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豉粿

海军

<p class="ql-block">记得以前,在桐江镇东门街上,常有一群八九岁的孩童,唱着:豆豉果,三灶火,蒸不熟,狗屎果。追着一个汉子,汉子也不很恼,只是有时烦的时候,便扬扬巴掌:去、去、去戏,再跟着我,一巴掌,把你们的屁股打肿了。小孩们一哄而散,街坊邻居哈哈大笑。豆豉果既是小崽哩鬼的孩子王,也是邻居们的开心果,整条街的人都很喜欢他,说他热心,不吝惜力气,谁家有个急事、难事、大事,一叫就到、一呼就应,好几户孤寡老人,也是他经常挑水劈柴,不时照应。</p><p class="ql-block">这个汉子,是小镇司马老板小儿子,豆豉果是其外号,父母兄嫂,亲眷邻居都是这么叫的,豆豉果是家常小菜,用豆豉酱与糯米粉和成,蒸熟晒干,下下稀饭,开胃爽口,居家必备,他怎么叫这个怪绰号,不得而知,可能是以前人觉得,叫得越贱,越好养大成人,农村人叫猪倪狗崽、小猫小老鼠的不是很多么? 豆豉果,果然从小到长大成人,从来没有生过一场大病,就连伤风感冒都很少,偶尔流流鼻涕,咳嗽几声,喝碗红糖姜片水,两天后就没事。身体好,力气很大,一二百斤的麻袋包,嗖地一下,就上了肩,还能连走带跑,不用别人帮忙,可以嗖地一下,又把麻包甩上大货车的车厢,同事都夸他是条勤快的牛,他不经夸,一夸就更来劲,干得越欢。</p><p class="ql-block">豆豉果,并不是生来就是干搬运工苦劳力的命,应该说童年家境还是殷实的,生活还是较邻居街坊更富庶些,父亲开了一家豆腐酒店,既做豆腐,又吊酒,豆腐渣与酒糟还可养猪,除了自己与大儿子外,还雇了三四个伙计,豆腐除了在自家门前摆摊,还有人来批货,挑到四乡五岳叫卖,赚点差价,酒的味道口感不错,价钱也公道,也符合小镇居民的消费水平,因此,生意不说兴隆达三江,起码维持一大家子人的生活,是可以的。豆豉果的父亲复姓司马,排行老大,镇上的人都称司老大,或尊称司老板。司马老大人很古板,恪守古训,决不偷斤减两,也不以次充好,酒里从不兑水,豆腐也是从不掺渣,雪白飞嫩,入口即化,当天没有卖出去的,再多,也不留待第二天,全部倒入潲水桶喂猪,有一次,许是那年天气奇热,一大缸酒酒味变酸,伙计建议加加热,去去味,或降降价,还是能卖出去的,他摇摇头说,人不能昧着良心,别人喝了,嘴巴不说,心里要骂,更是要砸了自己的招牌。一大缸酒,怕有三百多斤,全部倒入屋后的桐木江,东门街沿江而建,大都前店铺后厂坊,几十米深,后门直达这条河,远望一幢幢吊脚楼,仿佛建在水面上,晚上灯光倒映水中,灯火闪烁,景致别有一番风味,这条河准确地说,是桐木江的支流,叫蕉江、源自陈家寨山区,木流丰沛,除了六七月的山洪外,一年其它时间,水流平缓,清澈透亮,水质甘甜,鱼翔河底,虾游浅滩,河蟹附在水草中张牙舞爪,夏季里,孩子们都在河中嘻水,妇女们就在埠头上浆洗衣裳,这一大缸酒倒下,酒香引来大鱼小虾,楞是把一江的鱼儿,条条灌醉,半沉半浮,漂了一条河面,惹得小镇人蜂拥河里捞鱼。当得知真相,一个个都伸出了大拇指:司老大,真硬。</p> <p class="ql-block">司马老大人硬,命运却不济,老伴儿却先他而去,家中无女家无主,大儿十五,也撑不起这个大家,再说中年丧妻,身边连个说上几句体贴话的人也没有,漫漫长夜寂寞孤独难捱,好心的朋友便上门撮合,为他提了一门亲,是八都松林洲人氏,家境贫寒,姐妹众多,女方只要五担谷作聘礼,不介意做后娘。</p><p class="ql-block">司马老大细细一想:人家黄花闺女,能下嫁于我,此等好事,梦中难求,于是,他主动提出追加五担稻谷,半年后就娶了进门,一年后,便生下了司马家二子,就是豆豉果,其时,司马老大五十有五。</p><p class="ql-block">家添新丁,蓬荜生辉,满月之时,摆了二十桌酒以示庆祝,街坊邻居不醉不归,反正司马家开的就是酒坊,硬是喝了整整一缸。豆豉果生下来,虎头虎脑,哭声嘹亮,食量颇大,奶水,豆浆,养得白白胖胖,司马老大为他起了一个还算响亮的学名,是托镇上有名的学究一一私塾王先生起的,叫司马宏。</p><p class="ql-block">小司马到了上学年纪,个头由于吃多了豆浆豆腐,营养了得,居然比同龄人髙出了一个头,虽然个子高,但不会念书,任凭老师苦口婆心,循循善诱,甚至戒尺伺候,打得手心发红,屁股发肿,可是榆木疙瘩,千雕万琢,就是不开窍。</p><p class="ql-block">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硬是读成了人饲猪,肉很香,常被同学取笑,十位数的算术,扳着手指头不够,又脱下鞋子数脚趾头,还是算不出,个头虽大,还是被一群小萝卜头欺负得哭爹喊娘,有时还被打得鼻青脸肿,还被他们恶人先告状,说豆豉果以大欺小。</p><p class="ql-block">气得老夫子嘴也歪,眼也白,对司马老板说,:恕老夫不才,贵公子实在有心无力,实难教育,还望另择高眀,或许还有希望。司马老大捋捋白须,苦笑不得:“似王老先生这般鸿儒都感吃力,定是朽木不可雕也,也罢,犬子诗书无缘,由他去吧,但愿能凭一身牛力,自食其力,也算对得起先人。”</p> <p class="ql-block">知子莫如父,父亲一句话,似乎注定了豆豉果一生颠沛,注定了他靠卖气力吃饭的命运,8岁起,他就在豆腐坊帮忙,劈柴烧火,稍大一些,下河挑水,上山砍柴,再大些,帮忙送货,收收货款,可收款,他又不会算帐,人家怎么算,他怎么收,人家给多少,他收多少,直把老父气得发抖:现在你还能大树底下躲风蔽雨,万一大树一倒,你可怎么办呀。娘也一旁淌着眼泪:老倌啊,你也别急,急也没用,再过几年,给他寻个停当媳妇,带他管他帮他,也许,傻人有傻福,人怂命不怂。儿孙自有儿孙福。司马老大连连摇头:就怕他老婆也讨不到喔。</p> <p class="ql-block">随着豆豉果年龄越来越大,爷娘逾来逾老,为他解决婚姻大事,成了二老的心病,大儿虽然寡言少语,整日默默无声,但娶了一个山里女人后,分家单过,大儿媳虽说生在山里,长在山村,而缝补浆洗,厅堂灶间,柴米油盐,都安排井井有条,毋需操心。唯有豆豉果,二百五的名声,小镇人人皆知,户户都晓,纵然有万贯家产,也怕无姑娘肯嫁。何况,此时司马家境毎况愈下,坐吃山空,捉襟见肘,恨不得一分钱瓣成两半花,早已沦为穷人一样。豆豉果娘为了补贴家用,便干起女红手艺,做些小孩头帽,肚垫,围兜,涎夹,没想到少女时学会的手艺,派上了用场,没想到一炮走红,还打开了销路,没想到权宜之计,后来还成了维持生计的职业。她还打草鞋,请木匠做了一架草鞋床,先绷上麻绳,作为经,然后一根一根稻草穿上,作为纬,用木尺一下一下敲紧,成形后剪去余茎,一双鞋,也就半个时辰,能卖八毛到一块钱。老头子身子每况日下,咳嗽哮喘,成天围坐火盆,半天也不挪步,她只好找到街道干部,央求让豆豉果进了小镇的搬运社,拉起了平板车,那时小镇人叫王八车,干起了搬运工,一直干到他干不动。</p> <p class="ql-block">豆豉果娘起的早,天蒙蒙亮,烧火煮粥,先叫起豆豉果吃粥上工,又服侍老的,洗漱喝粥,说是粥,其实是南瓜中放了少许的米和大量的水,其时1960年,史称三年困难时期,传说国家领导人也不吃肉,不吃鱼,不喝茶,与全国人民同舟共济,一起勒紧裤腰带,共渡天灾人祸难关,普通百姓的日子就可想而知,虽说桐江镇是江南水乡,鱼米之乡,历来为富庶之地,但居民定量有限,副食匮乏,市场萧条,连萝卜青菜只要一上案板,也三下五除二,被主妇们抢个精光,豆豉果娘,面对空空的米缸,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是愁云密布,好在有两个同父异母兄弟,住在山里野猪坞。豆豉果娘,嫁到镇上三年后,她母亲去世,父亲续弦,先后生下两个男孩,没过几年,撇下孤儿寡母走了,豆豉果娘作为长女,体恤娘家,不时周济,送钱送米,奈何杯水车薪,终究不是長远之计。农村妇女迫于生计,只得带着孩子们嫁到深山密林中的野猪坞,新夫姓陈,四十八岁,一直未娶,颇似祥林嫂里的贺老六,为人善良,忠厚老实,视两个孩子为己出。野猪坞虽远在深山,但也是公社化了,是个生产小队,但大队干部来的不多,公社干部就更不涉足,山民的曰子倒也逍遥,虽说山高水冷日照少,一丘丘冷桨田打不了许多稻谷,外人讥哄:野猪坞,南瓜芋头撑帼肚,半年番薯半年笋,有女不嫁野猪牯。没想到,三年灾荒,野猪坞倒成了世外桃源,人间福地。大弟其年满十八,当了生产队队长,还入了党,是这个队第三名党员,看着大姐窘境困局,便经常挑些南瓜芋头红薯及笋干萝卜丝,不亚于雨里寄伞,雪中送炭,靠着大弟的南瓜芋头,一家三口虽然不敢夸口吃好,但一曰三餐能吃饱"饭"。邻居们羡慕不已,甚至还有几分嫉妒</p> <h3>服侍完老的小的,豆豉果娘便打开店门,东门街的店铺,式样差不多,都是一块一块门板拼合,早上,要一扇一扇下下来,打烊,又要一块一块上上去,上下都有槽,上面是木头槽,而门槛则是石凿成槽,很方便,唯有门板很大很重,吃不了两碗饭,是端不动的。不像现在商铺,四扇大门,或卷帘铁皮门,或铁栅栏门。亏得豆豉果娘人高马大,农村长大的她,只剩得铁打的肩膀粗壮的手,一双大手,长期打草鞋,布满老茧,手皮厚粗。当她下到第三扇门板,眼前一惊,一对叫化子带着两个女孩,倦缩门口,看样子,昨天晚上,他们母子四人,就是在这里过夜。豆豉果娘鼻头发酸,起来,起来,我锅里还有南瓜粥,我去盛给你们吃哈。吃了南瓜粥,四人身上稍有活力,说话也有了力气,女人诉说了家乡遭灾,无奈出外乞讨为生,听说家里大水已退,急于思乡返家,偏偏老头子身染重病,既无钱医治又无盘缠回去,愁得六神无主,心急如焚。说话间,豆豉果出门上班,听了几句,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元钱,这是我刚发的工资,不够再向我姆妈要。说完,大步而去。豆妈见是二十元钱,心疼半边,可钱已到那女人手里,要回来就太不好意思了。谁知道女人朴嗵一下,双膝跪地,老板娘一家人菩萨心肠,恩重如山,如不嫌弃,大女儿今年一十四岁,愿送与你家,将来长大,如果合适,配给你家儿子,如不般配,留下做个佣人,做牛做马,报个大恩。豆娘一见,大女儿虽然蓬头垢脸,身子单薄,弱不禁风,但只要吃上几年饱饭,模样还算周正,个子以后也不会太矮,连忙回应:你等等,我唤老倌出来,再作定夺。司马老大细细一瞧,附耳对豆娘悄声:配豆豉果那个草包,绰绰有余。正好隔壁老咪过来,老眯是个银匠,三个儿子,一直想个女儿,顺势提出愿意收留其小女儿,于是,两家凑齐了八十元钱,这两个叫杜春花杜秋月的外乡姊妹,便留在了小镇。</h3> <p class="ql-block">小镇人总爱捉豆豉果开心,现在又多了一个话题:豆豉果,你姆妈给你寻了一个小叫化婆做老婆,你以后天天回家有奶喝了,这个说:过几年,有人给你生儿育女了,你会带人么?豆豉果说:打乱哇,那个是妹妹,不是老婆。其实,他也不知道老婆什么意思,但他知道妹妹,下工,他都会带上几个热呼呼的肉包子,或者买一把甜沁沁的水果糖,给那个为他缝补浆洗做饭烧水的妹妹。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春花十四岁,可个头就像十岁一样,正好比灶台高出半个头,烧菜做饭,还要踩着一个小板凳方才够得着,下河洗衣服,端着一个大盆,步伐踉跄,一步三摇,稍大一点的风,兴许就能刮跑。脸色蜡黄,头发枯焦,豆豉果娘摇头叹息:斗米喂斤鸡,这个姩,怕是要吃几担米,才养得成人。乡下人常说:秧差禾瘦不要紧,三担肥料就发青。随着经济的好转,小镇百姓的生活也好转了,饭也能吃饱了,春花的脸上有了红晕,个头嗖嗖地往上窜,单薄的身子也凹凸有致,逾显丰满,出落成个水灵灵的大姑娘,高兴时,还哼唱老家的越剧:三眼龙门么就是一顶三眼石桥呀,前面闹盈盈就是读书格书房,冷清清么是祠 堂,擂鼓门么就是一座圆圆格圆洞门,门口两个管门人,就是那门口有两株棕榈树是不是?有的人能听懂,这是九斤姑娘的戏文,豆豉果听不懂词,也不晓得是什么戏,但觉得好听,嗓子很甜,声音很软,听着很舒服。司马老大年纪越发大了,身子骨越发衰弱,偏偏大儿子久婚不育,虽说抱养一个螟蛉之子,可毕竟不是司马家的血脉,便有了在有生之年,能抱上孙儿之念头,便对豆娘说:择个日子,让豆豉果与春花圆房,了却你我这桩心事。老俩口便将此事,说与春花,春花两手使劲绞着大辫子,脸上红云朵朵,低下头说:任凭爹娘作主,孩儿无有想法。于是择定了正月二十成亲完婚,既不需要彩礼,也无须凖备嫁奁,扯上两身新衣裤,把至爱内亲请来,摆了六桌酒席,还打开一坛珍藏十年老酒,这给沉闷多年的司马家,充满了喜庆欢乐的气氛。可是当拜堂礼毕,送入洞房时,新郎官却不见了,派人四处寻找半夜未果,直至天将晓时,豆豉果才慵慵而归,原来他看了一夜打牌,还是旁人赶他回来。司马老大气得胡须直抖,脸色铁青:逆子啊,不争气的人,没出息的人,我愧对列祖列宗喔。老泪纵横,泣不成声。第二天晚上,豆娘好容易把豆豉果哄进新房,半夜三更,打闹声传出:你给我滚,二老披衣一问,豆豉果说:你们真是,叫我和春花睡一床,老是拉我的被子,冷得我鼻涕水都出来了,我不要和她睡一床了,我要一个人睡。</p> <p class="ql-block">二天此事又成笑柄,有人说:你真是个二货,晚上有肉包子都不晓得吃,有人说:要不,借我两天,我买两条香烟与你抽。还是队长制止,好了,好了,作弄这般老实人,小心舌头生疔……日子,如同桐木江水,一浪一波流逝,过了几年,司马老大带着无限惆怅,满腹遗憾走了,又是个三年、豆娘也很不甘心,很不放心走了,春花在服侍他三年后,跟着一个货郎远走高飞,走时,她还是个真真的女儿身,走的那几天,她将豆豉果的被单枕套,衣裤鞋袜,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还把豆娘给她的一对金耳环也摘了下来,用红布包住,放到豆哥枕头底,临走的晚上,春花对着司马二老照片,哭了半宿,春花边啜边想,想着爹娘的养育之恩,想着豆豉果兄长般的呵护之情,想着这个生活了十六年的家,她再也敝不住了,嚎陶大哭……豆豉果被哭泣声吵醒,嘴里嘟咙了一句,翻了个身,又呼呼睡着了。约摸黎明时分,这个要饭来到这儿的女人,在司马家待了整整十六年,刚好三十岁,悄然无声离开小镇。豆豉果也难过了好些天,一是没人说话,二是无人洗衣做饭,下工回家,连口热饭热茶,再也没人做了,恼火归恼火,却没骂娘,只是说了一句:走就走,你也说一声吧。小镇搬运社,虽说是个单位,可连大集体也算不上,加上后来搬运业务愈来愈少,不久就解散了,就是不解散,他也拉不了板车,扛不动麻包,甚至挑半担水也非常吃力,没有工资,断了财源,生活困顿,野猪坞的舅舅,虽说关心,但山里人,又有多大能耐和实力,与司马家几个叔辈商量,觉得最好办法是做他大哥那个螟蛉工作,豆豉果有低保救济,搭伙过日子,也好有个照应,谁知开口一说,脑袋摇同拔浪鼓,先是死活不答应,后改口说除非把豆豉果现在住房,全部划归他的名下,现在就换房契,气得司马家长辈火冒三丈,大骂畜生不是人。还是有人出了个好主意,不如把房子卖了,用这笔钱,联系一个好一点的养老院,现在私人养老机构有许多家,有食宿,有护理,也让他有个好归宿。后来豆豉果真去了,有人说,路过养老院,好像看到他,同一群老人,在阳光下聊天,看起来还是很惬意,很开心,也很幸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知道,东门老街现在还有多少人,记得豆豉果。</p> <h3>小城故事多 充满喜和乐 若是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看似一幅画。听像一首歌。人生境界真善美。这里已包括。谈的谈说的说。小城故事真不错。请你的朋友一起来。小城来做客。<br><br>我喜欢听这首歌,更喜欢小镇上的人,喜欢听小镇上的故事,更喜欢那些有故事的草根人物。</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