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随想——饥饿的中学年代

李夫子

<h3></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岁月随想——饥饿的中学年代</h3><h3></h3><h3> 据说,穷人挣得天下,坐了江山,当了皇帝,最容易在吃喝上放纵,因为他们饿怕了。</h3><h3> 和一位IT界朋友在饭店里吃饭,点了几个菜后,朋友说:“够了吧?你每次都这么浪费,我在沈阳三好街,很多时候一顿只吃一碗面。”我笑笑说:“你还是没有切实经历过那种饥饿的感觉,反正我是饿怕了。”</h3><h3></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一、乡村中学</h3><h3> 十二岁的时候,父亲因病住院,家里乱成了一锅粥,家人便把我送回了老家,离县城三十多里远的一个乡村读初中。中学的这几年,我便常常来往于县医院与乡村之间。</h3><h3> 乡村是一个典型的黄士高原上的村庄,沟壑纵横,沟上沟下,星星点点、参差不齐地散落着住户。大多是窖洞,只有村办学校里是清一色的红砖房。</h3><h3> 乡村的人们,都是辛劳而清贫的。村办学校里,也基本上是附近各村的孩子,家境大多贫寒。</h3><h3> 第一次到学校报到的时候,我交了三十六块钱伙食费,和我一起报到的同学,交的都是小米、黍子等杂粮,甚至还有一菜篮子咸菜。</h3><h3> 报到以后,同学们各自回到宿舍。放下行李,我仔细打量了一下宿舍,一条狭长的近八米长的通炕,占据了房间近三分之二的面积,炕上铺的是竹席。宿舍除了粉刷的雪白的墙壁,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h3><h3> 我占据了通炕中间的位置,安放了我的行李。我们宿舍里,一共十个来自各乡村的同学。也就是这条通炕,最多的时候,总共睡过十五个同学。每人半米左右的地方,睡下以后,几乎不能翻身。</h3><h3> 虽说是在老家,可第一次来到陌生的地方,晚上躺下后,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出来,因家庭变故而变得特别敏感的我知道,不能让别的同学发觉。辗转翻侧中,还是迷迷糊糊睡着了。我也不知道是否有别的同学和我一样,为第一次离开家而在被窝里偷偷地哭泣。</h3><h3> 睡到半夜,忽然脸上一凉,我惊醒了。舔舔嘴唇,居然是咸咸的味道。原来是我里边的一位同学下地撒尿,乡村的孩子,十一二岁,还不大习惯穿内裤,尿滴便顺理成章地滴到了我的脸上,让我真是哭笑不得。</h3><h3> 惊醒以后,睁着双眼,看着黑咕隆咚的屋子,我就再也没有睡着。</h3><h3></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二、在饥饿中成长</h3><h3> 在学校食堂里,早饭吃的是稠粥加咸菜。放上一大锅水,水开的时候,多放米,把水熬干,然后用勺子将米来回鼓捣并搅在一起,就叫稠粥。有时,在米中还得加些山药蛋。水开的时候,如果只放少量的米,就叫做稀粥。不过学校食堂里因为有二百多人吃饭,所以稠粥并不是用勺子来搅,而是用一只小铁锹。</h3><h3> 分到早饭以后,在家里娇生惯养的我,一口也吃不下去。</h3><h3> 上午四节课,最后一节是代数,当老师在讲台上吃力地讲着有理数、无理数的时候,我已经是饥肠响如鼓了。</h3><h3> 到了中午,同学们便一窝蜂地拿着饭盆往食堂冲。我和另外一位同学,端了一洗脸盆黄糕与一洗脸盆大烩菜回到宿舍,很快便被同学们一抢而光。一位没有抢到饭菜的同学,拿着空空的饭盒,默默地垂泪。这一幕,第一次让我体会到饥饿时能填饱肚子,是多么地重要。</h3><h3> 在体会到填饱肚子重要的同时,学校里学习、生活、吃饭的规律,我也渐渐熟悉。在学校里,一般是早上五点起床,上一个早自习后,七点吃早饭。上午四节课,下午四节课,晚七点吃晚饭。晚饭后,上一个晚自习,十点休息。</h3><h3> 一日三餐,早饭与晚饭一般是稠粥加咸菜,中午是黄糕与大烩菜,一星期可以吃到两顿白面馒头。</h3><h3> 到学校报到后的一星期里,我因为吃不惯学校里的饭,经常吃方便面,饥饿的感觉,越来越清晰,以致于我不得不适应学校的生活与饮食习惯。</h3><h3> 习惯了以后,正处于长身体时期的我,饭量惊人地增长,也逐渐喜欢上了吃糕。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中学毕业以后,一次在饭店里吃饭,我一个人居然吃掉二斤黄糕,一碗烩菜,一碗面与两根雪糕,让在座的人目瞪口呆!</h3><h3> 在学校的时候,一顿到底能吃多少,也确实无法统计。现在只记得,刚吃完饭一小时,又觉着肚子饿,要是再有吃的,还是能够吃下去,好像就没有饱的时候。</h3><h3></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三、孤单的少年</h3><h3> 在学校里饥肠辘辘的我和其他同学,那时最大的企盼莫过于星期天了。回到家里可以饱餐一顿。有时还可以往学校带点,等饿的时候拿出来吃。回到家里的时候,母亲怕我饿着,总会给我拿钱,让我买东西。接过钱的时候,心里总是非常地沉重。父亲病重的时候,每月的医药费高达数千元。我知道,我接过的那几十元钱,对于节衣缩食的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h3><h3> 那时我还不会骑自行车,县城到学校,三十多里的路程,走完柏油马路,还得走很长一段黄土路才可以到达学校。所以,有时一个月只能回一次家。每次星期天下午返校的时候,母亲总会从医院里出来,送我很长一段路。那段沉重的路,压抑的让我无法呼吸,等母亲回去以后,走在路上,我只能暗暗的抹泪。</h3><h3> 十六年过去了,那一幕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一个孤单的少年,在乡间的黄士路上默默地行着,路两边是高大的白杨树。或是踏着满地的落叶,或是踏着初冬的冰雪,从夕阳西沉一直走到薄雾冥冥……</h3><h3></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四、偷西瓜</h3><h3> 饥饿让我和我的同学们,不得不想能填饱肚子的办法。</h3><h3> 学校围墙外边,就是肥沃的农田。到了秋天,庄稼与瓜果丰收的时候。下了晚自习,我就和几个胆子大的同学,趁着夜色,敏捷地跳过学校的围墙,到庄稼地里,偷能吃的东西。</h3><h3> 那时最能偷的就是西瓜了。悄悄地猫在瓜地里,兴奋、激动而又紧张。开始是看看周围没人,摘颗西瓜,用衣服包着,揣在怀里就跑,很多时候把生西瓜给偷了回去。时间长了,居然让我摸索出一套偷西瓜的经验。</h3><h3> 熟的西瓜,轻轻一摘,就可以摘下来,这就是“瓜熟蒂落”。用手摸上去以后,皮比较光滑,手指一弹,响声比较闷。当然也不能太闷,太闷的西瓜,就是熟透了,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蒌”了。</h3><h3> 凭着我们捉摸出来的经验,宿舍里极少有人偷回生西瓜。</h3><h3> 和妻子处对象的时候,一次上街买西瓜,我随便挑了一个,拿回去打开以后,妻子赞不绝口。用崇拜的目光看着我说:“你好像什么都懂,经历挺丰富的,以前你是干嘛的?”我笑笑说:“卖西瓜的。”妻子浣然而笑。</h3><h3> 除了西瓜,那时常偷的,还有大豆豆角。</h3><h3> 大豆角偷回去以后,把豆叶简单挑捡一下,放到饭盒里,加上水,有条件就加点盐,放到宿舍通炕的灶火上煮,还没煮熟,就迫不及待地揭开饭盒,边吹边吃,有时烫了舌头,却也吃得不亦乐乎。</h3><h3> 偷回去的山药蛋,也用同样的吃法。不同的是,吃完晚饭后,有时间慢条斯理地把山药洗干净,切成块,再加点盐,加点葱花或者蒜,放到灶火上煮。等下了晚自习,正好煮熟。同学们便关上宿舍的门,坐在炕上,围在一起吃煮得喷香的山药蛋。" </h3><h3><br></h3><h3> 五、两角钱一担水</h3><h3>  村里的另一种严重情况是缺水。</h3><h3>  村里是有一眼机井的,就在学校的院子里,如果不停电,这眼机井供应的水,也可以满足全村人的生活与饮用。</h3><h3>  可在我的记忆里,就好像没有满足的时候。</h3><h3>  那个时候,村里经常停电,而且一停就是半月以上。</h3><h3>  学校的食堂里,用水泥砌了一个大水池,可这个大水池,如果停电后,只能供应全校的学生饮用两天。</h3><h3>  村里的人家无论穷富,每户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每家至少两口水瓮,这两个水瓮,一般都是满的。</h3><h3>  停电以后,学校里的学生开始节约用水,一星期不洗脸刷牙,已经司空见惯。</h3><h3>  去学校报到后,没有两个月,我已经深切体会到没水的苦处。</h3><h3> 一次停电五天后,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觉得被窝里有个东西老是咬我。摸了摸,居然让我给逮到了。我把这个庞然大物捉到白纸上,借着烛光问同学们这是什么东西,同学们哄堂大笑,告诉我那是虱子。我把这个吸我鲜血的东西,“嘣”的一声,用指甲狠狠地摁死在纸上。看着它的尸体,我觉得特别痛快!</h3><h3> 停电以后,上晚自习就只能点蜡烛了。为了省钱,同桌之间就两个人轮流点。也有些家庭困难的同学,把家里的煤油灯拿出来。煤油灯油烟较大,一个晚自习下来,眼圈之间两团黑,有些已经懂得漂亮的女同学,也成了国宝大熊猫。</h3><h3>  当学校水池里的水吃光的时候,学校便组织学生到别的村里挑水。</h3><h3>  离学校最近能供应饮水的村子,翻过一座沟梁就到了。</h3><h3>  从沟梁上看下去,赶着驴车拉水的村民,挑着扁担担水的村民与学生,混在一起,浩浩荡荡,尘土连天,真是蔚为奇观。</h3><h3>  那村里的水是有人承包的,承包的人灵机一动,发起了水财,一担水两角钱。</h3><h3>  看着承包人那张油光光而骄横的胖脸,像极了电视中上海滩的流氓,真狠不得打他两拳。可最终还是没有一个人去这样做,都老老实实地排着队,挑了水,再浩浩荡荡地回到村子里。" </h3><h3>  三里左右的路,来回六七里。一下午,挑两担水后,只能上晚自习了。</h3><h3>  也有停了几天以后半夜忽然来电的时候,村子里刹那之间就沸腾了,到处都是衣衫不整,挑着扁担来回奔跑的村民。学校院子里,叮叮当当的水桶来回撞击着,热闹异常,直到天亮时每户人家的两个水瓮挑满了为止。</h3> <h3></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六、象棋与叶子</h3><h3> 因为贫困,所有的学生学习都非常刻苦,只有考上中专或者大学,才是这些农家子弟唯一的出路。我所在的学校,一度成为全县升学率最高的初中。</h3><h3> 大部分学生当然也不会看别的课外书。上化学课的时候,化学老师在黑板上画了一个烧杯,一个天平,告诉我们用这个来做实验。</h3><h3> 画饼充饥这个词语,在我们的教学实践中,得到了充分的应用。</h3><h3>  偷来的东西,能够填饱肚子的时候,更为贫瘠的精神生活困扰着我们。</h3><h3>  我上初二的时候,初三有一个叫刘婷婷的女同学,长得很漂亮,棋也下得好。就是缺了两颗门牙,一笑就漏风。后来听同学们说是刘婷婷和她哥哥下棋,她哥输了,一怒之下,拿棋子朝妹妹打过来,正好打到门牙上,把门牙给打掉了。</h3><h3>  那时,我们有事没事便往刘婷婷的宿舍里跑,一来二去,居然也识得马绊,学会了下棋。</h3><h3>  一次下晚自习以后,我和同学们在教室里围着蜡烛下棋,老师在背后看了很长时间都没察觉。结果,全班唯一一套我从家里带去的棋具被没收了。</h3><h3>  没了棋具,棋瘾自是难熬。想了很长时间,我终于发现了制造棋子的绝妙原材料,就是从医院垃圾堆里捡回来的空药盒。</h3><h3>  把药盒拆开后,按着五分硬币,用圆珠笔在硬纸片上画32个圆圈,然后把这些圆圈用剪刀剪下来,写上帅、士、马、车等,就是一副完美的棋具。</h3><h3>  收集药盒与画圆圈这个工作,由我来完成,利用先天条件,我兴致勃勃、不厌其烦地为同学们做了一副又一副象棋。靠着我提供的这些廉价棋具,同学们的棋艺突飞猛进。做了改进以后,用一分硬币为圆圈画棋子,用作业本背面当棋盘,甚至发展到课堂上。</h3><h3>  后两步剪纸片与写字的工作,由我的同桌,一个叫叶子的女孩子来完成。</h3><h3> 叶子比我大三岁,我做这些的时候,她总是饶有兴致地看着我,然后,她会在那些小纸片上,认认真真写上一笔清秀的隶书。</h3><h3>  叶子像个姐姐似的关怀着我,我一直觉得那时叶子是喜欢我的,有一次上晚自习的时候,我忍不住摸摸了她的手。她的脸飞红,骂我,死相!班里的同学都看着我们,弄得我几乎无地自容。以后,她很长时间都不再和我说话。</h3><h3>  离开乡村以后,高中快毕业时,一位同学捎来了叶子给我写的一封信,告诉我,叶子快要结婚了。</h3><h3>  在校园里惆怅了许久的我,最终没有拆那封信。撕碎了,扔进了垃圾桶。</h3><h3></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七、逝去的青葱岁月</h3><h3>  我是个容易怀旧的人,眨眼之间,我已近而立之年,那些贫瘠的岁月,那种饥饿的感觉,那逝去的酸涩而甜蜜的青春情怀,也不会再回来了。</h3><h3> 每年的七月十五,我还是会和叔叔一起,不约而同回到那片曾经生活过的黄土地,是山药蛋与黄糕养育了我们。本质上,我们还是个农民。</h3><h3> 这片土地,我的爷爷就埋在这里,我的父亲也葬在这里。人生是一粒种,落叶总要归根,无论漂泊在何方,将来,我们还是会回到这里。</h3><h3>  在父亲的坟上,燃上一支烟。我和叔叔默默地眺望着远方,背后是连绵不绝的青山,脚下是深沉厚重的黄土地。远方,还是连绵不绝的青山。</h3><h3>  看着金黄的稻浪,闻着瓜果与泥士的清香,我一直冲下沟梁,汗流浃背。任凭玉米叶像刀割一样,弄得我额头生疼。</h3><h3>(李向奎,作于2005年)</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