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晨子【元曲谈片】

晨子

　　

☆ 前言 ☆

以笔者认知，概观中华文学艺术历代高程：鲜活的《诗经》，激愤的《楚辞》，浮丽的《汉赋》，壮阔的《唐诗》，忧悒的《宋词》……一如九曲十八弯的黄河，贯岭穿峡，腾挪跌宕；忽而雄浑，忽而清浅；忽而寥廓，忽而逼窄；忽而短哦，忽而长吟；挟雷掣电，逶迤而来。万里驰驱一壶而收，重峰叠浪，踌躇满志。不期然被一异族王朝落下闸门，却泛滥出个不必为谁服务也不必为谁歌功颂德的自我自在的元曲来。

其实此前的宋金时期，当南宋的陆游辛弃疾们诗血词泪地痛吁收复失地时，大金这边的文人骚客便因失去了政冶依傍而寄身风月，成就了前承宋杂剧、后启元曲的金院本。“院本者，行院之本也。”(王国维《宋元戏剧考》)而行院乃倡伎之所。倡是戏班子演员，伎是会唱戏的妓女如日本的歌舞伎，伎是能歌善舞会唱戏曲的妓女，著名的如汉代的赵飞燕（因色艺双绝被汉成帝宠幸为皇后）、唐代的公孙大娘（杜甫有诗《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宋代的李师师（宋徽宗掏了地道去逛她）、明代的柳如是（陈寅恪不惜十年心血颂扬的爱国歌妓）、清初的陈圆圆（成为吴三桂的爱姬后，被李自成的大将刘宗敏霸占，吴冲冠一怒为红颜降了清军，做了清军入关的急先锋），还有日本的歌舞伎，等等。院本，说白了就是剧本。

宋金隔淮对峙了一个多世纪，蒙元铁骑突进，先是联宋灭金，继而吞宋立国。不仅仅是对汉人的不信任，更出于汲取宋朝重文轻武之教训，先不先的取消了科举。文人雅士全沒了晋身之阶，没奈何一塌刮子自我沉吟去了。他们中一部分会编故事的成了杂剧作家，一部分不会或不屑编故事的受汉乐府启发，将宋词通俗化了，弄成所谓散曲(即歌词)供倡伎们演唱。于是乎，由杂剧和散曲构成的元曲便成了继宋词之后，中华文学艺术的又一巅峰。

艺术也许从未像斯时那样没有负担，无论思想内容还是表现形式都不拘一格，令人轻松愉快。有感于兹，2015年，笔者居然在朋友圈傻拉巴唧白话了整整一年的元曲。所白之话来自读书笔记，虽没什么新鲜见地，到底是自心自得，故择其要辑于美篇，以免散佚。无意哗众，只为存念而已。

一一2019.3.20.于一苇邨

♛ 元曲的宫调 ♛

放心，这不是文章，板不下这张脸，也没那个系统耐性，想哪说哪，乱弹嘛。

连续地“每天一道元曲”(即2015年每天在朋友圈谈元曲)，元曲是什么东西？每首元曲开头标示的【黄钟宫】、【中吕宫】、【南吕宫】、【仙吕宫】等等诸如此类，指的是什么？

元曲，元代的文学艺术主体，包括杂剧和散曲两大部分。曲者，音乐也。我们现在阅读的元曲，最初是用来唱的，那么，那些什么“宫”就是元曲不同内容的不同主调。

主调？一一

唱歌跑调谓之五音不全。哪五音？

一一中国古代音乐的“宫、商、角、徵、羽”，西洋音乐的“12356”即“哆、唻、咪、嗦、啦”。

怎么没有4和7(发和希)？

一一那是半音。五音讲的是全音。

很多历史名曲都是五音调式，如江南民歌《好一朵茉莉花》(不是后人改编的《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乐谱中你绝对找不出“4”和“7”来。

后来发展出两个半音，一谓“变徵”即4，一谓“变宫”即7。和前面的五音连起来，叫做“五正二变”。

这“五正二变”与西洋的“1234567”是一样的。但只是音阶，不是定调。

调怎么定？

一一西洋人是把“1234567”这七个唱名任意拿出一个作为主音“1”来定调，由低到高依次为“CDEFGAB”，于是就有了什么“C大调”“E小调”之分。

相对于洋人的主音定调，中国古人弄得很复杂。我们常说的“五音六律”，五音是主音，六律即定调。

其实不止六律，还有六吕。儒学启蒙读物《千字文》里有一句“律吕调阳”，指的就是这个。

　　六律六吕怎么来的？

一一很神奇！说黄帝时代有个乐官叫伶伦，弄了12根竹管，顶端排齐，下端一个比一个短，最长的9寸，最短的4寸6，形似排箫。在蒙古阴山背后盖一小屋，把这12根竹管扎成一排，插进屋内土中，竹管内灌进用芦苇的内膜烧制的灰，叫“暇莩”，上面用幔子遮好。从立冬起(古人以立冬为岁首)，随着地温变化，与之相应的管子里的暇莩会喷飞出来，因管子长短不一而发出高低不同的嗡哄之声。伶伦的这12根管子既是史上最早的定音器，还是一年二十四节气的校时器。12根竹管单数为阳称六律，偶数为阴称六吕。为五音定调的律吕就这么产生了。

我们常夸某人嗓子好为“黄钟大吕”，六律第一位就是“黄钟”，六吕第一位即“大吕”。律吕统称十二律，依次是“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冼、中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音义)、应钟”。

五音发展为七声，又衍生出十二律，七声配十二律得出十二宫、七十二调，合计八十四宫调，如大石、双调、商调、越调等等。唐诗宋词既广泛应用各种宫调格式，到了元曲更不消说得了。

怎样理解宫调之于元曲的功用？可以想一想京剧：西皮或二黄是它的腔调；原板、慢板、快板、散板、摇板、导板、回龙、流水等等是它的板眼。演员和文武场(琴师及鼓板)无须详细乐谱，只要提示一下腔调和板眼，基本上可以拿过来就敲就打就拉就唱。由此可知，元曲对于今天的我们只是读物，而对于当初的倡伎，什么宫什么调，实在是演唱的必需提示。

这只是说了说元曲的宫调来头儿，元曲的其他元素尚有许多。有闲有兴致了再说。

　　♥关汉卿散曲选粹♥

【南吕·一枝花】《不伏老》

攀出墙朵朵花，折临路枝枝柳。

花攀红蕊嫩，柳折翠条柔，浪子风流。

凭着我折柳攀花手，直煞得花残柳败休。

半生来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卧柳。

【梁州】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

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

分茶攧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到我心头？

伴的是银筝女，银台前理银筝笑倚银屏，伴的是玉天仙，携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楼，伴的是金钗客，歌金缕捧金樽满泛金瓯。

你道我老也，暂休。

占排场风月功名首，更玲珑又剔透。

我是个锦城花营都帅头，曾玩府游州。

【隔尾】子弟每是个茅草冈、沙土窝初生的兔羔儿乍向围场上走，我是个经笼罩、受索网苍翎毛老野鸡蹅踏的阵马儿熟。

经了些窝弓冷箭鑞枪头，不曾落人后。恰不道“人到中年万事休”，我怎肯虚度了春秋。

【尾】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

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

我也会吟诗，会篆籀，会弹丝，会品竹，我也会唱鹧鸪，舞垂手，会打围，会蹴鞠，会围棋，会双陆。

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口，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

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晨注】

关汉卿，元曲四大家之首，大都(今北京)人。金代时在太医院供职，到了元朝去职南游，专事杂剧散曲写作。《窦娥冤》《救风尘》《单刀会》等剧目至今仍有上演。此公不单编剧，还亲自粉墨登场。有评价云：“生而倜傥，博学能文，滑稽多智，蕴藉风流，为一时之冠”。【南吕·一枝花】《不伏老》乃关氏最著名的一首套曲。

南吕：宫调名，“一枝花”是这一宫调的曲牌。

分茶：又称茶百戏、汤戏、茶戏一一沏茶时，运用手上功夫使茶汤的纹脉形成不同物象，从中获得趣味的技艺游戏。

攧（diān）竹：攧，投、掷，博戏名。游戏时颠动竹筒使筒中某支竹签首先跌出，视签上标志以决胜负。

打马：一种博戏，在圆牌上刻良马名，掷骰子以决胜负。

藏阄（jiū）：一种猜拳游戏。

五音：宫、商、角、徵、羽。

六律：十二律中单数为律，双数为吕，统称律吕，因此六律也就是黄钟、太蔟、姑洗、蕤宾、夷则、无射六种音调。这里泛指音乐。

银筝女：以及以下的玉天仙、金钗客，均指妓女。

金缕：曲调名，即《金缕衣》，又作《金缕曲》。

锦城花营：风月玩乐场所。

都帅头：总头目。

子弟每：子弟们一一每，人称代词的复数“们”。

鑞（là）枪头：好看不中用。

匾：同“扁”。

铜豌豆：妓院对老嫖客的狎称。

恁（nèn）：通“那”。

锦套头：锦绳结成的套头，比喻圈套、陷阱。

梁园：又名“梁苑”，汉代梁孝王的园子，在河南开封附近。

洛阳花：牡丹。

章台柳：章台是汉代长安街名，娼妓聚居地。

蹴踘（cùjū）：古代足球。

打围：打猎。

双陆（liù）：一种纸牌。

兀自：仍旧。

冥幽：阴界。

烟花：妓院。

♛ 由王实甫扯开去 ♛

待月西厢下，

迎风户半开。

拂墙花影动，

疑是玉人来。

一一很多人都知道，这是王实甫杂剧《西厢记》中的名段。但很多人未必知道，王实甫在主流文学史中居然没能入列“元曲四大家”，尽管有识者都认为他的成就和影响，某种程度上超于关汉卿、马致远、郑光祖、白朴。为什么？说来滑稽。

元曲以杂剧为主，杂剧有一套八股文似的体制：一本四折一楔子。一本即全场，一折就是一场或一幕，楔子相当于序幕或幕间戏。每折戏只许用一个宫调，由一个角色演唱，不许破例。王实甫破例了，著名的《西厢记》竟有五本二十一折，而且每折戏都是多角色演唱。不正统，把林黛玉贾宝玉等少男少女迷得失魂落魄也不行，就算你民间“金牌编剧”，在官方也休想评上一级(看来主流二字老早年就应该是贬义词了)。

说来与王实甫的性情有关。王与关汉卿同代，也是大都(北京)人，祖籍河北保定。曾以县官入仕，因治县有方，擢升为陕西行台监察御史。但终因“不为礼法所拘”而辞官归隐，镇日与倡优(戏子)为伍，专事元曲写作。明人朱权编撰的音乐戏曲理论专著《太和正音谱》有评云：“王实甫之词如花间美人，铺叙委婉，深得骚人之趣，极有佳句，若玉环之出浴华清，绿珠之采莲洛浦。”

评语中的“玉环”即杨贵妃，妇孺皆知，没什么好说的。应该说说“绿珠”。这是位西晋时著名的美女，姓梁，广西白州人(大概跟“五朵金花”同是白族)，不单姿容娇媚，琴棋书画诗歌舞蹈无所不能。太康年间，巨富石崇以三斛(音胡，一斛10斗，一斗15斤)明珠聘绿珠为妾。一个叫孙秀的权臣看中了绿珠，要索为己有。石崇不干，孙秀便诬告石崇为乱党，领兵围攻绿珠的住所金谷园。绿珠不甘受辱，坠楼自尽。

　　说绿珠不能不说石崇。其父石苞是西晋的开国元勋，作为士族子弟，石崇自然有官可作有财可贪，但他成为巨富的手段却是打劫富商。石崇有多富？史载：晋武帝司马炎送给他外甥王恺一棵二尺多高的珊瑚树，王恺跟石崇显摆。石崇上去一锤子给打个稀巴烂。王恺火了，要石崇赔。石崇命下人搬来好几棵珊瑚树，全都三、四尺高。“兄弟，随便挑！”……

按说石崇这样的人肯定为富不仁，绿珠为其守贞而死似乎有点不值。但是石崇还有另一面人生。大家都知道“竹林七贤”，那是曹魏时期自由的思想群体，是一个时代的文化符号。继“七贤”半个世纪后的西晋，又出现一个进步的文化沙龙，叫“金谷二十四友”，其代表人物有左思(著名文学家，名著《三都赋》)，张载（《文心雕龙》评曰：“孟阳、景阳，才绮而相埒“，孟阳即张载，景阳乃其弟张协)，潘岳(即传说中的美男潘安，著名文学家，有″潘才如海”之美誉)，都是中华文化史上熠熠生辉的名字。这一团体的组织者就是石崇。所以叫“金谷二十四友”，他们经常聚会的处所即绿珠坠楼自尽的石崇的别墅“金谷园”。

　　扯了这么远，都因为评介了王实甫的《太和正音谱》。这就得说说《太和正音谱》的作者朱权。

朱权是明太祖朱元璋的第十七子，13岁时被封为宁王，封地就在喝酒人都很熟悉的出产“宁城老窖”的宁城。朱元璋死后，其孙朱允忟继位(即建文帝)。朱元璋的第四子燕王朱棣(即后来的永乐帝)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要推翻建文帝取而代之。朱棣的封地在北京，朱权的宁城就是他的后院，兵发南京，怕后院起火，便软硬兼施，把朱权也拖进了反叛之列。朱权本是一代名帅，兵良将勇，能征惯战，可惜爱好文学，心慈面软。反叛前，朱棣对朱权种种许诺，取了天下后立刻变脸食言，把老实疙瘩朱权改封到南昌并不断施加迫害。朱权逆来顺受，总算保住了性命，从此不问政事，专意琢磨道教与戏剧和文学，结果一不小心成了道教学者和文艺理论大家。

　　♥王实甫《西厢记》选段♥

【正宫.端正好】《长亭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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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云天，

黄花地，

北雁南飞。

晓来谁染霜林醉？

总是离人泪。

～～～～～

青山隔送行，

疏林不作美，

淡烟暮霭相遮蔽。

夕阳古道无人语，

禾黍秋风听马嘶。

～～～～～

四围山色中，

一鞭残照里。

遍人间烦恼填胸臆，

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

～～～～～

【晨注】

这是王实甫名剧《西厢记》里的几段唱词，表现的是崔莺莺送张生进京赶考，二人在十里长亭作别的情境。开头的“碧云天……”几句，是从北宋政治家、文学家范仲淹的词作【苏幕遮.碧云天】化来的。范的原词是：“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 王实甫散曲选粹 ☆

【越调.紫花儿序】(无题)

也不学刘伶荷锸，

也不学屈子投江，

且做个范蠡归湖。

绕一滩红蓼，

过两岸青蒲。

渔夫，将我这小小船儿棹将过去。

惊起那几行鸥鹭。

似这等乐以忘忧，

胡必归欤。

～～～～

【晨注】

刘伶荷锸：(锸cha一声，读如叉，铁锹)刘伶，魏晋名士，竹林七贤之一，嗜酒狂生，常乘车携酒出行，让下人扛着铁锹跟在后面，干嘛？“(喝)死便埋我！”

屈子投江：屈子者，屈原也，他投江的事谁都知道，不赘。至于他的爱国主义，晨子《戊戌端午笔记》一文中有逆俗之评价。

范蠡归湖：范蠡，春秋末期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道家学者，还是经济学家。为助越王勾践复国建言献策，包括美人计一一把西施献给吴王夫差以堕其志。越王复国后，老范为防其“鸟兽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带着西施退隐江湖。因对市场经济深具慧心，下海经商无往不利，成为巨富。后人供奉的财神之一“陶朱公”就是这位。

棹：(zhao四声，读如照)船浆，“棹将过去”一一名词作动词用了。

胡必归欤：(欤yu二声，读如于，句末语气助词)何必回去呢？

　　♛ 郑光祖散曲选粹 ♛

【双调.蟾宫曲】(原本无题)

飘飘泊泊船缆定沙汀，

悄悄冥冥，

江树碧荧荧。

半明不灭一点油灯，

冷冷清清潇湘景晚风生，

淅留淅零暮雨初晴。

皎皎洁洁照橹篷剔留团栾月明，

正潇潇飒飒和银筝失留疏剌秋声。

见希颩胡都茶客微醒。

细寻寻思思双渐双渐，

你可闪下苏卿！

～～～～～～～～～～～～～～～～～

【晨注】

沙汀：水边沙地。

淅留淅零：雨声。

希颩胡都：(颩biao第一声，读如彪)稀里胡涂。

双渐…苏卿：两个人物一个故事。说庐州书生双渐与妓女苏小卿相好，双渐离去杳无音信，苏小卿为其守身再不接客。鸨母把她卖给了一个茶商，途经江苏镇江金山寺，苏小卿在墙上写了一首诗：

忆昔当年折凤皇，

至今消息两茫茫。

盖棺不作黄金妇，

入地当寻折桂郎。

彭泽晓烟迷宿梦，

潇湘夜雨断愁肠。

新诗写记金山寺，

高挂云帆入豫章。

后来双渐功成名就，终与苏小卿重逢并结为连理。关于这个故事，王实甫写了杂剧《苏小卿月夜贩茶船》。郑的这首散曲显然也是情钟这对恋人。“飘飘泊泊”、“悄悄冥冥”、“皎皎洁洁”、“冷冷清清”、“潇潇飒飒”、“寻寻思思”……一连串的重言叠字，归结为“双渐双渐”的呼唤，令人湿眼酸鼻。

郑光祖：字德辉，公元1264年(元初)出生，平阳襄陵(今山西襄汾)人。元曲四大家之一。从小受戏剧艺术熏陶，及长置身杂剧活动，享有盛誉。早年习儒为业，后来补授杭州路为吏。因“为人方直”，不善交际，官场生涯很艰难。但杭州的美丽风景和伶人歌女，成全了他的杂剧创作，其作品通过伶人的传播，在民间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他与苏杭一带的伶人关系甚好，死后还是伶人将其火葬于杭州的灵隐寺。

郑氏代表作为杂剧《倩女离魂》。该剧取材于唐代陈玄祐的《离魂记》，说有个青年叫王文举，从小由父母包办与一叫倩女的女孩订下婚约。文举长大后进京应试，途经倩女家欲申旧约，倩女的母亲嫌文举功名未就，不允婚事。文举无奈，只得独自上京应试。倩女忧思成疾，卧病在床，她的魂却悠然离体，与文举一同赴京，相伴多年。文举状元及第，携倩女衣锦还乡。众人疑虑之际，倩女的魂魄与病躯重合为一，二人遂成百年之好。

　　♥ 元好问散曲选粹 ♥

【摸鱼儿】《雁丘词》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萧鼓，荒烟依旧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

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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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注】

元氏此作言浅意深，只“招魂楚些何嗟及”一句有些晦涩，小注一下：“楚些”与“嗟及”都是《楚辞》中的常用词，嗟及是感叹，楚些是招魂用的祭具。“些”还是《楚辞》的句末助词，读音为suo(如缩)的第四声。辛弃疾的《生查子·漫天春雪来》有云：漫天春雪来，才抵梅花半。最爱雪边人，楚些裁成乱。对他这个“楚些”，通常解释为雪中的树枝。由此联想，凝了雪的树枝像不像送葬用的引魂幡？

介绍一下元好问。元氏字裕之，号遗山，太原秀容人。金末元初著名作家，历史学家，文坛盟主，宋金对峙时期北方文学的主要代表，被尊为“北方文雄”，“一代文宗”，诗、文、词、曲，各体皆工。此公7岁能诗，被誉神童，14岁博通经史，淹贯百家。饶有意味的是，他从16岁起应试科举，到28岁，连续五次未中，32岁才进士及第，却因科场纠纷被诬，愤而不就选任一一考中即有官做，俺偏不做这破官！35岁时经名流贡举才就任国史院编修，每天上朝，记录皇帝说的每句话。只干了一年，耐不住寂寞请了长假，回家搞创作去了。

上面这首散曲是作者16岁时作的，其时作者去应试途中，听一捕雁人讲：大雁都是雄雌成对比翼双飞，有一只被捕杀，另一只就会一头扎下地面，殉情而死。小元同学情动于衷，当即买下一对大雁(遗体)，将它们合葬在汾水之滨，建一小小坟墓名曰“雁丘”，并作辞一阙，是为此曲。

元氏所建雁丘自然早已了无遗迹，但孙悟空的坟都能被发现，一个小小雁丘有何难哉！商品文化使然，雁丘可以有，以雁丘注册的商标也非止一端。至于元辞中“问世间情为何物……”之千古佳句，则由琼瑶的《梅花三弄》滥觞，挪用者风起云涌，一时间成了风尘男女装饰纯情的口头禅。言情小说影视剧不来这么两句，你就不知道什么叫深刻。元氏有知当可瞑目矣。

♛ 白朴散曲二首 ♛

其一：【中吕.阳春曲】《题情》

笑将红袖遮银烛，

不放才郎夜读书。

相偎相抱取欢娱，

止不过迭应举。

及第待何如？

～～～～～

其二：【双调.庆东原】

忘忧草，含笑花，

劝君闻早冠宜挂。

那里也能言陆贾？

那里也良谋子牙？

那里也豪气张华？

千古是非心，

一夕渔樵话。

～～～～～

【晨注】

陆贾：汉初楚国人，西汉思想家、政冶家、外交家。楚汉相争时以幕僚身份追随刘邦，因能言善辩常出使游说各路诸侯，对安定汉初局势贡献极大，深得刘邦赏识，被誉为“有口辩士"。陆贾还是汉代第一位力倡儒学的思想家，他针对汉初特定的时代和政治需要，以儒家为本、融汇黄老道家及法家思想，提出“行仁义、法先圣，礼法结合、无为而治”，为西汉前期的统治思想奠定了一个基本模式。

子牙：即姜子牙，商末周初人，姜姓，字子牙，别号飞熊。因其先祖辅佐大禹有功被封于吕，故以吕为氏，也称吕尚。相传姜子牙72岁时在渭水之滨的磻溪垂钓，遇到了求贤若渴的周文王，被封为“太师”（武官名），称“太公望”，俗称太公，被周武王尊为“师尚父”。姜子牙辅佐武王伐纣建立了周朝，是文王倾商、武王克纣的首席智囊，最高军事统帅与西周的开国元勋，也是中国古代一位影响久远的杰出的韬略家、军事家与政治家。历代典籍都公认他的历史地位，儒、法、兵、纵横等诸子百家皆追他为本家人物，被尊为“百家宗师”。

张华：字茂先，范阳方城（今河北固安）人。西晋时期政治家、文学家，西汉留侯张良的十六世孙、唐朝名相张九龄的十四世祖。张华多才多艺，博闻強记，受到时人赞赏。曹魏时历任太常博士、河南尹丞、佐著作郎、中书郎等职。西晋建立后，拜黄门侍郎，封关内侯。

白朴：元曲四大家之一，代表作杂剧《墙头马上》。祖籍山西河曲，徙居河北正定一一几时某人引用白词毋足为奇，因某曾任正定县尊。不过可供某引的白词怕是难找。白因战乱及厌官而终生未仕，由这两首散曲可见其于风花雪月之流连。

头一首是女阻男：“迭应举，及第待何如？”一一两次三番去应试，考上状元又能怎样？

第二首是女劝男：“劝君闻早冠宜挂””一一趁早挂冠辞官。

接下来以三位名人为训：帮助刘邦定天下的陆贾、辅佐周文王的姜子牙、西晋有王佐之才的张华，他们都哪里去了？“古今多少事，都付(渔樵)笑谈中”了！

“那里也”的“那里”即哪里。古人文字那哪不分，今天自媒体的文学青年也是。

　　◎【越调.天净沙】集粹◎

一、马致远《秋思》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

【晨按】

马致远：字千里，晚号东篱。大都（今北京）人，原籍河北省东光县马祠堂村，著名戏曲家、杂剧家，被后人誉为“马神仙”，还有“曲状元”之称，与关汉卿、郑光祖、白朴并称“元曲四大家”，作品《天净沙·秋思》被称为秋思之祖。马氏曾热衷进取功名，但仕途坎坷，晚年不满时政，隐居田园，以衔杯击缶自娱。所作杂剧今知有15种，《汉宫秋》是其代表作，散曲120多首，有辑本《东篱乐府》。

文革普及了两门艺术，一是京剧，二是诗词，没了牙的老太太都能唱“我家表叔数不清”，乡间二楞子也会说“梅花欢喜漫天空，冻死苍蝇不能行”。文革后马三立一色儿用“西江月”说了一段相声，记得有这样的句子：“油田煤矿普遍/森林树木山峰/金银锡铁钨锰铜/自个就往外拱！”看来艺术这东西没什么神秘的，只要施加政治压力并诱以官禄德，走乡串屯卖瓦盆的我本家结巴二爷都能唱“怕瓦落地”。元曲很“冷”，设想毛泽东当年喜欢元曲，会有多少马致远再世！但即便这样，仍有很多人都会说“枯藤老树昏鸦……”只是少有人知道这就是元曲，而且作者马致远是元曲四大家之一。个人认为，就散曲来说，马致远的成就要高于“四大家”之首关汉卿。关的造诣在于元曲的另一大要素一一杂剧。这也难怪，人们总是对叙事性作品念念在兹，全民都读张恨水，小资才知徐志摩，没办法，国人太实际了。

二、白朴《秋》

孤村落日残霞，

轻烟老树寒鸦，

一点飞鸿影下。

青山绿水，

白草红叶黄花。

～～～～～～

【晨按】

关于白朴先生前头介绍过了，不赘。

毛泽东诗词的流行让目不识丁的人都知道了什么是“蝶恋花”，什么是“西江月”。马致远的《秋思》也把读者的目光引向元曲，探究什么是“越调.天净沙”。

以前说过，元曲继承了宋词的一些东西，但更多是对汉乐府和隋唐燕乐的扬厉。就《秋思》而言，“天净沙”相当于“蝶恋花”或“西江月”，不过前者叫曲牌名，后两者叫词牌名。而且“天净沙”前头还多出个“越调”即元曲特有的“宫调”，这就是元曲与宋词最明显的区别。宫调问题晨子以前也白话过，常用的“五宫四调”就包括这里说的“越调”。

那么《秋思》为什么要用“越调”为宫调，用“天净沙”为曲牌？

一一旁征一下京剧唱腔：京剧由“西皮”“二黄”两大声腔构成，西皮音区偏高，色调华丽尖锐，宜于表现激昂喜悦的情感；二黄则音区偏低，色调凝重黯淡，适合表现低回忧郁的情绪。此外京剧还有许多曲牌，如“夜深沉”、“柳青娘”、“小开门”、“万年欢”等等，分别用于不同的场面和人物情致。回头说元曲，它讲究的也是以调合情，兴致盎然多用【仙吕】或【双调】，情绪落寞譬如马致远的《秋思》，宜用【越调】或【商调】。

那“天净沙”算哪盘菜？

一一再说京剧，西皮或二黄下边还有什么导板、原板、散板、流水之类。元曲的每个宫调下边也有与之相应的情绪曲牌。就说【越调】，相应的曲牌有“金蕉叶”、“小桃红”、“雪里梅”、“南乡子”……当然还有“天净沙”。元曲的宫调与曲牌多多，所以例举【越调.天净沙】，盖因此曲是马致远的代表作。而写【越调.天净沙】的又不止马一个人，所以攒个集粹，比较一下他们各自的水平是不有点意思？

三、张可久《鲁卿庵中》

青苔古木萧萧，

苍云秋水迢迢。

红叶山斋小小，

有谁曾到？

探梅人过溪桥。

～～～～～～

【晨按】

五月份(时为2015年)晒过小山先生几首散曲，两个月过去，觉得有必要再多晒些。先赘几句生平：张可久，名久可，字可久，号小山。一生怀才不遇，最高做过九品之下未入流的桐庐(县级)典史，大概相当于看守所所长。这就难免左右徘徊，时官时隐，把个生活弄得穷愁潦倒，郁郁而终。但他是元代后期最著名的散曲大家。明太祖朱元璋第17子朱权所著《太和正音谱》云：张小山之词，如瑶天笙鹤。其词清而且丽，华而不艳，……若被太华之仙风，招蓬莱之海月，诚词林之宗匠也。请注意，史称小山先生为散曲大家，可不是元曲大家！因为照关汉卿、王实甫们短了一项：没有杂剧作品。窃想那个时代散曲也像当今的诗一样，赚不着钱，这也是他穷困缘由之一吧？而关汉卿们的杂剧一上演就会有版权费的。不过寸有所长尺有所短，关汉卿们元曲的地位诚高，因以杂剧见长，戏剧之词又以叙事为主，习以惯之，其散曲作品比之小山先生，多了实俗而少了空灵。这就是为什么晨子乱弹中少见关汉卿们的作品却要为小山先生晒一专辑的原因之所在。

藉此简单说一下元曲的押韵。

诗词作为吟诵体艺术，因为追求声调的抑扬顿挫，上下句间的平仄关系非常严格，末尾一字的押韵更是不可移易，上句平仄平平仄，下句必须是仄平仄仄平。元曲因为是要唱的“曲”，就没诗词那样古板，但也有要求：平仄通押，不避重韵，一韵到底。所以读散曲时经常发现“五句四韵”或“十句九韵”这样的提示。且说【越调.天净沙】，要求是：单调二十八字，五句四平韵或三平韵，一叶韵或两叶韵。

什么叫“叶韵”？

一一就是同声仄韵。如马致远的《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平)，小桥流水人家(平)，古道西风瘦马(叶)。夕阳西下(叶)，断肠人在天涯(平)。注意：“马”“下”“涯”，两仄一平，但是同声，所以这里的仄韵称“叶韵”。如果是“夕阳西落”就不能称“叶”了，也不允许。张可久的这首《鲁卿庵中》平仄关系也属此例。

对了，“天净沙”作为曲牌名又叫“塞上秋”，值此桑拿天气(时在2015酷夏)，想想西风塞上，感觉是不为之一爽？

四、乔吉《即事》

莺莺燕燕春春，

花花柳柳真真。

事事风风韵韵。

娇娇嫩嫩，

停停当当人人。

～～～～～～

【晨按】

出门儿了，这个小栏目放了几天鸽子，先向关注它的朋友致歉。今儿这位乔吉以前晒过他的散曲作品，对其人也有介绍，再赘几句：乔吉，字梦符，号笙鹤翁，又号惺惺道人。元曲名家。山西太原人，一生未仕，落魄江湖，寓居江南，终老于家。但活得洒脱，经年流连于青楼舞榭，勾栏瓦舍，一肚子浪漫情怀衍生出许多杂剧和散曲作品一一注意：因元曲由杂剧和散曲两部分构成，主体是杂剧，所以杂剧散曲两把板斧都要抡得很圆才堪入列元曲大家名家，就像当今只会写诗不能被称为作家一样。

乔吉的这首“天净沙”，格调与众不同，不像马致远们的忧郁苍凉，倒有点莺歌燕舞的意思。其实不然，它内涵着一种佛经所说“生本无生，灭亦无灭”看破红尘的幻灭感。

戏有戏眼，诗有诗眼，曲也有曲眼。《即事》之眼在于“真真”。这是个故事：说唐朝有个进士叫赵颜，得到一幅美人图。画工说，画上的美人叫真真，是位神女，你每天叫她的名字，叫到一百天她就会答应，并从画上走下来跟你那什么……这故事出自一本类似《世说新语》的书，叫《松窗杂记》。编撰此书的是唐代不大有名的诗人杜荀鹤，他爹可是大大的有名：杜牧！……对，就是写出妇孺皆知的“清明时节雨纷纷”的句子的那个杜牧。不过杜牧没认过这个儿子，因为是……私生子。

五、白朴 《春》

春山暖日和风，

阑干楼阁帘栊，

杨柳秋千院中。

啼莺舞燕，

小桥流水飞红。

～～～～～～

【晨按】

前几天发过白朴先生的一首“天净沙”，题目是《秋》，这回又来首《春》。

这个是五句四平韵。按例第四句应该用“叶韵”即同声仄韵，但他没有，他用了“燕”，纯仄韵。如果把“啼莺舞燕”改为“舞燕啼莺”，声同了，但韵平了，全篇没有仄韵，唱起来不好听。

这无关紧要。关键是，按“以调合情”论，这首《春》与“天净沙”的原意“塞上秋”相距甚远，而且曲词平白，看着明朗，毫无深意，与马致远们的“天净沙”差了何止天上地下！

看来名家也有怯，有怯就有露怯的时候。

　 ♛ 马致远套曲 ♛

【双调.夜行船】《秋思》

～～～～～

百岁光阴如梦蝶，

重回首往事堪嗟。

今日春来，

明朝花谢。

急罚盏夜阑灯灭。

～～～～～

想秦宫汉阙，

都做了蓑草牛羊野。

不恁渔樵无话说。

纵荒坟横断碑，

不辨龙蛇。

～～～～～

投至狐踪与兔穴，

多少豪杰。

鼎足三分半腰折，

魏耶？晋耶？

～～～～～

天教富，莫太奢。

无多时好天良夜。

看钱奴硬将心似铁，

空辜负锦堂风月。

～～～～～

眼前红日又西斜，

疾似下坡车。

晓来清镜添白雪，

上床与鞋履相别。

莫笑鸠巢计拙，

葫芦提一向装呆。

～～～～～

利名竭，是非绝。

红尘不向门前惹，

绿树偏宜屋角遮，

青山正补墙头缺，

竹篱茅舍。

～～～～～

蛩吟一觉方宁贴，

鸡鸣万事无休歇。

争名利何年是彻。

密匝匝蚁排兵，

乱纷纷蜂酿蜜，

闹攘攘蝇争血。

裴公绿野堂，

陶令白莲社。

爱秋来那些：

和露摘黄花，

带霜烹紫蟹，

煮酒烧红叶，

人生有限杯，

几个登高节。

嘱咐俺顽童记者：

便北海探吾来，

道东篱醉了也。

～～～～～

【晨注】

秋思：古典诗词的传统题目之一。马致远曾有“天净沙.秋思”名播古今，这一组套曲“秋思”，则使秋思的词义内涵由思索自然之秋丰富为思索人生之秋。

梦蝶：语出《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这句话是说人生就像一场幻梦。

急罚盏：赶快行令罚酒。

秦宫汉阙：秦代的宫殿和汉代的陵阙。

不恁：(恁nen四声，读如嫩)不如此，不这般。

龙蛇：指刻在碑上的文字。古人常以龙蛇比喻笔势的飞动。

投至：及至，等到。

“鼎足”句：指魏、蜀、吴三国鼎立的形势中途就夭折了，那么最后的胜利者到底是魏还是晋呢？

好天良夜：好日子，好光景。

看钱奴：守财奴。

锦堂风月：富贵人家的美好光景。

添白雪：白发增多。

鸠巢计拙：成语“鸠占鹊巢”出自《诗经·召南·鹊巢》“维鹊有巢，维鸠居之”，意谓强占他人劳动成果。但南宋理学家朱熹认为：“鸠性拙不能为巢，或有居鹊之成巢者。” 马致远此句也认为鸠这种野鸽子太笨，不会垒窝，钻进喜鹊窝实出无计无奈。

葫芦提 ：稀里糊涂。

彻：了结，到头。

蛩吟：(蛩qiong二声，读如穷)蟋蟀的叫声。

裴公：唐代杰出的政治家文学家裴度，德宗年间进士并入仕，历经德、宪、穆、敬、文宗五朝，为将为相，“以身系国之安危”二十年，后因宦官当权国事日非而退隐，在洛阳修了别墅“绿野堂”，与白居易、刘禹锡诗酒唱和。

陶令：东晋末期文学家陶渊明，因做过彭泽县令而世称陶令。

嘱咐俺顽童记者：这个”记者”与媒体无关，者是助词，如京剧道白“兵发云南去者”，意谓“告诉孩子们记着”。

北海：指东汉的孔融，就是《三字经》里”融四岁，能让梨”的孔融，因出任过北海相，所以后世称为孔北海。

东篱：指作者自己一一陶渊明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句，马致远因仰慕陶渊明而自号“东篱”。

　　★ 张可久散曲选粹 ★

甲：【双调.折桂令】《酸斋学士席上》

岸风吹裂江云，

迸一缕斜阳，

照我离尊。

倚徙西楼，

留连北海，

断送东君。

传酒令金杯玉笋，

傲诗坛羽扇纶巾。

惊起波神，

唤醒梅魂。

翠袖佳人，

白雪阳春。

～～～～

【晨按】

作者张可久，前头已有介绍，不赘。

小山先生这支作品有几个词儿只看注难以明了，不免罗嗦几句。

酸斋：指的是散曲名家贯云石，贯自号“酸斋”；还有一散曲名家徐再思，自号“甜斋”；后人将他二位作品合集刊行，世称《酸甜乐府》。

留连北海：这个“北海”指的是宴客用的酒杯，典出东汉“建安七子”之一孔融一一就是《三字经》“融四岁，能让梨”的那位孔融。孔曾任北海相一一不是广西那个北海，是山东维坊那一溜儿，“相”是地方官，相当于市长；古人惯以地名称呼地方长官，因而孔融时称“孔北海”。孔退职之后特别好客，自谓“座上客恒满，尊中酒不空”。

尊：樽的通假字，即酒杯。由此，“北海尊”成了意谓好客的典故。如唐代萧颖士的“未奏东山伎，先倾北海尊”，明代夏完淳的“逢人便下南州榻，满座还开北海尊”……在小山先生这儿干脆简为“北海”了。

断送东君：东君就是东道主。断送可不是“断送性命”那个断送，古人常谓陪送、共度为断送，如韩愈的“断送一生惟有酒，寻思百计不如闲”，白居易的“留连灯下明犹饮，断送樽前倒即休”……

怎么全是酒？没法子，本人就兴奋这个。其余的……对，还有羽扇纶巾：不仅诸葛亮，古代文士都这打扮。

白雪阳春：就是《阳春》和《白雪》，战国时楚国的两首高雅歌曲。

　　乙：【双调.庆东原】《次马致远先辈韵》

九首选二

一

诗情放，

剑气豪，

英雄不把穷通较。

江中斩蛟，

云间射雕，

席上挥豪。

他得志笑闲人，

他失脚闲人笑。

～～～～～～

二

烧丹灶，

洗药瓢，

乐清闲几人知道。

闲吹凤箫，

闷拈兔豪，

焉用牛刀。

他得志笑闲人，

他失脚闲人笑。

～～～～～～

【附】马致远【双调.庆东原】《叹世》

六首选二

一

拔山力，

举鼎威，

暗鸣叱咤千人废。

阴陵道北，

乌江岸西，

休了衣锦东归。

不如醉还醒，

醒而醉。

～～～

二

夸才智，

曹孟德，

分香卖履纯狐媚。

奸雄哪里？

平生落的，

只两字征西。

不如醉还醒，

醒而醉。

～～～

【晨按】

张可久和马致远都是13世纪人，张是70后，马是50后，差了20多岁，所以张称马为先辈。

所谓“次韵”是诗词唱和的一种形式，也叫“步韵”。元曲与其他诗词不同，平仄关系和用韵及字数不强求一律，比较自由，关键在于“曲”。于是我们发现，张马这两组同一宫调的散曲，声韵各异，字数也不一，好比京剧，同是“西皮导板”，李玉和是“狱警传，似狼嚎，我迈步出监”，包拯却是“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哇”，散板拖腔也不一样。但今儿不说这个，说一下这几首散曲的尾句。

其实这两组曲子，每一组都不止两首，张是九首，马是六首。而要点是，张的每一首尾句都是“他得志笑闲人，他失脚闲人笑”，马的每一首尾句则都是“不如醉还醒，醒而醉”。

这是怎么个情况？没有人解释过。

晨子发现，元曲既然以曲为灵魂，张马这些曲子的尾句，其实就是现当代歌曲中的“副歌”。譬如《我们走在大路上》，每一段结尾都是：“向前进，向前进，革命气势不可阻挡！向前进，向前进，朝着胜利的方向！”又如《我的祖国》，每一段结尾也都是：“这是美丽(英雄、强大)的祖国，是我生长的地方，在这片辽阔(古老、温暖)的土地上，到处都有明媚的风光(青春的力量、和平的阳光)！”……

还有一问题：现当代歌曲的副歌，其内容与主歌是一致的，是主歌词意的激情升华。而张马组曲的尾句，有的与全曲主旨毫不相干，这又是怎么个情况？

晨子以为，他们大概是借鉴了原生态民歌的形式。抑或民歌与古乐府一脉相承也未可知。

原生态民歌的副歌多半与主歌无关，而且用的是所谓“虚腔衬字”。如：“山歌子来哟号号八个头哟号/牡丹花儿红/国王见我哟号号也发愁哟号/牡丹花儿红！”一一“牡丹花儿红”就是它的虚腔副歌。另如：“太阳下来这么样样高/照见老头过来了/身上穿的一件烂皮祆/长上两根胡子哟。奴得吊/依得吊/得儿吊得哟吊吊/那才是个假的依哟号！”这首歌好几段，不论主歌唱什么，副歌一律是“奴得吊，依得吊，……那才是个假的依哟号”。张马二位的散曲尾句显然不是无意义的虚腔，但可以认为是一种移情，一种借题发挥，总之形式与原生态民歌如出一辙。不知分析得对否，还望识者有教于我。

丙：【双调.庆东原】《次马致远先辈韵》

九首又选二

一

门长闭，

客任敲，

山童不唤陈抟觉。

袖中六韬，

鬓边二毛，

家里箪瓢。

他得志笑闲人，

他失脚闲人笑。

～～～～～～

二

难开眼，

懒折腰，

白云不应蒲轮召。

解组汉朝，

寻诗灞桥，

策杖临皋。

他得志笑闲人，

他失脚闲人笑。

～～～～～～

【晨注】

陈抟：(抟tuan第二声，读音如团)北宋人，道家代表人物，大概以睡觉为修炼功法。民间谓之老祖，传为睡仙，据说一睡千年。

六韬：文韬、武韬、龙韬、虎韬、豹韬、犬韬；集先秦军事思想之大成的兵书，据说是姜太公所著，所以又叫《太公兵法》。

鬓边二毛：二毛者，谓头发黑白两色，意思是人老了有了白头发。

箪瓢：(箪dan第一声，读音如单)装干粮用的筐子；甘于清贫的古人都以“一箪食，一瓢饮”自诩。

白云不应蒲轮召：陈抟别称“白云先生”，但这里的白云似有闲云野鹤之意，所以对官家的礼遇不屑一睬。礼遇者，蒲轮也。

蒲轮：木头车轮怕乘客颠簸，故用蒲草把轮子缠裹起来。

解组汉朝：解组，解下印绶辞官。有注此句说作者不敢明指本朝，故以“汉”代之，胡扯！这应该是用典，典出张良不肯接受刘邦的封赏，挂印而去，史称“张良辞汉”。

策杖临皋：还是用典，语出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或植杖而耘籽，……登东皋以舒啸”，极谓清闲生活之安泰。

　　丁：【双调.庆东原】《次马致远先辈韵》

九首再选二

一

杀三士，

因二桃，

不如五柳庄前傲。

文魔贾岛，

诗穷孟郊，

酒困山涛。

他得志笑闲人，

他失脚闲人笑。

～～～～～～

二

山容瘦，

木叶凋，

对的窗尽是诗材料。

苍烟树杪，

残雪枝条，

红日花梢。

他得志笑闲人，

他失脚闲人笑。

～～～～～～

【晨注】

杀三士，因二桃：典出春秋齐国，有三位勇士(田开疆、公孙接、古治子)居功自傲，危及社稷，国君齐景公拿他们没办法。相国晏婴设计，弄来两只桃子请他们吃。两只桃三个人怎么分？晏婴让他们说说各自的功劳，谁有功谁吃。三位各表其功，相持不下。但他们不像后世的某人那样不要脸，自己偷桃子反诬別人摘桃子，他们不但要脸，而且太要脸了，忽然意识到这是一种羞辱，愤而拔剑自刎。史称“二桃杀三士”。

不如五柳庄前傲：东晋诗人陶渊明不肯“为五斗米折腰”，在彭泽县令任上只干了八十天便挂冠而去，归隐田园，宅第前有五棵柳树，自号“五柳先生”。

文魔贾岛，诗穷孟郊：贾与孟都是唐代诗人，两位都注重诗句的锤炼，以致到了苦吟之境；人称贾为“诗奴”，孟为“诗囚”。二人连起来还造就了一句成语：“郊寒岛瘦”。

酒困山涛：山涛，魏晋名士，竹林七贤之一，官至郡主簿(市政府秘书长)，不惯官场势争而辞官，镇日醉里乾坤，壶中日月。

苍烟树杪：杪(miao第三声，读音如秒)，树梢。

★ 后语 ★

白话了一整年，这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敝帚自珍呀嘛依呼嗨！

一一喜欢元曲哈？

这还用说！

一一为什么？

基本理由如下：

一，思想开放，观念趋新。一个鲜明特征是，严酷礼教重压下，有名的杂剧多以女性话题为戏核，倡言人性自由，代表作如【西厢记】【窦娥冤】等。散曲作品也于雄强豪放的时代风尚中平衡以一种阴柔之美。

二，形式洒脱，随意活泼。曲调上继承了中国传统音乐的曲式，曲牌方面比之唐乐府和宋词有加倍的发展。句式、字数、平仄关系有规制，但不死板，允许衬字增句，如民歌般灵活受用，不似唐诗宋词那样戴着镣铐的舞蹈。

三，语言平实，通俗易懂。其语言特色，窃以为灵魂源于【诗经】的【国风】，词句承于汉唐乐府，村坊口语登堂入室。所谓“活泼深切，晶莹婉丽”，所谓“写态摹世，痛快淋漓”。完全用不着某些旧体诗词那样外语般的注释翻译。

我若写诗，必宗元曲。

是不是在研究元曲？

一一没，只是喜欢而已。

我吃各种人吃的食物，为的是营养均衡，无意也无能成为营养学家。同样，我读各种人读的书，为的是多见多识，无意也无能成为某一学问的专家。况且，把有限的时光和精力投放到一种认知上去，我怕赔本儿。

一一2019.3.24.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