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皮囊跋山涉水

如惠文堂

（一）

我住的小区在武汉已经有二十多年历史，那时刚刚开始商品房的改革，一个加拿大人很容易在市中心拿到了这么大一片地，有一万多户。

如今，建筑外墙开始斑驳，地面上的水泥深深浅浅印着各种植物落下的印记，临近傍晚时，所有的道路角落都停满车辆。

站在已经干涸的人工湖池底，当年的气派依旧透过时光的烟雾豁然眼前，不过来来往往的人群和这里的建筑一样，都长了岁数。

如今，周围的高档楼盘鳞次栉比，这里基本成了老年社区或者陪读妈妈的集聚地。
 
舍不得搬走，城市中心的多层建筑已经极其少见，这里没有高层建筑临空的逼仄感，植物众多，连户外锈迹斑斑的水管都让人有种共同跨过生命之河的亲密感。

不过，这里我的同龄人越来越少，搬家公司车来车往，日日不断，总有人搬走，也有人搬来。
 
因为人群陌生，往往可以肆无忌惮地站在阳台上，看各种面孔，猜测各种人生，这是一件有趣的事，仿佛自己的灵魂也随着各种生命在跋山涉水。

（二）

家对面的楼上有一家门户，一年中有半年紧锁，寒冬快来的时候，夜晚屋里才会出现悠悠暗暗的灯火，仿佛风中飘曳的烛火，在无奈地等待油枯灯尽。

然后每周都会有这样的夜晚，房间里发出尖锐的女声呐喊，向着无尽的虚空，每次会有十分钟左右。

开始会有人向物业反应，后来也渐渐习惯，新来的住户从老住户口中得知了情况，知道每次时间不长，也就都算了。
 
望着远处那幽暗的窗棂，我会猜测，她是一个人吗？如果有家人，怎么忍心瘦弱的她如此孤零愤慨。
 
后来，她在楼下遇到我时，会拉着我说上半个小时，我几乎能重复她的话，但每次都陪着她站立风中。

看她花白的头发，有皱纹却依旧有惊人之美的面庞，瘦弱却庄重的仪态，听她发出“壮志未酬身先死”的激愤控诉。
 
她一直在揭示一个完整的故事，一系列的人名似乎都是真的，组成了一个迫害她的集团，这个集团仍然隐匿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时时准备出来戕害忠良，而她的任务就是牺牲生命，揭露真相，捍卫这个世界的秩序。
 
每次听她劝我不要轻信别人时，那语重心长的语气甚至让我怀疑她是否比我们更清醒。
 
从来不敢问她为什么没有家人陪伴，留在小区里的老人告诉我，她年轻时不惜和父母决裂，丢掉工作，跟随一个浪子跑到成都。

三四年后回家，也陆陆续续做过一些工作，可总是说别人迫害她，工作也做不成，父亲已经去世，母亲住了养老院，这套房是她父母的。

至于为何天冷的时候她才回这个小区居住，其它的季节她在哪里，无人得知。

（三）

小区的一层楼是两户，一个大户型，一个七八十平米的小户型，小户型通常都租给了陪读妈妈，我的隔壁就曾经有陪读的一家人，只住了一年，便黯然搬离。
 
男孩叫小豪（化名），刚上高中就已经有一米八二的个子，高高瘦瘦，斯斯文文，带着黑边眼镜，细细的眼睛，很像从前一部韩剧《蓝色生死恋》中的男主角。

能在小区对面的高中读书，而且读的是A班，那都是在考场上杀戮了千军万马，以万夫不当之勇呼啸而来的资优生。
 
所以，当他的妈妈听说我曾经是个老师的时候，便常常找些理由到家里串门，希望能给小豪一些指导。

说起小豪，妈妈分外骄傲，谈起自己为孩子放弃了职业，有种壮士断臂的荣誉感，小豪寄托了她全部的人生和理想。
 
碰到这样的妈妈，我总是为孩子感到分外辛酸。

从初生便背负着母亲的理想，这份重量扛过去可能破茧而出，如同超人，抗不过去就可能永远缩在母亲以爱为名的金刚壳里，连头伸出来偶然见一下阳光也不愿意。
 
很不幸，小豪属于后一种。

开始他还有时来问一下问题，后来就渐渐很少见，他妈妈也不再来找我聊天，偶然楼道遇到，她也是一副行色匆匆又似乎在逃避什么的状态。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她带着小豪出门，而那时应该是学生上课的时间，就关切地问了一下小豪是否生病了，妈妈连连点头面色尴尬，小豪面无表情，沉默不言。
 
后来在路上碰到小豪的班主任，他知道小豪住在我旁边，倒是主动谈了小豪的情况。
 
高中的科目太难，从前的优势不复存在，妈妈又着急，小豪也急，每天除了学习和谁都不说话，只睡五六个小时。

后来成绩还是不见起色，就开始厌学，并且不和任何人交流，好像将所有的思想和语言都消化在自己的天地之间。

（四）

历经世间磨难的人和一帆风顺的人，他们在心灵的成长上没有什么两样，无不是在承受和调整。

生命，有不可承受之重，也有不可承受之轻，它们都是灾难，都需要化解和引导。
 
苏东坡在《宝绘堂记》中说：“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留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
 
纵观苏东坡的一生，几乎在被贬的路途中奔波半生，带着皮囊跋山涉水。

穷困之时，精心烧制一盘红烧肉，乐哉乐哉。

终于安顿下来，照自己的心意设计了家园，已经建造完工，天伦之乐依稀可见之时，一纸文书又要流放他乡。
 
若苏东坡留意于物、名、情，怕要么愤世嫉俗，要么郁郁早夭折，然他却不然，所谓寓意于物、名、情，不过就是有时尽情享受，无时潇洒而去，用更流行的话说便是“活在当下”
 
感慨道理听了那么多，却依然过不好这一生，不如感慨自己怎么这么不懂道理。

何为听，何为懂，泾渭分明，王阳明说“知行合一”，凡是未落实到行动上的“知”，不过都是并非懂的“听”。
 
对面楼上的女人为情所困，旁边的小豪为背负不起母亲的欲望而消沉，故人在这场人生中，最需要调顺心与物（欲望）的关系，寓意于物而非留意于物，过好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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