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被星光砸陷的土地

尤六六

夜里的四点，春天还没有到来的季节，随着寒霜里冷漠的风，我从手机的呼叫声里，抚摸到了一个悲伤。

你走了，带着遗憾和无奈，去了那个你经常说去的那个地方。

我真的没有想到，你走的这么早，在这个春天晃动着影子的夜里。

我真的没有想到。我以为你很坚强，你不屈的意志会磕飞死神尖利的牙齿。然而，在这样一个落满冰寒的夜半，你却去了我们根本无法找到路口的那个地方。

就这样永诀了吗？在我还能想起你笑容的时候，在我还能看见你背影的时候，在我还能回忆起你艰辛的时候。你竟然给我这么一个悲哀的没有日子的长相别离。

哎，我的长辈，我的朋友，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我站在窗口。我的窗口正好面向北方，努力张望着这个方向的夜空，深远而辽阔。有一群璀璨的星星越过这座小城，散落在深不可及的黑暗里。北方，刚才飘落过一枚星星的光亮么？

有谁知道呢，唯独你。

应该有一颗你观望已久的星星，因为你时间的陨落，也悄悄地从天空落下。这枚星光，她将要覆盖你刚刚安静的身体，然后拥抱着你的灵魂，去往天堂。你曾经说过，每一颗星星都对应着一个生命的存在，如果生命不存在了，这颗星星就会用燃尽的芳华，把你带离这个让你日夜忧烦的人间。你就可以在弥满花香的境界里，忘记掉曾经在人间世界里浑浊的一切。

这颗星星的温暖与冰凉，只有你最清楚，只有你！

我不禁的念起你的好来。人生好像就是这样，在你永远不回来的时候，才能让人记起你平日里的所作所为。你原本老实，原本善良，原本也没啥文化。但是你的刚直和正义，却支持你做了庄子里二十余年的村长。庄子里的人扶着你的肩膀，时刻都在传递着大家对你一尘不染的信任。你过得并不富裕，但是，你拥有了人世间最大的财富，那就是一个村庄对你的敬重。

当我要试着触摸那颗星星的时候，她却邃然地砸落在你生活的那一片土地，让我触摸的手片刻之间哽咽在你生命终结的时间里，艰难地伸缩着被伤感侵袭的指头。

于是，我只能伏在清冷的案头，提笔给你做了一篇祭赋，里面有句话：肝咽喉哽，闻亦伤情，从此谋面，南柯三更。灵前不敬，杯酒若沉。素文泪挥，祈君笑领……写到此处，清泪潸潸而下。我为什么要给你写一篇祭赋呢？我们本应该相聚小酌在明媚的春天里，做一番娓娓畅谈。在你家窗明几净的堂屋里，望着你沉稳的身体在我的面前转来转去，然后我们对酌而欢谈。我们一起搅拌着你家的羊料，添在羊圈的羊槽里。然后坐在草滩上，听着羊儿吃料的声音，接着酒所营造的氛围，继续着我们的谈话。

而今天，我却给你写了一篇祭赋。本来我们相互之间不需要这样的文字，我们需要的是相聚的笑声，是喝酒的豪兴，是彼此亲近的说话。可是，我偏偏写了这篇文字，交与我的儿子赶去祭你的时候，和纸火一起焚烧。

烧掉了。红里透黄的纸火，燃烧着我的哀念，只是不知道你在星星的光芒里，能否看到？

粗粝缭乱的文字在风里化成灰烬，扬起在高高的天空，就像一群暗灰色的蝴蝶。她在寻找着你的灵魂，把关于大地对你的眷恋，带到你正要去的方向。终了，有一篇写在清晨严寒里的文字陪着你，让你在铺满星光的路上不感到孤寂。

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去年的八月份。你因病旳危急在医院里抢救，随后住在医院里观察。我也因为大病初愈，在医院里做康复治疗。听说你在医院，我急不可耐的想要见你，可是我的身体不容许我独立行走。最后还是家人问护士借了轮椅，这才推着我找到了你的病房。

透过病房门上的长方形窗口，我站了起来，终于看见了你。

你戴着呼吸罩，半躺在床上，艰难地大口大口的喘气，几乎看不见你的面容。你的手紧扣在床边，乌黑的颜色，裸露着你的清瘦。你的眼睛直直地望着窗外，外面是一块素净的蓝天。我甚至好像听到了你从胸腔里发出的一声长叹。

隔着窗口瞭望着你，我的眼睛不由得热辣起来。

我打算坐下来，准备回病房。你太憔悴了，真的不能用探视的名义去打扰你了。

可是，你好像感应到了什么，突然回过头来，眼睛紧紧盯着这格窗。

你还是看见了我，向着我欣喜而无力的挥手。

我慢慢推开病房的门，我坐在缓缓前行的轮椅上，我慢慢的靠近了你。

我伸出了手，你也伸出了手。这个时候有一种巨大的悲悯在我们之间升腾起来，初秋里的天气并不太凉，可是你的手却在颤抖着。终于，在这个初秋的下午，在这成熟的阳光里，你和我紧紧地握住了彼此的手。

谁能预料，这是我们最后的一次握手呢。

你盯着我打量，最后目光落在我的轮椅上。你摘下呼吸罩，问我：怎么，病还不行？我说已经好多了，就是浑身发软，过几天就好了。说着你就要坐起来，我的儿子赶紧帮着你坐好，在你的后面又垫了一个枕头。

唉……你转过脸望着天花板，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说怪不，咱俩在这个地方见面。你忽而笑了，有一丝阳光在你的额头上闪烁。我望着你满脸的胡须和蓬乱的头发，说：你也该理理发刮刮胡子了，那样也清爽点。你答应着，该理理发了，理干净就轻省啦。其实，我知道你的小儿子正在闹离婚，你心中的压抑比谁都重。

你的呼吸艰难起来，你熟练地带上呼吸罩，闭着眼睛做微微的喘息。我们牵拉着手，就在这样的静谧中感受着彼此的心境。

终于到了要离别的时候，你却突然间泪水汨汨，我的眼睛也朦胧起来。我说还会来看你，你摇着手说，不要来了，你也要保重。从呼吸罩里发出的微弱声音，竟然清晰地钻入了我的耳洞。

出了病房，我的泪水肆意的滂沱起来。我已经清醒的知道，倘若我们能有再次相见的缘分，那也是遥遥无期啊。

谁也不知道，在这个清寒的夜里你悄悄地走了，安静的没有惊动起一声鸡鸣。在没有晨色毕显的时刻，你被星星挟持了。

你文化虽然不高，但是你的说话却幽默有趣，每次长谈过后，总能让人在你的土语方言中获取到关于社会关于人生的一些思索。我还听过你唱的小曲，不但曲调优美，而且意蕴深厚。一个追求欢乐的人，他的天分里早已根植了这份聪慧。

在农村的红白事务上，你就是一个亮点。你可以主厨，做出一桌一桌色味俱佳的盛宴；你还可以说喜，让整个事务的欢乐气氛达到顶点。

你原本就是一个欢乐的人，虽然在田间地头忙碌，即使是劳累和辛苦，也淹埋不掉你的光彩。

然而，最后你却一言不发的离开了，留给一个村庄星星般闪烁的哀怨。

土地，静默着，在深沉的夜色里睁开了眼睛。它明白，你的灵魂终将得到回归。随着春的萌生，随着绿的铺展，随着湛蓝的天空和茁壮的秧苗。你将回来。

于是，在同样一个寒冷的清晨，在同样被星光砸陷的土地上，大地给了你一块阳光普照的所在，让你安然的休息。

可是，我总是在想象你被星光拥抱的那一刻。

2019.3.16于花马古城清荷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