子返青得浇地,怕是要多花不少电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回到家,饭早温在锅里。一碗小米稀饭冒着热气,一个煮得正好的鸡蛋,一碟醋溜白菜,一碗炖得软烂的海带丝。老潘饿坏了,坐下先夹了口菜,手不自觉往桌下探——那瓶老白干是他的老伙计,他常说“三天不吃饭行,一日无酒难捱”,酒入喉的辣劲,能解半辈子的乏。刚要摸瓶子,老伴拍了他的手:“今天抽血,少喝点。”他嘿嘿笑了笑,还是倒了小半杯:“就一口,解解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酒下肚,暖意漫开来,老潘想起自己当村支书的二十几年。乡里的活儿从没掉过队,提留公粮时挨家挨户跑,计划生育时磨破嘴皮子,谁家因半尺地边吵得脸红脖子粗,甚至要动手,他往中间一站,总能捋得顺顺当当。村里红白喜事更离不开他,送信的、刨坟的、做饭的、抬棺的,哪样都得他统筹,一忙就是两三天。</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有年夏天,村民潘三慌慌张张跑来找他,说乱树林的废井里有具尸体,臭得能熏死人。他赶紧报了警,警察来了,让村干部帮忙把尸体弄上来,几个老伙计都往后缩。他咬咬牙,戴上防毒面罩,腰上系了绳,一点点顺到井底。里面苍蝇成团,撞得面罩嗡嗡响,那具高度腐烂的男尸爬满蛆虫,他忍着恶心拴好绳子,被拉上来时,一摘面罩就吐得昏天黑地,接着便晕了过去。后来案子破了是仇杀,可他很长时间见不得肥肉,一看见就想起井底那白花花的尸身。</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老伴早年总埋怨:“你这支书当得,家都顾不上。”他那时总笑着摆手:“村支书是芝麻官,可好汉子不干,赖汉子干不了。别急,日子总会红火起来的,等村里的事顺当了,咱就好好歇着。”有时他也会同邻村的老伙计发牢骚,每年就那几百块补贴,既发不了财,也升不了官,到底图个啥?可真等事来了,他照样安排得井井有条。看着主家眼里的尊敬,听着众人嘴里的“老支书”,心里就透着股知足——不是图啥名头,是扛着乡亲们的信任,就觉得值。</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老潘有一儿一女,当年政策虽没那么严,可他既是党员又是村支书,哪能违反计划生育?为此老伴没少埋怨他死脑筋。儿子潘强对他也是敢怒不敢言,别人当书记,就算不沾光也不吃亏,可他倒好,连块多余的宅基地都没弄着,一大家子挤在一个院里。后来还是借了二弟的房子,才跟儿子儿媳分开过,省得彼此不方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1999年,全国第一次村委会直选,他竞选村主任落选了,赢的是潘福——那个他手把手教着处理村务的小伙子,三十出头,有冲劲、脑子活,也是他最欣赏的后辈。起初老潘心里空落落的,觉得半辈子心血像落了空,可看着潘福在选举台上说“要让村里路更平、日子更好”,他忽然想通了:年轻人该扛事了,自己总不能占着位置碍手碍脚。</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乡里领导极力挽留,说村支书管党务、村主任管村务,各司其责就行。老潘摆着手不肯:“既然大家伙信潘福,我也看好他,本来就是按接班人培养的,就让他大胆干。我们这些老家伙脑筋旧了,该换换人了。”乡领导见他主意已定,只好同意,让潘福兼任了支部书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交接那晚,乡领导和新班子凑了桌饭。多年没醉过的老潘喝得酩酊大醉,握着潘福的手拍他的肩:“你小子记住,好好干,别辜负老少爷们和领导的期望。我这下总算把担子交出去,能好好歇歇了。”潘福红着眼点头:“老叔,您放心,我绝不让人失望!”乡领导也敬他酒:“老支书高风亮节,主动让贤,不愧是老党员!”他摆着手笑:“啥高风亮节,就是不想挡年轻人的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卸了职,老潘倒也自在,平时看看孙子孙女,再伺候家里那亩三分地,日子过得舒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第二天中午,老潘去取体检结果。看着单子上密密麻麻的医学名词,他头都大了。大夫把他留下,欲言又止:“其他项都正常,就肝功有点问题,建议去市医院复查下。”他心里“咯噔”一下,嘴上却硬:“能有啥大事,我身体硬朗着呢。”可转头跟老伴一说,老伴急了,催着潘强第二天就带他去市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市医院的大夫看了结果,笑着说:“各项指标都正常,没啥事,估计是乡镇医院检查有误差。”爷俩松了口气,老潘刚要骂,潘强瞪了他一眼:“没病还不乐意?非得查出点毛病才开心?”他赶紧改口:“乐意,乐意,这钱花得值!”</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老潘还有个96岁的老娘,前年在胡同口摔了一跤就下不了床,脑子却清楚,能吃能喝,就是脾气怪了些,不顺心就骂儿女,唯独不骂他。老太太从小疼他,喊他小名“钢蛋”,一会儿见不着就颤着嗓子喊。这天他伺候老娘吃完药,跟三妹交了班,就往地里去——该出白菜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潘强正在地里扒白菜,老叶子扔了一地。老潘一看就皱了眉:这孩子,这么嫩的叶子也扔,真是败家!他脸一耷拉,没说话,闷头蹲下来干活。潘强见他这表情,知道又不满意了,嘴一撅扭过头: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有能耐自己干啊!爷俩各怀心事,闷头扒着白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忽然,老潘胃里一阵绞痛。这疼法有好几年了,近来越来越频繁,他一直没当回事,可这次疼得格外厉害,豆大的汗珠从额头砸下来,眼前一黑,像截木头似的栽倒在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醒来时,满眼都是白墙,手背上扎着针,点滴一滴滴往下落。潘强趴在床边,眼里布满红血丝,头发乱糟糟的。“我这是咋了?”老潘动了动嘴,潘强立刻醒了,赶紧扶他:“爹,您醒了?没啥大事,就是胃炎,输几天液就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老潘没多想,只觉得心烦——从小到大没住过院,看着满屋子的医疗器材,浑身不自在。上回晕倒还是扛尸体那回,这会儿身上又不得劲,他望着天花板,心里竟有点发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两天后,潘强拿到胃镜报告,“胃癌晚期”四个字像重锤砸在心上,他眼前一黑,差点栽倒。他攥着医生的手,声音发颤:“是不是弄错了?我爹平时身体可好了!”医生叹了口气:“这病潜伏期长,发现时大多晚了,只能保守治疗。”潘强蹲在走廊里,眼泪砸在报告纸上,把那几个字泡得发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老潘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身体一天比一天虚。起初他还逞强,不肯让人扶,后来腿脚软得站不住,也只能由着人伺候。潘强看着父亲日渐消瘦的脸,心里像针扎似的——以前那个能扛事的父亲,怎么就弱成这样了?有回他给父亲擦手,老潘忽然说:“强子,我这手,以前能拎着锄头干一天活,还能系着绳下井扛东西,现在连杯子都快拿不动了。”他别过脸,悄悄抹了把眼泪:“爹,您好好养,等好了咱还去地里干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后来,老潘的脚和肚子开始肿胀。他心里清楚,这是大限要到了——村里老人们常说“男怕脚肿,女怕带帽”,他见过好几个老人这样,没几天就走了。他没点破,只是看着潘强强装的笑脸,觉得心疼。这些天他总想着老娘,这么久没见,不知道老人家怎么样了?怕是没法给她养老送终了,儿子不孝啊……想到这儿,干涩的眼里滚出几滴泪,嗓子里只能发出微弱的哼哼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天,他拉着潘强的手,浑浊的眼睛里透着点亮:“强子,咱回家吧,我想你奶奶了。”潘强的眼泪“哗”地流下来,哽咽着点头:“好,咱回家。”</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回家那天,潘福来了,手里提着袋小米:“老叔,村里的路修得差不多了,您以前总念叨的那截烂路,现在平平整整的。”老潘笑了,拍了拍他的手:“好,好,我就知道你能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三天后,送殡的队伍披着素缟,在长长的白幡引领下往村东头走。唢呐声呜咽着,和亲人的哭声缠在一起,飘在田野上空。田里的积雪刚化,麦苗喝足了雪水,枯黄的叶根处冒出点点新绿。西方的地平线上,残阳染红了云霞,渐渐褪去。最后一缕光消失时,老伴仿佛听见丈夫的声音,像当年喝了酒似的,带着点沙哑的暖意:“别愁,日子总会红起来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本文始写于4月3日,完稿于5月10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