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工程师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 的 母 亲</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王永志</span></p><p class="ql-block"> 托尔斯泰说过:“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我的家庭是不幸的,这种不幸缘自于父亲曾在国民党军队待过,有了这段经历,顺理成章成了“历史反革命”,我们也就有了“阶级烙印”。我们一家能熬过昨天,全靠母亲苦苦的独撑,因此对母亲的解读比 “生在红旗下、泡在甜水里”的同辈们有更深切的体会,因而早有要写一点关于母亲的念头,从何写起一时找不到突破口一拖至今,有时想想母亲所遭遇的一切,放在整个人类社会,特别是咱中国算不上什么,多少有名望的人还朝不保夕,陶斯亮不也只写了《一封未发出的信》,何况你一个平头百姓,还要“浑欲不胜簪”。但无论如何脑海始终挥之不去“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的景象,一想到这些就会泪眼婆娑。</p><p class="ql-block"> 母亲是四川资阳人, 本来对母亲早年身世我可多问些年长的哥哥和姐姐,这样可能更真实些,但我打消了念头,因为我心中早已把母亲想像成是一位 “大家闺秀”,上过书房有点文化,我怕万一哥哥姐姐们告知不是这回事时,我会有失落感。当年父亲的部队驻扎在成都时,经人介绍父母们相识、相爱,走到一起。父母们的结合也应说是蛮“般配”的,我想母亲当时一定很漂亮,因为凭我父亲的“郎才”,他的眼光和要求一定要取个“女貌”吧。</p><p class="ql-block"> 自母亲跟上“兵哥哥”的父亲,就开始过上动荡的生活,时常往返于资阳娘家、留守处、部队驻扎地。大哥永川(四川的小县地名)、大姐永黔(贵州)相继出身,到了抗战结束,父亲告长假带着一家子回通,也算是衣锦还乡吧(父亲孤身一人离通时只有十五、六岁)。那时战争刚结束,交通也不方便,回通时在路上竟走了一年之久,途经云南又生了二姐永滇。到了南通已是五口之家的小家庭。颇有兴旺景象。</p><p class="ql-block"> 本来回通也只是探亲而已,要回部队的,但伯伯和奶奶再三劝阻,也就这样脱离部队,在家经商照看石灰店。回通后又生养了三姐、五哥,这真是人丁兴旺呀!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生六姐时,适逢“镇反”,父亲被人举报后定为“历史反革命”,抓去劳改。母亲一下跌入深渊,遭此打击奶水严重不足,六姐嗷嗷待哺只得请奶妈喂养,在这当口,我们大家庭也经历变故,由奶奶主持分家,叔叔家经营石灰店,我们家开老虎灶,母亲的“太太”身份一下变成“老妈子”。也就从这时起,母亲一个外乡人,无依无靠的独担家庭的重担,要知道母亲还刚刚生养不久。襁褓中的六姐母亲是无力扶养,只得忍痛割爱,这对母亲来说是多大的痛苦。长大后时常听母亲说,她现在已经没有泪水,因为当时已经流干了。母亲那时是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泪水只有泪水,让酒麻木一下痛苦的神经,那样会好受些,滴酒不沾的母亲那时喝起了烈性白酒。</p><p class="ql-block"> 父亲51年被抓去时大哥只有十一岁在八厂伯伯家里(伯伯家无子女,大哥是准备过继给伯伯家的),大姐、二姐刚上学,也就七、八岁样子,三姐四岁、五哥应该是呀呀学语,六姐出身不久。突然间生活的担子压在母亲一人身上,这担子有多重呀!55年大哥的脚要绑石膏,八厂家无人照应,母亲又将大哥接回,大大小小一堆孩子吃饭上学,烧老虎灶的门市照应。母亲的人生“蜀道”也同样是难于上青天,家乡的意境竟是以这种方式来陪伴她的。烧老虎灶是个什么概念呢?现在新村里也有打开水的地方,那是一种叫“曝竹炉”式的小锅炉,很方便的,而我们那时的老虎灶,这里借用休父老先生的《别了,‘老虎灶’》一段原文:</p><p class="ql-block"> “老虎灶”在南通城里的原称为“汤水炉子”。这是商业街附近的一种必需的服务行业。说“老虎灶”,真是一个形象而生动的发明。两只滚瓜烂熟水汤锅是两只老虎眼睛,一旦水沸,像在眨眼;填煤的小铁桶是老虎鼻子,会冒烟;后面两个木桶大锅,是老虎粗壮之躯;前边出灰之口则是老虎嘴,而屋顶冒烟的烟筒,不必说是老虎尾巴,翘到天上去了。谓之“老虎灶”,谁曰不宜。南通人称“汤水炉子”,很实在,但一点艺术性也没有了,大概“老虎灶”一词是上海人发明的吧,老实巴交的南通人可能想不出。</p><p class="ql-block"> 然而艺术归艺术,烧老虎灶是很幸苦的,母亲认为老虎灶其实是“老苦灶”。早晨要4钟左右升炉子,晚上要10点才关门,早上8—10点是打开水的旺季,那时家门口附近的百货商场、邮电局、韬奋印刷厂职工上班后,都跑来打开水,就连四海旅馆的旅客饮用水都是我家送的,打开水时是一手拿勺子舀水,一手拿漏斗灌进热水瓶,那勺子是用紫铜做的,配上硬木手柄挺沉的,有一大一小两只,大的正好一勺一瓶,小的要一勺带点,我最喜欢用大的,速度快、效率高,没有一点浪费。而母亲此时已年纪大了,只能用小的,每天7点左右都要加足白煤(一种无烟煤),来应付门市,天天如此,如果煤的灰份多、燃点不足那就惨了,开水供不应求,门口是黑压压的人群,你此时心情就可想而知,对我来说烧老虎灶我只是接触到皮毛,而且是纯粹的烧老虎灶,不做其它活儿就苦不堪言,而对母亲来说天天如此,而且还有烧菜煮饭等大量的家务活,我十七、八岁正值年轻力壮时烧一天的炉子,到了晚上是能感受腰酸背疼、疲惫不堪的。</p><p class="ql-block"> 母亲是坚强的,决不会讫求别人的怜悯,忍辱负重、苟且偷生抚育子女,把儿女们一个个培养到中学毕业。直到现在遇上老邻居,他们都会众口一词的为我的的同事们介绍说:他们家以前老苦的。母亲是善良的,具有传统美德和是否观,不管有多难,在第一天开学,总是把学费预备好,让我带上给老师,她认为这是天经地义,她那里知道,快要放假了,老师还在向其它同学追要学费。</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一次不知为什么我伤心的哭着,母亲用手为我擦去泪水,这一擦禁擦得我脸上好生疼痛,原来母亲长年累月的拣“二碳”,手上满是开裂的老茧,像刀子般划在脸上,母亲姣好的面容与这粗糙的大手,反差竟是那样的大。对女性的手我是极有体会的,小华姐姐(后来的少年宫舞蹈老师)常带我上街,她牵着我的小手,我感到她的手好软好软,我都希望母亲也有这样的手,然而此时母亲已脱胎换骨成了劳苦大众,没有一丝一毫的布尔乔亚,就像莫泊桑《项链》的女主人翁。</p><p class="ql-block"> 由于家里烧老虎灶,家务活儿也就比较多,单单拣二碳就够你心烦意乱的,一点体会不到“祖国花朵”的那种感觉,到后来我和弟弟有点埋怨家里为什么开了个老虎灶,母亲则告诉我们开老虎灶是为了照应我们儿女们。原来对母亲来说是有好多选择:譬如可以当个教师,或者在石灰店里干,但石灰店迟早是要公私合营的,所有这些都要出去上班,如果这样母亲不会太苦,但家里的孩子们怎么办?所以母亲选择在家烧老虎灶,自己苦点可以照看孩子,那时已经有六个孩子,大的十一、二岁,小的还没满周岁。天底下的母亲没有不考虑子女们的,就这样母亲坚强的扛起生活的重担,用自己的苦难阐释世间最无私的母爱,什么叫度日如年?这就是!苦熬苦盼独撑了七年。</p><p class="ql-block"> 如果磨难就此结束,还算不错的结局,然而“山河表里潼关路”,本来父亲改造回来,母亲的担子要轻些,但还是一个“苦”字了得,那种“过七、八年再来一次,一次七、八年”的各项政治运动,父亲都要被揪斗,特别是在文革动乱期间,父亲的改造可以说是由有期变成了无期,由在押变成“软禁”, 父亲本应是家里的顶梁柱,但此时身不由己,家庭的生活重担还是沉重压在母亲身上</p><p class="ql-block"> 我的记忆中,母亲一直身体不好,有高血压时常头晕,母亲一生病,我便要请假照看老虎灶,那时烧老虎灶,父亲是起早升炉子、晚上打烊,母亲是负责整个白天的。初中时母亲住院开刀,我请了一个月的假,那阵子正好是军训,否则真要影响学习。那时我有体会:父亲生病只影响父亲个人,而母亲生病就要影响一全家了,中学时我常祈求苍天保佑母亲不要生病,那时我真担心完不成我的中学学业,直到1976年高中毕业,我才长出了口气:毕业了。后来经过三年的插队生活,回城进了二印,我的好友建议我明年考电大,当时我真的很犹豫,要不要考电大,母亲的身体还行吗?我不忍心增加母亲的负担,当母亲知道此事后,竟非常支持,说那是我今后的前程。</p><p class="ql-block"> 母亲在平潮住院化疗期间,四川的表哥出差顺道看望母亲,这也是母亲离开家乡四十多年,所见的娘家唯一亲人,表哥要求母亲回家看看,母亲也被说活了也真想回老家看看,那年母亲60岁、表哥50岁。他们用家乡话讲些我们不知道的典故,回忆过去的快乐时光,笑声夹带着泪水,一生的坎坷从何讲起,表哥在解放初期曾当过海军教员,当年不识时务的给党提些保贵意见,结果“引蛇出洞”被评上右派,也是历经磨难。</p><p class="ql-block"> 在插队的最初日子里,有一次母亲告诉我一件事,有一个女孩常朝她笑,后来告诉母亲,和我是同学。母亲告诉我时脸上充满了快乐,能让母亲高兴,我自然甜蜜,那她是谁呢?直到有一天因下雨我在家照应门市,她到我家冲开水时,我毫不犹豫的肯定一定是她,一个我喜欢的女同学,然而当时我们什么也没说,连问候语都没有,依然保持着男女生不说话。从那以后每当夜深人静时、每当带作劳作疲惫不堪倒在床上时,我会从心里呼唤她的名字,一千次、一万次的重复着我们是同学的话语,进入梦乡,靠着这甜美的梦想,打发了最枯燥无味的生活,她就是我的“小芳”</p><p class="ql-block"> 大约是85年的某一天,纺工系统在老体育场举行活动,我尽地主之谊邀请江艺、陆玲到我家来玩,我们是好朋友无话不谈。文化宫举办的“五四青年智力竞赛”,对其中的几道难题江艺跑来问我,我指点一二,江艺像发现了新大陆式的对我赞叹起来。因此我们也成了好朋友。在第一天我向母亲说:明天有同事来吃饭。这也有史以来我第一次向母亲开口,招待我的同事,那顿饭菜是十足的“便饭”、绝对的“家常菜”,没有特地预备什么。事后陆玲说:你母亲真清爽。是的,这是我的骄傲,我的母亲是天底下最知书达理的,她的脸上永远都是这么清爽,虽然没有好的衣服穿,但收拾的干干净净、不失雍荣华贵。</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8px;">   母亲和孙子,那年母亲69岁</b></p> <p class="ql-block">  自儿子出身后,我们一直住在岳父家,儿子也是外婆带大的,小家伙当然是谁带跟谁亲,和奶奶挺认生的,这怎么行!我一有机会就带上儿子“常回家看看”,到了那儿,找个机会扔下儿子,让祖孙俩亲近,我自个儿则到新华书店转转。回来后便看到儿子拖着奶奶要找爸爸,要知道刚开始儿子根本就不让奶奶亲近,你们看我儿子和我母亲的相片,儿子的表情一点都没放开,挺拘束的,这个小家伙!</p><p class="ql-block"> 我和六姐相差七岁,这七年也是父亲在外改造的七年,我长大后漫漫知道母亲为这家、为我们吃了很多苦,尤其是父亲在外改造时,是母亲一人支撑着,我都无法想像,是如何渡过那个年代的。懂事后我给自己订了个规矩:不允许任何人冒犯母亲,为此和大嫂大动肝火,我这人特容易记仇,到了结婚时我不肯请大嫂,母亲一再做工作,后来很勉强请大嫂参加我的婚礼,至此以后关系慢慢恢复,特别是为父母做斋事,大嫂更是出钱出力,也使我感动,现在父母不在了,我能体会长兄如父、长嫂如母的感觉,在我们需要帮助时,更是全力支持着我们(七候和八候),现在想想我当时是多么的孩子气,硬要渗和到大人们的纷争当中。</p><p class="ql-block"> 母亲三十多年的老虎灶, 就整成个儿女成群、子孙满堂,我们家似乎永远是人丁兴旺,家中的食堂送走一批,又迎来一批,就像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那方桌永远是坐的满满的,母亲能烧得一手的好菜,在我记忆中父亲不会烧煮,记得有一回母亲生病,无人烧饭,我和父亲折腾着下面,我们不知先放水还是先放面,那碧绿的黑菜硬是被我们烧得黄黄的。母亲烧菜煮饭一直都未“下岗”。八十年代我们家又添了三位小食客,那是大姐的家建兵、小燕,三姐家的建华。建兵、小燕在城中上小学,建华在城里学电器修理,看到这些可爱的小外孙们,母亲蜡黄的脸上泛起久违了的笑容。</p><p class="ql-block"> 生活艰辛使母亲的火有时朝父亲发发,说他自顾自己的烟酒,父亲走后母亲发火的地方也没了,总不能朝我们子女身上发、更不能对现实有什么不满呀!渐渐的我们觉得母亲的脾气淡了许多。然尔还是更加的辛苦,那时大哥已“成家立业”,小弟刚进橡胶厂,我在插队务农,大家都挺忙的,我们所能做的是兄弟三人轮着晚上打烊,好让母亲早点休息,起早升炉子和整个白天还是母亲一人操持着。</p><p class="ql-block"> 母亲一生很苦,好日子刚刚开始,母亲就突然离去,我们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弟弟垂胸顿足、濠淘大哭,昨天还好好的。年迈的母亲一直自食其力,虽说不开老虎灶后,没有经济来源,由我们共同负担,但我还是有“疏忽”偶有“遗漏”,母亲大度也不追要。想想母亲的付出,我们却没有尽到一天孝道,我的心撕裂般疼痛。母亲你为什么不给机会呀!难道真是“悠悠寸草心、报得三春晖”。</p> <p><b> 习家井住宅,建华、小萍和母亲</b></p> <p class="ql-block">  母亲为了我们在她生命的里程中,就像跑完马拉松的战士,最后轰然倒下,之前没有任何症兆,脸上是那么安详,是的她没什么可牵挂的,我们一个个都已成家立业,就连最小的弟弟也担起爸爸的角色,母亲知道比起其他孩子,王家的子女不那么幸福和快乐,她所能做的是决意不给我们添麻烦;老天知道母亲活着时苦难,所以踏入天堂时,就不要她承受一丝痛苦;我们知道母亲是完成了任务,无迁无挂的走了,去汇合久别的夫君。母亲是带着自豪向久别的夫君告慰道:你扔下的滩子,我完成了…。</p><p class="ql-block"> “妈妈看看我吧”, 当我想起母亲时,会时常唱起电影《樱》的插曲,唱着唱着泪水会模糊我的视线。在今天我所能引以为荣和自豪的,是拥有一位慈爱、善良、坚强、美丽的母亲。</p><p class="ql-block"> 2009年7月10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