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销社

娃娃之鱼

<h3>  题记:这些深藏在记忆中的片段,多少年来挥之不去。漫记了了,权作纪念。</h3><h3><br></h3><h3> 1990年,刚进腊月,就已经开始下雪了,鹅毛般的雪花被风裹挟着划落下来,覆盖了豫东平原上广袤的村庄和农田。在栗城县城西郊李洼村小王庄西南方那条干涸的毛河床上,一对母子正向河对岸的前杨庄疾步走去,两组深深的脚印不断向前方延伸,又很快被雪覆盖。</h3><h3> 母子俩一个是母亲刘春霞,一个是她的二小子王大志。</h3><h3> 春霞今年只有33岁,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正如她的名字一样,这是一个长得很标致漂亮的农村年轻妇女,个头中等偏上,身材苗条而又结实,梳着当时农村媳妇比较流行的两根大辫子,红润的皮肤还没有留下太多岁月雕刻的痕迹。她这个人心眼脾味很好,地里什么活都能干,甚至连一般男劳力都不会的果木嫁接这种技术活也很娴熟,是个能干利亮的种地持家的好手,在家(还未出嫁)的时候就已经是远近闻名的闺女了。然而上天总是很吝啬,他绝少把所有的苦难承压到一个人身上,也从不允许一个人拥有太多的美好。春霞有个不小的缺陷,7岁那年,她和大兄弟建设、二兄弟存粮以及最小的妹妹小五一起害了耳朵底子,60年代农村医疗条件很差,土郎中的技术有限,结果链霉素使用过量,损伤了耳朵的神经系统,听力只有常人的一半。但是对春霞的外头人王团结来说,这都不算啥,当年春霞到从刘梨园村到隔壁小陈庄表亲家走亲戚,他第一次见到她不久,就不顾爹娘的反对托人提亲了。</h3><h3> 二小子大志今年虚岁六岁,他贴身穿着一件暗红色的秋衣,外套一件哥哥大兵穿过的姥姥手工做的青布棉袄,最外面罩了一件军绿色的厚褂子。按说这“三件套”是农村娃冬天的标配了,可是赶上这种腊月的下雪天,还是显得单薄了些。本来春霞准备一个人去办事,不愿意让孩子出来挨冻,但是大志非得跟着,她想着路途不太远,也正好有个伴,就同意了。</h3><h3> 现在,他们正赶着到毛河对岸前杨庄的供销社去买做棉鞋用的泡沫鞋底,给孩子们每人做一双新棉鞋。这本来已经在规划之中,而且春霞已经早早把鞋帮做好了,没想到今年雪下这么急,令人措手不及。她要在这几天里、赶在化雪前把孩子的棉鞋都做好。做棉鞋一定要用泡沫鞋底,因为这种鞋底水浸不透,等雪下完化雪也不怕,不像原来那种手工纳的千层底,费工夫还不说,等雪化了,碰上点水很快就湿透了,把脚冻得生疼。</h3><h3> “妈妈,我冷,还光冻脚。”二小子大志突然停下,拉着妈妈的手,踮起脚尖对着妈妈的耳朵喊着诉苦。</h3><h3> “啊?冷?!”春霞停下来,一下子被孩子逗乐了,只见大志胖乎乎的小脸被冻得通红,两桶清鼻涕快流到嘴里了还浑然不觉,看来寒冷已经冻僵了他面部的神经。</h3><h3> 春霞埋怨道:“咿,你看你咋恁窝囊哎!”当然她并不是真的埋怨,在春霞的生命里,孩子们就是命运给予她的恩赐,他们的一切都是好的,能和孩子们在一起是多么幸福的事。她用手捏着大志的鼻子把鼻涕挤出来,往旁边的地上一甩,顺势把手在右脚鞋帮上抹干净了,然后用力往下拽了拽孩子的衣角,两只手捂着孩子的耳朵暖了一会儿,问:“还冷不?”</h3><h3> 大志笑了,他大声应着:“不冷啦!”</h3><h3> 春霞也笑了,她把孩子头上的雪轻轻拂掉:“憨瓜,这就不冷啦?!赶紧类,咱走快点才不冷类,还不冻脚。”</h3><h3> “管!妈妈咱比赛吧,看谁走类快!”说着,小家伙一溜儿小跑把妈妈甩开了十来米,春霞也笑呵呵地赶紧跟上,生怕孩子滑倒摔着。</h3><h3> 还好,虽然天很冷,还下着大雪,供销社的两扇铁门依然大开着。这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大门左边挂着一个白底黑字的牌子:响河镇前杨庄村供销社。院子里空荡荡的,除了右侧大门后面用白塑料纸盖着一堆煤球,整个院子里就没有什么东西了。营业部就在正对着大门的一串筒子屋里,大概有六间,屋里摆着长长的一个柜台,后面的货架上堆着农村需要的各种物件,大致按照农业用具、生活用品、食品简单地隔开。一个和春霞差不多年纪的售货员穿着很齐整,裹着围巾,胳膊上戴着套袖,守着一个煤炉在烤火。</h3><h3> 看到春霞他们过来,售货员很主动地问道:“要啥?”</h3><h3> 春霞愣了一下,笑笑:“恁有那种泡沫类鞋底的吗?”</h3><h3> 俗话说,十聋九哑,是因为如果天生是聋子,生下来就听不到别人说什么,一般也就学不会说话,长大了自然成了哑巴。好在春霞听力受到损伤的时候已经7岁了,语言交流已经不成问题,多年来的“训练”加上不同的语境,只要在对话的时候紧紧盯着别人的口型,连听带看带猜,哪怕别人是正常音量,也能听得懂一些简单的对话。</h3><h3> 售货员边转身边问:“有,要多大类?”</h3><h3> 等了几秒,并不见回答,售货员有些不耐烦地转过身,回头就只见春霞笑眯眯地看着她。她并不知道春霞没有听到她说的话,有些恼怒,她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要多大类?!”音量虽然没有增加太多,但是很显然这四个字都加了着重号,还特意把最后一个字拖长了一些,表示你这个人真奇怪,我很生气。</h3><h3> 春霞知道又遇到了熟悉的状况,她笑着,不好意思地说:“我耳朵不大好,麻烦你大点声。”</h3><h3> 这时候大志拉着妈妈的手踮起了脚尖,春霞知道儿子要当传声筒了,她侧着俯下身来,只听大志大声说:“人家问要多大类!”</h3><h3> “昂,知道啦!”春霞轻舒了一口气,她从随身小包袱里取出一本书,小心翼翼地翻开,先后拿出四张用报纸剪的鞋样来。在90年代前后的豫东农村,并不发达的商品流通还没有灌输给农民们鞋码这一标准化的概念,妇女们之间一直传递着一个简单易行的方法,用报纸比着脚的大小、预留出鞋底和鞋帮缝线的空余量,剪出个大概的鞋样来。没有人说得清这是谁发明的、流传了多少年、多少代,也许古代就有了,总之,鞋样是做针线活的农村妇女肯定会用到的物件,谁需要了,就找邻居借过来,在脚上大概比对一下,就可以拉鞋底子了。这四张鞋样,就是春霞从东南角的邻居六奶奶那里借过来的,拿来用作买泡沫鞋底子的参照。</h3><h3> 春霞小心地把几张鞋样递给售货员:“一样一双,你比比看。”</h3><h3> 看到这一对特殊的母子俩默契的配合,售货员有点意外,不过她很快掌握了情况。她稍微向春霞凑近了一些,微笑着大声回道:“管,你先等会,我找找。”</h3><h3> 售货员的声音比刚才要大得多,但是温和了许多,敏感的春霞捕捉到了这种变化,这让她又开心又感动。</h3><h3> 一切还算顺利。春霞买了四双鞋垫,四个孩子一人一双,不管大小,通通都是一块钱,一共四块钱。她和她男人王团结去年刚一人做了一双,反正大人的脚不会再长大了,一双鞋至少穿两三年不成问题,暂时不需要买。只是孩子的脚长得太快,一年一个样,虽然老大穿过的鞋,老二、老三可以依次接着穿,但是孩子在村子里跑来跑去地皮腾,磨损也快,一般一两年就得做一回。</h3><h3> 这次买东西,春霞没有给售货员讲价,按照往常,她多少会一毛、五分的还一些价钱。讲下来一毛钱,半个月灌醋或者十天吃盐的钱就省出来了,即使这样,她也不敢还价太多,因为她听不清别人说的话,遇到比较刻薄的卖家,还要被讥讽一番,多年来形成了“差不多就行”的心态。这次春霞“大方”了一回,在她看来,这个售货员对于她这半个聋子这么热情,肯定是个好人,对于好人,她是足够信任的,她相信人家不会要太高价钱,也不好意思和这个“好人”讲价钱。</h3><h3> 尽管如此,我们的“好人”售货员还是让了一毛钱出来。所谓的让,就是主动减价的意思。如果是邻里或者亲戚之间的买卖,为了显示不同于一般人的交情,十块钱的买卖一般会让五毛,一百块左右的大笔生意则要至少让一两块了。“让钱”已经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表示不同于一般买卖的纯朴的情感表达,尽管卖方不见得很情愿,但是都明白很有必要、甚至是必须的。当然了,如果哪个小气鬼、财迷违反了这个规矩,就犯了忌讳,就要相当一段时间让人在背后“戳脊梁骨”了。</h3><h3> 春霞和售货员这两个陌生人之间并没有什么交情,也不需要担心被人“戳脊梁骨”。春霞完全没有想到售货员会主动让钱,她有点不好意思,可是又没有足够的魄力拒绝。最后,她想了一个万全之策,用这一毛钱买了五颗糖果,是那种用纸卷着的最便宜的面糖。春霞想,这样既把钱“还”给了人家,还可以给家里的几个娃一点惊喜。这实在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办法,她对自己的这个主意非常满意。</h3><h3> 对于这个给予她足够尊重和关照的“好人”售货员,春霞每想起来一次,心里就暖暖的,也念念不忘念叨了很久。</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