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红的山茶花(小说)

秋浦河

陈干才原创 Ⅱ 血红的山茶花(小说)

一一谨以此文献给在南疆自卫还击作战中英勇牺牲的英雄们！

引 子

李良一大早就起床了。曾是一名军人的他，虽已多年养成了早起的习惯，但今天与往日不同，因为曾在一个连队当过兵的战友们相约，要到云南蒙自烈士陵园去看望当年在南疆自卫还击作战中牺牲的烈士。想着就要与阔别四十年的战友相会，李良心头热乎乎的。
李良一九六O年出生在皖中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那年月生活很苦，老百姓温饱都难以为继。十八岁那年，李良抱着“到外面闯一闯”的心态报名参军，李良身材魁梧长相英俊，接兵部队的首长一见就喜欢上了。经过体检和政审，李良如愿以偿，来到了四川临江市，被编入解放军某团一个步兵连……。
李良乘坐的客运列车行驶在皖中大地上。春天的气息令人神往：水塘边，瘦柳阿娜多姿，又细又长的柳枝在清风的搀扶下翩翩起舞；宽广的湖泊碧波荡漾，远远望去水天相隔一线之间，阵阵涟漪在阳光的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山坡上，油菜花和桃花争奇斗艳，竞相开放；田野上，看不到边的麦苗宛如绿色的海洋，与蓝天交相辉映，绽放出一派清新的景象，给人以纯真美好的遐想……。
此时李良没心思在意那车窗外的美景，他从衣袋里摸出一个小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这是一枚军功章。李良静静地凝视着军功章上的“八一五星”，尘封的往事沥沥在目，他仿佛回到了老连队当年那血与火的战斗生活，听到了那震耳欲聋的枪炮声，看到了身边的战友倒在敌人枪口下的壮烈场景。
那是四十年前……

一

军列奔驰在成昆铁路上。
李良到部队还不满三天，部队就开拔了，李良所在的连队一百多人乘坐在一节闷罐车箱内。
李良到部队后被分配到一排二班当战士，在和班长及老兵的交流中，他知道了连队以及本班排的一些情况：连长叫兰建，安徽铜陵县人，一九七一年入伍，组织指挥能力很强，军事技术、作风过硬，办事果敢，因为说话声音比较大，大家送给他一个外号：“大嗓门”。指导员叫景林，山东曹县人，一九七三年入伍，政治素养、工作能力强，办法多，做思想工作细致入微，人送外号“点子多”。排长张大山，河南南阳人，一九七五年入伍，军事技术十分了得，在一九七八年师组织的“步兵五项”比武中，均获得优异成绩，其中投弹比赛为全师第一，因为个头高，体型壮实，体重一百八十多斤，人送雅号“大块头”。班长童金保，四川人，一九七五年入伍，军事技术很强，管理严格，处置事务能独当一面。付班长武尚，云南人，一九七六年入伍。本班九名战士中有四名是老兵，另外五名是包括李良在内，刚穿上军装没几天的新战士。一九七七年入伍的山东籍老兵王瑞虎是全连有名的“贫嘴”，连里无论大事小事他都要评论一番，并且是“歪理”百出，让人啼笑皆非，比方说连长为啥嗓门大？是因为他生长在长江边，鱼虾吃得太多，营养过剩所致；炊事班刘班长蒸得馒头为啥特别香？是因为刘班长个性强，脾气怪，肝火旺所致；再比方张排长的女朋友为啥个头那么小？是因为前世他俩就是一对，好吃的都被排长吃完了，女朋友饿着肚子转世，造成了现在的阳盛阴衰。诸如此类，数不胜数，有时因“评论”出格，和战友闹得不可开交，他从不记仇，过不了多久还是外甥打灯笼一一照舅(旧)，大家送他一外号：“异教徒”。但这位“异教徒”心眼特别好，尤其是对入伍比他晚的战友更是关怀倍至，今年夏天，本班战士张华家乡闹水灾，王瑞虎瞒着张华悄悄给他家里寄去15元，可王瑞虎每月津贴费才7元钱啊。这次五名新战士分到二班后，王瑞虎有空就教新战友整理内务，搞卫生，还帮新战友洗衣服，新战友们亲切地称他“王大哥”，他却呵呵一笑：“新战友们刚离开家，部队上的事什么都不懂，我们老兵该帮助他们。”

　　军列已经行驶了20多个小时，“这是要去哪儿？”李良一头雾水。
新的一天开始了，阳光从小窗口射进车箱，车箱内又开始喧闹起来，有人大声嚷嚷：“云南，神奇的故乡，我们回来啦！”“什么？到云南啦！”李良念过初中，知道一些地理常识，四川的南面是云南，云南的南面是国界，离开家乡时，听公社武装部长说，某国最近经常在边境上闹事，闹久了中国肯定要揍他。“难道真的要去打仗？打仗是要死人的。”李良顿时感觉到后背有一股凉气。
“我们来云南干什么？”李良问班长。
“你说呢？”班长反问道。
“我看八成要去打仗。”李良答道。
“如果真的去打仗，你怕吗？”。听那嗓门就知道是连长过来了。
“我一一我一一我一一不怕！”李良支支吾吾，底气不足。
“回答得不干脆。”连长瞄了李良一眼。
“新战士李良，和你们排长一样，也是个大块头啊！穿军装刚几天，还没闻过火药味，说不怕鬼才相信呢？但身为一名军人，在国家的尊严受到侵犯，国家的安全受威胁的时候，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决不能当怂包。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该轮到我们军人上场了！同志们说对不对呀？”
“对！”很多人大声应道。
“我来说两句。”王瑞虎又开始了“评论”：“别看他现在闹得欢，我天朝大军一到，一个回合准叫他趴下。”
“同志哥，这种轻敌思想的要不得哟！”听到指导员讲话，大家纷纷围拢过来。
“同志们：我们连是大别山黄麻暴动走出来的红军连队，从两万五千里长征到抗日战争，从解放战争到西南抗美，打过无数次恶战，是一个具有优良光荣传统的英雄连队。现在我们已从四川来到云南，列车还在继续南进，离边境越来越近了。虽然连队还没有接到参战的命令，但我们是军人，要时刻准备为保卫国家而战，这是军人的天职！……”
“伟大领袖毛主席说过：在战略上要藐视敌人，在战术上要重视敌人。从总体上讲，我们有信心有能力挫败任何敌人的挑衅，保卫国家的安全，为‘四化’建设争取一个和平安定的国际环境。但在真刀实枪的战斗中，我们千万不能麻痹轻敌，否则要吃大亏……”
“……连队党支部要求全连干部战士要从思想上、物质上做好随时上战场的准备，服从命令，听从指挥，坚决完成任务。共产党员要发挥先锋模范作用，冲锋在前，退却在后。各班排长和老兵要认真做好“传帮带”，抓好新战士的军事训练工作，使他们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成为真正的战士。同志们有没有决心？”
“有！”
“坚决消灭敌人，保卫边疆安全！”连长扯起大嗓门，领头喊起了口号，顿时，车箱内吼声雷动，群情激奋 。
看着这激奋人心的场景，李良的内心激起阵阵波澜，想起刚才自己那内心恐惧的怂样，李良的脸上火辣辣的，“李良啊李良，你太不争气了，哪象一名解放军战士的样子，也不怕战友们笑话？”王瑞虎仿佛看穿了李良的心事，凑在李良的耳边悄悄地说：“良子别怕，真要打起来，跟在我老王后面，保你福星高照。”看着他一脸认真的神态，李良投去谢意的一笑。
列车风驰电掣，跨过桥梁，穿过隧道，越过田野、群山、城市和乡村，向南疆飞奔。铁路旁，荷枪实弹的民兵警惕地守卫着隧道、桥梁等重要目标。车箱里，年轻的士兵们同仇敌忾，摩拳擦掌，这种强大的精神力量，铸就了中国军人的铁血军魂。

二

客运列车驶过皖西六安市，进入大别山区。
巍巍大别山连绵百里，峰峦叠翠，山川秀丽，森林茂密，地势险要。
“真是藏龙卧虎的地方。指导员说过，我们连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一个红军连队，黄麻暴动的勇士们胸怀坚定信念，前赴后继，浴血奋战。刘邓大军千里挺进大别山，“狭路相逢勇者胜”，象一把钢刀插入蒋家王朝的心脏。革命先烈的鲜血染红了这片土地，可歌可泣！”李良深深地感叹着。
“如今，改革开放的春风吹绿了大江南北，也吹醒了沉睡的老区，沿海地区很多企业在这里生根开花，当地人利用资源优势办起了公司，当地政府开启了红色旅游，老区的面貌发生了巨大变化，农民别墅式住宅楼比比皆是，人们的‘钱袋子’开始鼓了起来。然而当今社会上的一些人，早已淡忘了发生在四十年前那场关系民族兴衰、关系国家改革开放成败的战争！”想到这些，李良的内心有些不平了。他想起连长、指导员和连队的战友们，回想起那段火热的战斗生活，他抱怨火车开得太慢：真想早点见到他们……。

金平，一个神奇而又美丽的地方，山野间，流淌的溪水在淙淙响着，调皮的野鸟在唧唧叫着，素馨花在播送芬香，木棉在喷放火焰，风扬起的沙尘扑打在身上、脸上，挠得人直痒痒。

李良所在的连队驻进了一个哈尼族寨子，这里离边境还有几十公里，紧张的战前军训开始了。二班长童金保点子多，他让付班长加四名老兵分别与五名新兵结成对子，实行“一对一”帮教式训练，效果很好，连长在全连推广了二班的做法。“异教徒”王瑞虎自荐给李良做指导。王瑞虎是一名班用机枪射手，别看他平时爱耍贫嘴，论射击技术在全连九个步兵班中可是数一数二，玩半自动步枪自然不在话下，在几天前半自动步枪100米胸环靶实弹射击考核中，李良5发子弹命中47环，获全连新兵第一，王瑞虎作为“指导”，自然功不可没。
今天的训练课目是半自动步枪对200米隐现靶实弹射击考核。天刚亮，李良就把枪架上背包上，瞄着模拟靶，在王瑞虎的指导下练上了。李良正为捕捉“下一枪”射击目标速度慢而犯愁呢？考核时，每名射手配5发子弹，200米距离上半身靶“现身”5次，每次时间为10秒，每次“隐身”时间为10秒，射手分别在每10秒内打一枪，未完成射击将被判为“脱靶”。成绩评定：5发全中，优秀；命中4发，良好；命中3发，及格。这对有一定射击技能的老兵，不是什么难事，但对一名初练射击的新兵就难说了。王瑞虎使出浑身解数：“据枪要沉稳，呼吸要均匀，瞄准要不间断，要适时、不知不觉中勾动板机。”李良一遍又一遍地按王瑞虎教给的方法认真体会、琢磨。他好象明白了很多，挂满汗水的脸上露出会心的一笑。王瑞虎伸手擦去李良脸上的汗水：“好！就这么干。”
射击场上，李良按王瑞虎教得方法沉着冷静，应对自如，果然弹无虚发。指导员说：“良子打得不错，但不能自满。射击是军人最基本的训练课目，接下去还要进行俯射、仰射、速射、抵近射击、夜间射击和对运动目标射击等多项内容的训练，要好好干，练出好成绩。”
接下来是新兵与老兵团体对抗射击比赛，这项内容是指导员提议的，目的是锤炼新战士的抗争意识和抗压心理，培养新战士的自信心，同时知晓与老兵的差距。新兵老兵各五人分别为一个组，，每人10发子弹，每组射击一个半身隐现靶，命中多者获胜。
连长扯起“大嗓门”：“新兵组，二班战士李良！三班战士王洪亮！五班战士戴明兴！七班战士任雪平！九班战士张挺！老兵组，一班战士刘扬！二班战士王瑞虎！四班战士刘小海！六班战士陈一平！八班战士朱二虎！出列！”
五名新兵和五名老兵走上各自的靶位。“卧姿装子弹！”“目标，正前方，200米处隐现靶，射击！”
一阵枪响过后，比赛结果：“新兵组命中46发！老兵组命中50发！”新兵组输了，李良不服气了：“组里有人脱靶，拖了后腿！”“异教徒”王瑞虎又开始“贫”上了：“老兵比新兵多吃的军粮你几个李良背都背不起，输给老兵，正一一常！”
两天前发生的一件事，让李良耿耿于怀，好强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在手榴弹实弹投掷训练中，李良由于引弹过猛，手榴弹落在身后，要不是负责保险的排长张大山眼疾手快排除了险情，后果不堪设想，为这事，李良被班长狠狠“克"了一顿。“我真浑，自己死了不要紧，差点害了排长，女朋友还等他回家完婚呢！”两天来他沮丧，自责，吃不好睡不好，人瘦了一圈，房东哈尼族大娘以为他病了，专门为他煮了碗鸡蛋面，可李良哪能咽得下去啊。
指导员来了，“背思想包袱啦？排长说你不是故意的，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同志们也没有因为这件事看轻你，大家都认为李良同志有理想，有抱负，训练刻苦认真，是一名好战士。马上就要进行武装泅渡训练了，你们排‘旱鸭子’太多，听说你水性好，你们排长正要找你出主意呢！”李良望着指导员真诚、期待的目光，笼罩在心头的阴霾顿时一扫而光。

上图:步兵笫一一二团五连战士在柑糖市区执勤

　　今天部队休息，这是入滇二十多天的第一个休息日。一大早，二班就忙乎着为房东挑水，扫地，整理个人卫生，擦试武器。
李良擦试好自己的半自动步枪后，又帮助王瑞虎擦试机枪。他想起小时候在电影里看到解放军叔叔端着机枪猛扫，敌人象割麦子一样倒下，羡慕极了。
“老王，教我打机枪好吗？”李良恳求。
“你首先要练好半自动步枪。”
“不影响，多学一手更好，战场肯定用得上。"
王瑞虎答应了。
王瑞虎介绍了机枪各部件及用途，据枪、压子弹的动作要领，压制射击、掩护射击、拦阻射击、抵近射击、夜间射击和平射、俯射、仰射的方法，边讲边示范。李良很聪明，他操枪伏在门前的空地上，细细琢磨着王瑞虎讲的每一个操作方法和动作要领。看着他那副专注的神态，王瑞虎突然觉得自己有了一种“成就感”，乐了！
武装泅渡训练结束后，李良所在的连队随大部队转场了，进入了一片很大很大的橡胶林。“这比家门口那座山上的树林大多了。”小时候放学回家路过那片树林时，李良经常和小伙伴们玩“抓特务”，他仗着自己块头大，经常欺负小伙伴，为这事没少挨父亲的巴掌。
橡胶林里那蔽日的林荫，拂面的微风，清新的空气，让李良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惬意。
这里是滇南原始森林的边缘地带，离红河边只有五、六公里，这里的居民已经撤离。云南某国营农场的工人坚守岗位，不远处不时传来伐木机刺耳的伐木声，割胶工人在树林里不停地穿梳作业。远处传来一阵阵枪声，很显然，这是我边防民兵在与挑衅的敌人交火。
排长张大山命令各班：收拢人员，不准单独行动。检查武器装备，保持战斗状态。挖“猫儿洞”。
炊事班挖了“散烟灶"，做了一大锅香喷喷的米饭，大家吃得饱饱的，准备迎接随时可能发生的战斗。李良心头为之一振：看来这仗是非打不可了！
夜幕降临了。四处阴森森的，猫头鹰的尖叫声让人毛骨耸然，恶狼仿佛就隐藏在暗处的某个角落里，张着血盆大口，等待时机，向猎物发出致命一击。我潜伏的哨兵警惕地注视着前方的一草一木，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李良和王瑞虎紧挨着睡在一个“猫儿洞”里。
“良子，在想什么呢？”王瑞虎问。
“我在想，我们睡在这冰冷的‘猫儿洞’里，爸妈知道了一定会心疼的。”李良说。
“我想他们会理解的，谁叫我们是军人呢？别看我平时油嘴滑舌，但我心里明白的很。我家在沂蒙山区，当年我爷爷是被日本鬼子杀死的，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不想死，因为我是独子，还要为父母养老送终呢？但我不怕死，我不想做孬种，如果我在战场上装怂包，你就在后面给我一枪，我绝不怪你。”
“你有女朋友吗？”李良问。
“没有。你呢？”王瑞虎问李良。
“我才十八岁呀！家里又穷，人家看不上。”
此时两人话意正浓，从儿提谈到长大，从读书谈到参军，从家乡谈到部队，无话不谈，就连“小时候偷摘邻居家的梨”，“课堂上揪女生的辫子”之类的事也谈得津津有味……。
滇南地区属亚热带山岳丛林地带，气侯温和，雨量充沛，空气潮湿，天气多变，昼夜温差大，白天气温高达30度，夜晚只有5一6度。树林里蚊虫特别多，可恶的小黑虫(云贵川人称“墨蚊")特别喜欢人身上的汗腥味，围在身边窜个不停，被叮上一口痒得钻心，伸手挠挠越挠越痒，挠久了皮肤溃烂流黄水，难受极了。
老天突然变脸，刚才还骄阳似火，倾刻间就下起了大雨，豆大的雨点打在茂密的树叶上，发出“啪啪啪”的响声，大家连忙钻进“猫儿洞”避雨。
雨越下越大，煮饭的木柴被雨水浇得透湿透湿，今天的晚攴只能啃干粮了。
雨连下了五天，树林里到处都是水，变成一片沼泽地，近一尺长的蚂蝗舒长着身体，快活地在水中游来游去，人被咬上一口，疼得揪心。大家伙儿只能无奈的倦曲在狭小、潮湿、泥泞的“猫儿洞"里，靠压缩干粮加凉水维持着极度疲惫的体能。
极度恶劣的环境让人性变得暴淚。雨水灌进了“猫儿洞”里，王瑞虎浑身透湿，冷得直打哆嗦，他实在憋不住了，翻身冲出“猫儿洞”，大声嚷道：
“班长，这鬼地方我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我要换个地方！”
“别人呆得你就呆不得，毛病不少！”班长来了火。
王瑞虎针锋相对：“你的感受肯定和我一样，只是你憋在心里没说出来。和你说不清楚，我去找指导员汇报思想。”说完，拔腿就跑。
“站住！”班长大声喝道。
“是谁在咋咋呼呼的？”指导员出现在面前。
“指导员，你来得正好。你向上面请求，让我们痛痛快快地和敌人打一仗，打完了立马回四川，省得窝在这个鬼地方受洋罪。”王瑞虎不依不饶。
“打，还是不打？什么时候打？如何打？都要听从上级的命令，我们现在的任务是原地待命，作为军人必须无条件服从！象你这样无组织无纪律，肯定要吃败仗！”指导员走到王瑞虎身边，脱下自己的雨衣，披在王瑞虎身上：“同志，困难就要过去，坚持就是胜利！”

上图:云南蒙自自卫还击作战烈士陵园一角

　　列车停靠在汉口车站。

李良旁边的几位旅客下车了，刚刚上车的一位年轻小伙子和一位姑娘坐在了李良身旁。
李良打量着眼前这位后生，心里“咯噔”一震，脱口便问：
“你是山东人吗？”
“大爷，我是湖北人。"小伙子答道。
“啊！不是山东，是湖北一一对，湖北好，湖北好啊！”李良为刚才自己的唐突而感到有点不自然，有点语无轮次了。“太象了！象是一个模具刻出来的。王瑞虎不是没有女朋友吗？就算他有女朋友，孩子的年纪也该快四十了，可看眼前这后生最多不过二十岁呀！”李良思衬着。
小伙子告诉李良，他就是汉口人，今年18岁，在校念高三，同行的是他的姐姐。
小伙子瞄了一眼小茶几上那枚军功章：“大爷，是你的吗？”“对！”
“想不到，你还是一位老英雄啊！向你致敬！”小伙子很幽默，起立给李良行了一个不太标准的军礼。
“比起牺牲的英烈，我差远啦！”
“我大伯也有一枚这样的军功章，一九七九年二月，他参加了南疆自卫还击作战，被炮弹炸断了一条腿。”
“你大伯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
“对！他是我最崇敬的人。”小伙子流露出十分自豪的神态。
“那场战争应该载入史册，它为我国打出了几十年的和平环境，是我国改革开放的奠基之战。”
“当今社会上，能这样评价那场战争的人已经不多了，你小小年纪有如此见识，难得，难得。"
“我大伯是这样说的，他要我高中毕业后报名参军，为保卫国家贡献力量！”
“好！好！”李良称赞道。
与年轻后生的邂逅让李良甚感欣慰，从年轻后生的身上他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性格有点怪异，为人正直，乐于助人，内心善良的王瑞虎。“王大哥，四十年过去了，李良没有忘记你啊！你在那边还好吗？”

三

一九七九年二月十六日夜。
李良所在的连队在夜幕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来到红河边。林场里，工人们正在进行伐木作业，伐木机发出“哗哗”的声音，在宁静的夜晚显得特别刺耳。“工人老大哥经常深更半夜加班作业，真辛苦！”
红河，上游在我国境内(称元江)，中游约200公里为国界线。当面河段宽约150米，水急浪高，暗流涌动，两岸悬崖峭壁，是横在我军前进道路上的天然屏障。
连队乘橡皮舟，悄悄地划向对岸。伐木机那超高分贝的噪声淹没了我军渡河时可能发出的声响。
偷渡非常成功，我军三千多人登上对岸，进入潜伏阵地，敌人没有发觉。
李良所在连队的任务是：利用夜暗，从敌人防守结合部向敌纵深穿插，占领那坝县城以南的476高地，关闭敌人南逃的大门，同时阻击可能北上增援的敌人，造成“关门打狗"之势，配合我主力部队，歼灭敌xx省独立营。
李良回望北方，虽然眼前黑沉沉一片，但他知道：河那边是中国，有连绵的群山，有熟悉的橡胶林，慈祥的哈尼族大娘，数千里之外有他的父母和家乡，还有那小时候和小伙伴们玩“抓特务”的小树林。
红河象一头脱僵的野马，波涛汹涌，奔腾不息，浪花拍打在岸边的岩石上，发出“啪啪”的声响。两岸青山依旧，人们早已进入梦乡，这一切似乎和往日没什么两样。这是大战前的宁静！
时针指向一九七九年二月十七日七时正。三发红色信号弹飞向空中，我军强大的炮兵群顿时发出了震天动地的怒吼，密集的炮弹拖着火焰划破晨雾飞过红河上空，砸向敌军的阵地。南疆自卫还击作战打响了！
潜伏在红河滩头阵地的我军三千多将士一跃而起，利用我炮兵射击的效果，向敌军的阵地猛扑。
清醒过来的敌军凭借有利地形，组成数道火网，企图阻挡我军前进。
在我军凌厉的攻势下，敌军的防线被撕裂，战斗向敌纵深发展。
连队在崎岖的山间小道上快速前进，这是一场体能和耐力的比拼，饿了啃块干粮，渴了喝口凉水，跌倒了爬起来再跑，此时他们只有一个念头：抢时间到达指定的位置，截住敌人的退路，配合主力部队消灭敌人。
全连穿过峽谷、丛林、小河，摆脱了敌零星武装人员的袭扰，象一把利剑插向476高地。

　　晨雾，弥漫在山梁上。经过四个多小时强行军，连队登上了476高地。
476高地往北约两公里是那坝县城，半山腰有一条南北走向的盘山公路，这是那坝县城通往南方的唯一公路，控制住这条公路就等于卡住了敌人南逃的咽喉，因此，守住476高地，关闭敌人南逃的大门是我军歼灭敌xx省独立营的关键。
连长命令：一排在476高地构筑工事，堵住敌军南逃的大门；三排占领南侧约300处的437高地构筑工事，随时阻击可能增援的敌人；二排为预备队，在两地之间隐蔽待命，随时投入战斗。
高强度的行军已让部队疲惫不堪，但大敌当前不敢松懈，全排顾上喝水吃干粮，争分夺秒抢修工事。王瑞虎是把好手，在他的指导下，经过半个多小时的作业，工事构筑完毕，付班长砍来树枝和杂草，对工事进行了伪装。
雾渐渐散去。李良伏在工事里居高临下遥望着前方，排长告诉他，远处的那一片建筑物就是那坝县城。“比我家乡的县城小多了。”李良家乡的县城旁也有一座山，念初中时有一次他和同学到县城照像，路过那座山顶时，看过县城的全貌。不过这里的风景倒是不错，从476高地到那坝县城之间，或山丘或沟壑，丛林连成一片，宛如一片绿色的海洋，人藏在下面很难被发现。
敌xx省独立营经过多年战火砺炼，装备精良，战斗力凶悍，被敌人吹嘘为“老虎营”，狂言能吃掉整营甚至整团的中国军队，曾多次越过边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欠下了中国人民一笔笔血债。如今，这伙恶惯满盈的匪徒已被我军团团包围，算总账的时候到了！
远处枪炮声此起彼伏，突然，一辆载着敌军的卡车出现半山腰的盘山公路上。
“狗日的想跑，干掉他！”排长张大山命令。
火箭筒手迅速出击，隐蔽接敌。“轰”一声巨响，敌人的卡车中弹起火。“哒哒哒……”全排一起开火，八名敌军被消灭。
王瑞虎问李良：“你干掉几个？”
“一个。”李良回答。
“不错！但还要继续努力哟！”
敌军没想到我军会突然出现在他们的背后，惊恐万分，为了夺回“生命通道”，他们组织兵力，向476高地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敌军开炮了，一颗颗炮弹在高地上爆炸，476高地上顿时硝烟弥漫，排长张大山和营属重机枪班的两名战士被炮弹击中壮烈牺牲。三十多名敌军在炮火的掩护下向476高地主峰扑来。
这伙敌军忒贼，他们手持自动步枪，利用丛林作掩护，拉开距离，交替掩护，步步逼进，时而隐蔽，时而跃进，时而射击，动作快可以与猴子媲美。对付这样的敌人，我军很多战士尤其是新战士缺乏经验，很难射中敌人。眼看敌军就要越过过盘山公路，离主峰只有七、八十米了。
王瑞虎瞪大双眼盯着敌人的一举一动，就在敌人脱离掩体跃进时露出身体的一瞬间，“哒哒哒……”王瑞虎的机枪响了，两名敌军中弹倒下。
代理排长童金保提醒大家：注意隐蔽，经常变换位置，不许放空枪，找准目标再开火。”这办法果然奏效，一阵激烈的枪响后，又有五、六名敌军被打倒。
李良见一名敌军躲在一棵大树树干后面举枪向他瞄准，他急忙埋下头，子弹“嗖嗖"从头顶上飞过，“好玄那！”李良还击，子弹打在树干上，那家伙躲在树干后面不出来。“看你能耗多久。”李良瞄准敌人可能现身的位置，守株待兔，那家伙刚一露头，“呯！"李良枪响了，敌军身体一挺，栽倒在地。
敌人越来越近了，自动步枪射出的子弹从战士们头顶上“嗖嗖"飞过，两名战士中弹牺牲。
“投弹！”代理排长一声令下，二十多枚手榴弹飞向敌群。敌军招架不住，丢下十几具尸体，溜之大吉。
“窝在工事里，等着敌人来攻，还要挨炮弹，太憋气！”王瑞虎牢骚满腹。
“你说怎么办？”代理排长问。
“我先到半山腰潜伏，敌人进攻时，我先从侧后打他个突然袭击，打乱他们的阵形，你们再从上面收拾他们。”王瑞虎向代理排长建议。
“这个办法不错！”代理排长赞同。
“我也去！”李良自告奋勇。
王瑞虎和李良下了主峰，在离476高地主峰约一百米的一处草丛盛密的洼地里潜伏起来，这里既能躲避敌军的射击，又能避免被高地上战友们射出的子弹误伤，好极了！
王瑞虎伸手摸了一下李良溢满汗水的脸庞：“良子，怕吗？”
“和你在一起，不怕！”
炮弹在主峰爆炸，敌人又开始进攻了。一伙敌军呈后三角队形，利用草丛作掩护，悄悄地向476高地主峰逼进。
王瑞虎、李良隐蔽在草丛深处，敌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就在敌人走出约十米时，“哒哒哒……！”王瑞虎的机枪响了，三个敌军被射中倒地，王瑞虎杀得性起，索性立起身端着机枪向敌人猛扫过去，又有两个敌军被射杀，旁边的一名敌军转身端枪对准了王瑞虎，被隐藏在一旁的李良抢先一枪击毙。
王瑞虎大喊：“快隐蔽！”两人又钻进洼地深处。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敌人阵脚大乱。主峰阵地上我军轻重机枪、冲锋枪、步枪一起开火，一枚枚手榴弹在敌群中开花，敌军丢下二十多具尸体，狼狈逃窜。
敌人的进攻又被打退了。王瑞虎和李良背着缴获的自动步枪，一路小跑向主峰奔去，就在王瑞虎跨入堑壕的一瞬间，“呯！”敌人的子弹从后背后穿透了他的胸膛，王瑞虎重重地倒下了。
李良扑上去，抱着王瑞虎：“王瑞虎，王瑞虎……。”任凭李良怎样呼叫，王瑞虎永远都听不到了。

　　我军主力一步步逼进，包围圈在不断收紧。那坝县城已被我军炮火夷为废墟，敌“老虎营"已无路可逃，求生的本能让这伙敌人孤注一掷，一个加强连的敌军在炮火的掩护下，向476高地发动了猛烈的进攻。
四班和五班加入了战斗，但面对兵力、火力都占绝对优势的敌军，他们将面临巨大的考验。
476高地硝烟再起，多处工事已被敌人的炮火夷为平地。敌军发出一阵阵“哇哇"的怪叫声，向476高地猛扑。
高地上，机枪班班长操起重机枪打出了一片扇面，前面的敌人倒下了，后面的敌人又涌了上来。
李良仿佛象变了一个人，此时他的内心深处充满着两个字：报仇！他端起王瑞虎留下的机枪，眼中布满杀机，“狗日的，老子和你们拼了！”“哒哒哒……哒哒哒……”一串串复仇的子弹带着满腔的怒火射向敌人。
三名敌军突入堑壕，被李良和童金保击毙。
五名敌军从另一处攻进堑壕，身中数弹的战士刘扬用最后的力气拉响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
“狭路相逢勇者胜！”阵地上弹雨交织，血肉横飞，战斗之惨烈，未身临其境者难以想象。年轻的勇士们前赴后继，殊死博杀，用鲜血和生命诠示了中国军人敢于压倒一切敌人的铁血军魂！
经过三十多个小时的连续作战，我军主力攻破了敌人苦心经营的防线，拔除了敌人一个又一个据点，攻占那坝县城，兵锋直插476高地，与穿插部队胜利会师。敌“老虎营”全军覆没。
牺牲的战友们抬下来了，身负重伤的李良神情悲壮，强忍着剧烈的伤痛，挣扎着来到王瑞虎身边，俯下身，轻轻地抚摸着王瑞虎身上的伤痕，为他擦去脸上的血迹：“王大哥，敌人被消灭了！我们胜利了！我带你回家！”

尾声

青山、苍松、翠柏、鲜花。
李良怀着崇敬的心情，和战友们走进了烈士陵园。望着那苍桑的墓地，抚着那苍凉的墓碑，积压了四十年对逝去的战友的情感瞬间迸发……。
献上一束花，捧上一杯酒，添上一柱香，洒下两行泪，寄托着对逝者无限的哀思。
“王大哥、张排长、张华、王洪亮、刘杨，李良来看你们了！你们在天国过的还好吗？李良想你们啊！”
兰建连长已泣不成声：“战友们！同志们！四十年前，为了国家的安全，百姓的安宁，我们连与凶恶的敌人进行了一场殊死的战斗，十七位战友为国捐躯，他们的英雄事迹将与江河同在，与日月同辉！他们是：
张大山、刘扬、王瑞虎、张华、李玉、刘伟、王洪亮、刘小海、戴明兴、王邦来、何自亮、任雪平、陈治、高平凡、周铁，配属本连的营属重机枪班战士：于思泽、孙常桂。
让我们永远记住他们的名字吧！
立志报国卫南疆，
金戈铁马守边防。
正当年时身已逝，
马革裹尸伴青山。
山野上，血红血红的山茶花遍地开放，它鲜艳而不娇贵，美丽又不雍华，象一团团火焰，映红了蓝天！映红了大地！映红了江河！映红了群山！英雄们的血肉融入了这片红土地，化作了森林！化作了山脉！那一尊尊墓碑宛如一个个挺立的哨卡，筑成了任何敌人都无法逾越的铁壁铜墙！

写于2018年11月. 四川南充

　　作者简介：

陈干才，安徽当涂人，自卫还击作战时为步兵第一一二团一营机枪连战士，战后为该团政治处宣传干事。多年来，著文讴歌新一代最可爱的人，主要作品有《我是一个兵》、《钢与火》、《仿佛发生在昨天的那点事……》、《醉美水乡小镇一一乌溪》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