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作真时真亦假 无为有处有还无——读金庸《侠客行》

张望书海

<h3>  自去年10月底金庸先生驾鹤西去,就一直想着再读读老爷子的武侠小说。这其中固然有补课的意味,更重要的原因,也许是人越老越趋俗,所谓绚烂之极趋于平淡,见过了阳春白雪,终归倾心下里巴人,也越来越向往纯真和童趣——被称为“成年人童话”的金庸武侠小说,正可充当此任。春节期间,重读了一遍《侠客行》(明河社修订版2016年20印25开平装),倒是愈发感觉到金庸小说俗的外壳下极雅的一面,或者可以换句话说,新文化运动百年来,真正做到雅俗共赏的,也许只有金庸一人而已。</h3> <h3>  《侠客行》1965年首次连载于《明报》每周赠送的《东南亚周刊》,1977年出版修订版,2003年出版新修版。在金庸先生的长短15部(篇)小说中,《侠客行》写作时间靠后,在《天龙八部》与《笑傲江湖》之间,是金庸创作黄金时代的作品。但在影响力和读者评价上,《侠客行》却似乎很难靠前。它也许确如网友所言是“夹在两座高峰之间的一座小山丘”吧,尽管“这座小山丘对于其他海拔来说,也算得上是高峰了”(百度贴吧·侠客行官方吧)。而我却偏爱《侠客行》,想来和李白的同名古风有关,因一首诗而引发出一部长篇武侠小说,的确是一件风雅的事,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与这部小说好看有关,而且篇幅不太长,读一遍并不需要太多时间,也就不会太过牵肠挂肚,何况这部小说还很有意味,经得起咀嚼。自然,对于故事的离奇、巧合,你又何必太过较真,看童话故事就得有点童心不是?</h3> <h3>   好看是《侠客行》的特色,也是金庸武侠小说的普遍特色。金庸是编织故事的圣手,每章每节都有看点,都有悬念,都能使读者欲罢不能。这或许是适应报刊连载的需要,每期都要能抓住读者,但这也的确是作者的硬功夫,没有金刚钻揽不了瓷器活。就以本书来说,全书21章,自玄铁令始,至“我是谁?”止。这首尾两章的题目,却正好揭示了一明一暗两条线索。明线自然是不知“我是谁”的男主角了,而暗线则是开篇谢烟客的玄铁令和后来侠客岛的赏善罚恶铜牌。围绕这两条线索,故事跌宕起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看得煞是过瘾,尽管数年前已读过一遍,有时仍难免牵肠挂肚,欲罢不忍或不能。不由想,年轻时错过了金庸,实不知是福是祸,是得是失。中学老师们一般不提倡学生看武侠小说,想来也自有其道理,尤其是阅历尚浅、心智未开的少年人,若一味痴迷于成年人童话,耽误了学业岂不可惜可叹。不过,这又不好怪罪金庸、古龙们把武侠小说写得太过好看了。</h3> <h3>  侠客岛喝腊八粥的结局出人意料,而又合乎情理,更是好看之至。数十年来,武林各门各派视如不归路的侠客岛之行,竟是龙木二岛主如此的诚心善意,善恶二使的赏善罚恶牌更是名副其实,而《侠客行》古诗图解,最是让一众武林高手们如醉如痴,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忘却了时光,忘却了世上人间。最终“解通图谱”的却是不识之无的石破天,难怪龙岛主说道:“原来这许许多多注释文字,每一句都在故意导人误入歧途。可是参研图谱之人,又有哪一个肯不去钻研注解?”(《二十 &lt;侠客行&gt;》P637),也难怪金庸会慨叹“各种牵强附会的注释,往往会损害原著者的本意,反而造成严重障碍”(《后记》P658),以至于苏轼会吟哦“人生忧患识字始,姓名粗记可以休”(《石苍舒醉墨堂》)了。</h3> <h3>  读《侠客行》,我们都会关注男主角“我是谁”之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金庸并未奢望解答这个人类千古之问。尽管他在修订版《后记》中明言:“由于两个人相貌相似,因而引起种种误会,这种古老的传奇故事,决不能成为坚实的结构”(《后记》P658),但事实是,这种传奇故事不仅构成了小说的主要线索,而且引发了男主角“我是谁”之问,就连看热闹的读者,也会产生不同意见。那就不妨看看“他是谁”吧:他的妈妈——其实是他的养母梅芳姑,叫他“狗杂种”;他一出场时,谢烟客等人叫他“小丐”“小叫花”;他被贝海石等人认作长乐帮帮主后,就叫“石破天”——这是他最常用的名字,尽管顶替的是石中玉的假名;他被雪山派弟子乃至石中玉的父母石清、闵柔误认为是“石中玉”;他被丁不三称作“白痴”;他被丁不四、史小翠、阿绣叫做“大粽子”;他被史小翠收为开山大弟子后,取名“史亿刀”;如果他确实是被养母梅芳姑抢走的石清、闵柔的次子,他真正的名字应该叫“石中坚”。</h3> <h3>  “我是谁?”——这个从小与养母和一只狗阿黄在熊耳山枯草岭生活的孩子,为了寻找“不见了”的妈妈,带着阿黄走下山来,从此步入险恶的江湖。他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但是憨厚善良,抱定“我是决不求人家的”(《二 摩天崖》P68)信念,不辨好人、坏人,常把坏人当好人,且真诚相待,被做了石帮主,替长乐帮接了赏善罚恶铜牌,倒也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诚心实意为他人解忧纾困,懵懵懂懂练就了盖世武功。尽管时时有“我是谁”的疑问,甚至难免自我角色混乱,但这疑问随着妈妈梅芳姑的自尽,“那是谁也无法回答了”(《二一 “我是谁?”》P657)。我却屡屡想起曹雪芹《红楼梦》中那句著名的偈语:“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h3> <h3>  元好问《摸鱼儿·雁丘词》云:“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爱恨情仇,历来是武侠小说不可或缺的内容,《侠客行》也不例外。也许《侠客行》中的爱恨情仇不及射雕三部曲荡气回肠、柔肠百结,但也足够温婉动人、动人心魄。譬如,石清、闵柔夫妇,自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典范。只看金庸为闵柔起的名字,即知她是柔情似水派,难怪单恋石清的梅芳姑会骂养子狗杂种“你求我干什么?干么不求你那个娇滴滴的小贱人去?”(《二 摩天崖》P68)。而梅芳姑则是名副其实的才女苦情派,无论容貌、武功、文学,还是针线之巧、烹饪之精,她都比闵柔强,但是石清对她“始终冷冰冰地没半分好颜色”,而和闵柔在一起,“却是有说有笑”(《二一 “我是谁?”》P656),以致梅芳姑由爱生恨,抢杀(?)他们的次子,自毁容貌,并最终自尽。这也许确如石清所言“心中便只闵柔一人”,抑或是“我和你在一起,自惭形秽,配不上你”(《二一 “我是谁?”》P656)。但究竟情为何物,谁又能说得清呢?</h3> <h3>  再如,丁珰“倾心于风流倜傥的石中玉,憎厌这不解风情的石破天”(《十八 有所求》P572),对石中玉,明知他风流成性,“一生之中不知有过多少相好”,“于我毕竟终也如过眼云烟”(《六 伤疤》P161),却喜欢他“总是这般会说话”(《十五 真相》P477),对他痴心不改。为他,不惜欺骗“呆木头老公”(《八 白痴》P233)石破天调包去做替死鬼,击杀“良心倒好”的侍女侍剑,并设计出石破天强暴未遂而杀人的现场(《十六 凌霄城》P481-487),不愧是丁不三的孙女,也正应了“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的老话。而丁珰憎厌的不解风情的石破天,却为阿绣所倾心,对风流倜傥的石中玉,阿绣则恨之入骨,为拒辱曾不惜投崖自尽(《十八 有所求》P563),这又应了“萝卜白菜各有所爱”的老话。至于史小翠与白自在夫妇间的纠葛,起因于“白自在向来傲慢自大,史小翠本来对他不喜,但她的父母看中了白自在的名望武功,终于将她许配了这个雪山派掌门人”,也源于她对丁不四的“隔河景色,看来总比眼前的为美”(《十八 有所求》P574)以及丁不四婚前婚后多年的苦苦追求。而丁不四在苦恋史小翠之余,却又与梅文馨生下了私生女梅芳姑。这人世间的爱恨情仇,正应了金庸在修订版《后记》中的结语——“此中因缘,殊不可解”(《后记》P658)。</h3> <h3>  关于《侠客行》的主题,金庸先生自道:“在《侠客行》这部小说中,我所想写的,主要是石清夫妇爱怜儿子的感情,所以石破天和石中玉相貌相似,并不是重心之所在。”并坦言:“一九七五年冬天,在《明报月刊》十周年的纪念稿《明月十年共此时》中,我曾引过石清在庙中向佛像祷祝的一段话。此番重校旧稿,眼泪又滴湿了这段文字”(《后记》P658)。石清祷祝的这段话,我们不妨照抄如下:“这孩儿虽然不肖,胡作非为,其实我爱他胜过自己性命。若有人要伤害于他,我宁可性命不在,也要护他周全。今日咱们父子团聚,老天菩萨,待我石清实是恩重。”(《十三 舐犊之情》P390-391)——真的是可怜天下父母心。而金庸先生1977年7月重校旧稿时,潸然泪下,则是因为他年仅19岁的长子于1976年10月在美国自杀,白发人送黑发人,较之石清自然更是伤痛欲绝。</h3> <h3>  但是,我们却不能不忍心思考一个溺爱杀子的问题。就像石中玉与石破天,这对事实上的亲兄弟,被恨母恶母养大的“狗杂种”,反倒善良忠厚,吃苦能干,以德报怨,英雄侠义,为人处世令坏人都折服。而反观他那受父母溺爱的哥哥,自小胡作非为,老子管不了了,送到雪山派企图让好友代为管教,却更不肖做下天大的恶来。俗话说“三岁看老”,幻想“树大自然直”,也许真的只能是注定落空的幻想。《摩天崖》一章,我百看不厌,不通世事的“狗杂种”与老谋深算的谢烟客的对话,每每使人忍俊不禁,而“狗杂种”的这段话,我想当然地认为至少可列入金庸作品十大金句——“我妈妈常跟我说:‘狗杂种,你这一生一世,可别去求人家什么。人家心中想给你,你不用求,人家自然会给你;人家不肯的,你便苦苦哀求也是无用,反而惹得人家讨厌。’”(《二 摩天崖》P68)</h3> <h3>  至于《侠客行》的新修问题,金庸先生在写于2003年7月的新修版《后记》中有明确交代:“二十一世纪重读旧作,除略改文字外,于小说内容并无多大改动。”的确,较之《天龙八部》的新修主要人物结局,《侠客行》并无多大修改。据网友介绍,主要的有三点:一是侍剑并没有被丁珰所杀,只是被点了穴,最后逃走不知所终;二是石破天与阿绣在紫烟岛上多了些卿卿我我,石破天竟会对阿绣说出“你是我的心肝宝贝”等肉麻情话,后来他心中只有阿绣,根本不爱丁珰了;第三就是对10章的标题进行了修改,改动了接近一半。</h3> <h3>  作者修改旧作,自然是作者的权利,但作品一经发表,读者也自有发表意见的权利,这原是相辅相成,也可能是相反相成的事。金庸作品,现有旧版、修订版和新修版三个版本。所谓旧版,是指自1955年香港《新晚报》连载《书剑恩仇录》始,至1972年《明报》刊载完《鹿鼎记》止,在报纸上连载,或是结集成册的初版本。其后,金庸以10年的时间,对旧版进行了全面修订,形成所谓修订版,这也是金庸作品影响最大的版本。新世纪后,金庸对修订版再次修订,历经7年,新修版终于在2006年7月全部面世。</h3> <h3>  金庸作品的两次修订,读者发出的反对意见大都是批评金庸“改变了共同回忆”,但新修版的面世,还可能会引发改得好不好、合不合理的争议。自然,这注定是一场众说纷纭永远也打不清的官司。且以《侠客行》而言,救侍剑一命,固然令读者宽心,但于丁珰性格的塑造却未必见佳;石破天对阿绣说出“你是我的心肝宝贝”,阿绣固然心喜,读者却可能感觉石破天不是石破天,而是石中玉了。至于回目的修改,见不少读者评论“越改越俗”,我也深以为然。比如,第一章好好的“玄铁令”改为“烧饼馅子”,第三章令人遐思的“摩天崖”改为“不求人”,都未见胜处。第四章由“抢了他老婆”替换“长乐帮帮主”,第十章由“太阳出来了”取代“金乌刀法”,第十三章由“变的忠厚老实了”换掉“舐犊之情”,更是匪夷所思。</h3> <h3>  我一直有个顽固的观念:作者修改自己的旧作,很难改好,年龄越大,改好越难。其中的原因,恐怕就是越是天才的作品,越需要激情和灵感,而激情和灵感是很难钟情老头子或老太婆的。如果天假以年而技痒,作者能做些注释或解说的工作,倒可能会更有意义。何况,小说本是遗憾的艺术,世间又有哪部小说能够尽善尽美?因此,我不会去读金庸小说的新修版,尽管大部分我还没有读过,并不存在“改变回忆”之忧。这不是对金庸先生的不恭,而是对自己一私之见的坚持。</h3> <h3>  千古文人侠客梦,金庸武侠集大成。金庸大侠已去,作品永留世间。真希望后半生能够鼓起余勇,随金庸先生“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h3><h3>&nbsp;</h3><p style="text-align: right;">&nbsp;2019.2.15</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