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有关长牌的记忆

冷雨敲窗

<h3>  <b><i><u>  1、</u></i></b>在我老家四川省南部县乡下,父亲这一辈人,很多都喜欢打长牌。一张张窄窄的长牌,伴随了他们大半辈子人生。他们打的长牌,又叫纸牌,共有一百零八张。每张牌的正面印着红的或者黑的圆点,点数分别代表从二到十二。而这些圆点,承载着过去几十年里父辈们生活里的主要乐趣。</h3><h3> 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小时候见到年轻的父辈们打长牌的场景。过年了,或者谁家办喜事了,他们就聚集在那家人的院坝里,围着一张四四方方的木桌打长牌。木桌上有斜斜的裂纹,很像他们额头上隐约可见的岁月痕迹。早年的农村还没有通电,两只煤油灯安静地摆在桌子的两个对角,冒着浓黑的烟。每个人面前,都有几张皱巴巴的角票或元票,被一只香烟盒安全地压在下面。在炎热的夏夜里,他们光着膀子,抽着烟,无视蚊虫的叮咬,认真而愉快地参与着这一夜的牌局,这场牌局常常会继续到半夜,有时父亲回家甚至都我能听见鸡叫了。</h3><h3> 那时候我在想,这些平常一脸严肃的大人们,他们内心其实也是贪玩的。不然,一场并赢不了几个钱的牌,为什么让他们那么投入那么高兴呢?</h3><h3><br></h3><h3><i><u><b> 2、</b></u></i>整个少年时代,我一直以为,因为好玩,也为了赢钱,父辈们才那么热衷打牌,以致通宵达旦。这也常常引起各家女主人们的抱怨,她们会抱怨男人出去打牌深夜不归,抱怨他们会不会又输了钱,抱怨熬夜影响了明天地里的农活。</h3><h3> 现在想起来,我那时的认识是多么的肤浅和无知。在那个贫困的年代,山里的父辈们内心面临着艰难的选择,这也是社会转型时期中国农村的集体困惑。出去打工吧,家里沉重的农活没人干,而且也不知在哪里打工包工头那里容易拿到钱;就在家种庄稼吧,可泥土里的东西总是不值钱,而农业税和子女的学费一年比一年增长得快,巨大的开支逼近他们的承受底线。这些现实的负担像空气一样,随时紧紧包围着这些一家之主们。</h3><h3> 也许只有在牌桌上,他们可以用一张长牌把这些沉重的负担暂时挡在脑后,打牌的快乐驱赶了眼下的烦恼,他们的内心找到了片刻放松的理由和出口。</h3><h3> 农村有农闲和农忙之分,但农村人永远无法像城里人那样劳逸结合。那个年代的父辈们,他们的生活里只有无止境的劳动,以及越来越大的家庭开支。</h3><h3><br></h3><h3><b><i><u> 3、</u></i></b>除了谁家办喜事和过年外,父辈们唯一打牌的场合,应该就是“陪客”了。谁家来了喜欢打牌的客人,村里的人自会吆喝组织着晚上的活动,就是高高兴兴、和和气气地陪远道而来的客人打一场长牌,度过乡村夜里的无聊时光。我曾经一直以为,他们所谓的“陪客”不是他们自己想打牌的借口。但后来我发现,他们真的是在“陪客”。</h3><h3> 前几年我回老家,去看望一家远房亲戚。晚上亲戚张罗了一场牌局,叫来了村里几位邻居来陪我打长牌。他们都是和我父亲一样年近六旬了,打牌手微微有些颤抖。后来我发现,他们好像有意无意地让着我,我总能经常胡牌。尽管后来我也礼尚往来地打给了他们几张好牌,但后来还是我这个很少打长牌的年轻人赢了经常长年打长牌的老人。我心里很不过意,后来他们开玩笑说了一句话,让我感动了:你是客人嘛,我们是陪客的,哪有陪客的赢钱的道理!呵呵。</h3><h3> 我心里很感动。不在乎自己输钱,只是希望远道而来的客人玩的高兴,完成他们陪客的这一宗旨,表达出他们的友善和热情。按现在的说法,这叫打业务牌,或者人情牌。我一个外地来的年轻后生,从未给过他们任何的帮助和照顾,我何德何能受此待遇?</h3><h3> 后来的很长时间里,我反复回味这个场景,细细想来,这个场景里蕴含了农村民间礼仪的重要信息。父亲那辈人,大多出生在上世纪四十年代,那时,中国传统文化的根脉还没有被商业化破坏和掐断。他们长大成人中,吸取了上一辈人的谦和礼让、厚道待人的做人操守。这两位老人,他们识字不多,言谈举止却透露出质朴厚道的气息,即时面对一个并不认识的邻居家客人,一个年轻的晚辈,他们也会真诚尊重甚至看高对方,让自己卑谦地处于一个陪衬者的位置。</h3><h3> 古语说“礼失求诸野”,意思是很多人在追名逐利时,道德礼仪沦失了。只有在偏远的乡村去,那里的老百姓,还保留着纯厚的人情和传统的基本礼仪。</h3><h3> 我相信这是一句真理,尤其是在人们为赚钱,藐视道德甚至挑战法律的当今,我更加怀念那两位陪我打牌的老人,怀念当年我们乡下那种“陪客”的长牌。</h3> <h3>  <b><i><u>  4、</u></i></b>我们乡下的长牌玩法比较简单,但规则很多,年轻人打长牌,常常在规则上面吃亏,有时甚至会几个人连续犯规。这几年我回家旁观父辈们打牌的时候,却很难看到这个现象。桌面上到处是长牌,这些平时记忆力模糊的老人们,却清楚地记得哪些能“吃”哪些不能“碰”,他们轻松地在游戏规则里穿行,极少有人犯规。</h3><h3> 我想,究其根本原因,还是与父亲那代人,踏踏实实做人,本本分分地做事的行为习惯有关。从未企图靠打牌赢钱来养家糊口,也不指望靠半点花招来胡牌,生活中也从不想靠一些冒险的举动来获得什么。游戏的规则和社会的法则,他们都心里有数。现在的年轻人,对胡牌和赚钱,都太急于求成了,所以他们常常在牌桌上和生活中犯规。</h3><h3><br></h3><h3><b><i><u> 5、</u></i></b>在我们当地,长牌的打法里,有五张“翻牌”。“翻牌”的意思,简单说就是碰了这几张牌胡牌就加番。非常有意思的是,这几张牌分别是“天牌”、“地牌”、“人牌”、“和牌”,组起来正好是“天地人和”。天地人和是中华民族传承了千年的处世观念,其核心在于“和”字。我经常在想,发明长牌这种玩法的前辈,一定是高瞻远瞩,用一张薄薄的长牌来指示后辈们要和睦相处,和气生财,家和万事兴。</h3><h3> 在我们当地麻将的规则是谁放炮谁输谁给钱,但长牌是一家胡牌本局就结束,另外三家都输。所以一出现有人要胡牌尤其是“大翻”的时候,我姑父那样的长牌高手就知道打出一张关键牌,让“翻“小那家先胡了,“翻”大的那家自然就没机会了,也避免了大的输赢,和气收场。这些成天跟泥土打交道的农村人,不会常常把“天地人和”这四个字随时放在心上,但他们在牌局上却完美和生动地诠释了“和”字的核心内涵。父亲这辈人,他们的内心充满了淳朴和温和。</h3><h3> 后来我看见比我大几岁的老乡们打牌。他们都是在工地上搞建筑的民工,每月大概能挣四五千元,但一局长牌打下来,输赢却常常接近万元。我想,长牌的规则,他们很懂,却又完全不懂。</h3> <h3>  <b><i><u>  6、</u></i></b>关于打牌的赌注,农村的父辈们玩的自然不大,在早年,一局牌打完,通常在十来块钱范围内的输赢。后来赌注随着农村整体发展而有所加大,但都在娱乐的范围,与赌博不接壤。</h3><h3> 我父亲很年轻的时候就会打牌这门“手艺”了。我小时候在旁边看他们打长牌,那是我最早的长牌启蒙,然后自学成才。估计我的父亲,也是这样的无师自通吧。</h3><h3> 但父亲打牌,常常是以输剧终。我的印象里他赢钱的时候总是很少,我在头脑里几乎找不到他赢钱的画面。有点特别好的是,父亲输了钱从来不发脾气,不会迁怒于其他人打得不好。回到家,我或母亲有时会随口一问:今天赢了嘛输了?父亲总是淡淡地一笑:输得不多,几块钱!后来几年,他打牌又输钱了,回家甚至会说:今天赢的少啊,才赢几块钱!</h3><h3> 说实话,在那个农村整体贫困的年代,我和母亲是很关注父亲打牌的输赢的。父亲这样一说,母亲往往相信了,转身继续做她的家务,父亲也以为家里人相信了,轻轻地喝上一口茶。但我之前跑去牌桌上悄悄旁观过,我知道他到底输了还是赢了。但对此,我,守口如瓶。</h3><h3> 父亲这大半辈子里,我从没见他撒过谎,这是我知道他说过唯一的善意的谎言。他不是好面子的人,只是为了不想让母亲不高兴。钱已经输了,为什么还要让家里人跟着不舒服呢?我可以想象他那时,内心的矛盾和心里的不痛快。</h3><h3> 现在想起来,那时的父亲真的很可爱。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可以“穿越”的话,我真想把我现在的钱,都交给那时候的父亲拿去打牌,让他赢了高兴,输了心里也坦然,不再为那么几块钱的输赢内心不安。</h3><h3><br></h3><h3><b><i><u> 7、</u></i></b>后来的这些年,各地不同的麻将玩法也陆续被带了回村里。“成都麻将”“广东麻将”等外来娱乐方式快速融合进了我们当地“南部麻将”里,并且达到了高度的和谐统一。参与麻将的妇女和年轻人很快接受并改进了这些外来事物,制定了固定的游戏规则。</h3><h3> 而长牌的玩法和规则,这么些年来,却丝毫改变过。唯一改变的,是长牌的材质。早年是小作坊生产出的黑乎乎的长牌,后来,根本不会玩四川长牌的浙江人,却为我们生产出了精美的长牌。水浒里的一百零八将,被精明的浙江人恰到好处地融进了一百零八张长牌里。中国的商业化和城市化进程,洪水一样来袭,不可阻挡地涌进了我们那些山沟里。</h3><h3> 我一直觉得,我们那种长牌玩法,确实需要改进了。比如,最后一张牌不能胡。这就大大降低了胡牌的概率,这盘牌就“黄了”,等于没打,等于少打了一盘。</h3><h3> 为什么不能胡,我问父亲,他解释不了,其他长辈也说不出所以然,“反正规定就是这样的”,这个不明出处的规定,他们却能规规矩矩地遵守这么些年。</h3><h3> 有此我跟父亲说起此事,父亲一脸严肃地说了句他这大半辈子说过的最有哲理的一句话:打牌非要胡牌才是结果?</h3><h3>我竟无言以对。</h3><h3> 后来想想父亲说的其实很对,“黄了”等于没有输赢,和气收场不是很好的事情吗?最后那张不能胡的牌,是制定规则的前辈在关键时候打出的一张最有水平的“和牌”。</h3><h3> 而且父亲觉得我所说的改进简直是荒谬之极,“这么多年的规定,你说改就改”?</h3><h3> 我不能指责父亲的不肯变通,后来我才想明白,父亲要守住的,不只是他们遵守了大半辈子的游戏规则,更是要守住属于他们那个年代的,属于他们这代人的,独家记忆。</h3> <h3>  <b><i><u>  8、</u></i></b>有次我请教一个地方文化学者:对川北地区的长牌文化有研究吗?他说,文化?没抓你去派出所就不错了。然后他才告诉我,现在那些长牌,都是年轻人在打,纯属赌博,跟地方文化扯不上关系了。</h3><h3> 百度说,文化是指一个民族或者地方的风土人情、行为习惯、传统习俗、生活方式等。早年的长牌,是父辈们生活中的一个重要元素,带有那个年代独特的印记和痕迹,是一种能直接体现当时的人们生活状态和精神世界的文化现象。多年来我一直想探寻这薄薄长牌里蕴藏的深层次的东西,窥视那个年代里父辈们的生活形态和内心世界,现在多少有些收获。</h3><h3> 然而,我得到的更多是困惑。和中国很多传统文化一样,这种长牌文化,也正面临着流失和断代。</h3><h3> 现在,父亲那辈的老人少了。走的走,老的老,病的病,一个村子里的会打长牌的老人,常常凑不够一桌。所以他们只能上街去茶馆里打。但是茶馆老板要考虑房租,人工开支等费用,收的茶钱越来越高了。他们打一下午长牌,总体输赢不过四五十元,却要支付六七十元的茶水钱。在外地大城市随子女生活的老人,再也无长牌可打。周围都是不认识的人,认识的几位老人,却没有一个人会玩我们当地的那种长牌。</h3><h3> 会打长牌的年轻人少了。打麻将斗地主炸金花,新的娱乐和赌博方式成了他们追逐的新宠。没有人再对这个老年人的娱乐有兴趣。</h3><h3> 两个月前,表哥带着姑父来我家走走,从中午到深夜,我们打了很长时间的一局牌。那是我内心很愉快的一天。那一天,我和我的父亲,表哥和他的父亲,两代人,一大家子,我们感受着亲情,也完成了一次农村文化的交接和传承。</h3><h3> 可是,再过一些年,父亲这辈人都去世了,谁,还会坐下来,和我们打一场充满温情的长牌?</h3><h3> 谁还记得长牌上留存过父辈们的气息?</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