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香的三八节

春风化雨～李航•金标

小香的“三八”节

小香其实是我童年时一个偶像类的伙伴。现在时常想起她，其中一个原诱有隐秘的成分，她身上有种甜儿独特的味道。但那时她并不显得风光和灿烂，相反因了时代与出身的缘因，反而尴尬心酸。这种记忆随年龄的增长愈来愈深刻。每当看到现在的女性张扬健美的风采，幸福而尊严的生活，她的影子总会在脑中一闪而过，增加着欣慰与振奋的感慨，今天的日子倍感珍惜，来之不易。

又一次想起她，是在那天“三八”节里。早春的日光自是惬意，晚上吃着桔柑，烤着火，还听着歌。电视晚会里那三流歌手的歌声，也能派遣。当然更重要的是耐心地等待下学的孩子，以及兴高采烈回家的妻子。她们在这一天当然地享受着节日宴请-时尚单位里的福利。比如我们单位那个经费也算紧张，却也还时尚，依然安排姑娘阿姨们一大帮的女同胞去成都、都江堰考察游玩了一场。听见她们回来在餐厅或走廊上略显疲倦而张扬的说笑，心里高兴！大家也都支持为成行帮腔。

但在家我态度明朗，能知道她打牌输了或是赢了，自嘲的笑与些微心满意足很容易分清，这决定我要吃的态度是假嗔还是恭维。反正温情的水在人到中年的落寞中滋长，记忆也清晰而绵长。

　　在当时，她是一个“有些来历"的人家的女儿。我们知道，我们的这个社会历史是因为“阶级的宣言“而实现变革了。翻天覆地，但总体说来，无可厚非，按中国历史的进程披荆斩棘，气魄庞大，滚滚向前。但作为个体而言难勉翻泥出水，小香的爷爷和父亲按标准是被确定为“地主、富农"阶级的那类人。这明显算作“阶级敌人"，地位处在被专政的对象，人与非人之间了。

这在我那时0至七岁无幼儿园无学前班的顽皮漫长的岁月里，哪里会明了这些尴尬与心酸。好在我做教师的母亲也不论这些。常有负责文艺汇演彩排，动作不够整齐划一，母亲会在场边大喊：“看小香--！跟小香--！哒哒达--！逗艾迷—好--!”.，我知道这个大我十来岁苗条好看的姐姐叫小香。休息的时候她会跑过来，拍拍我的头，拉着我抱起来，弄的我没逃掉很拘谨。但我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甜甜的，我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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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残酷的现实或许就隐藏在当时我看不见的氛围里，转变发生是在三八节正式演出前一天。校工宣队模样的人在教室门口找到母亲，看样子争论激烈，我慑过去听到母亲一句话是“革命不论出身--！立刻次遭到严肃的反驳，无语沉默。在公社“三八”汇演的舞台上我果然没有见到小香的身影，令人黯然神伤。回头一眼看见她坐在台下的班队里，汽灯的白光照过去，低着头，没穿那得体的演出服，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子很是显眼。

“其实她们家才十几亩地！“后来我听保姆婆婆爷爷对要去家访的母亲说。“地主富农”这个词直到二十一世纪好像才淡薄了其中政治的色彩。曾经的批斗会有人控诉小香爷爷“竞日食两餐且有一粥！”。明白话来，就是说她们爷爷那时一天能吃两顿饭还有一碗米汤喝（但当时或许有更惨的现实是更多人没有饭吃）。这有多么富的呢！这不管比起今天的那个家庭，都不会令人眼红妒忌。当然的依据是“剥削”，他爷爷和父亲请人打过帮工，真真的剥削。还听说要不是一场变故卖掉了十几亩地他爷爷家或许更富有一些。因祸得福，仅仅被划了富农。要不然，那个低头弯腰褂子惨白的她或许有更深的遭际。

她的悲剧并没有仅止与那个“三八”节的舞台。在那讲推荐上学的日子里（相当于今天的打勾划票），她升学高中的希望也于学期结尾烟消云散的破灭了。反正此后很长时间我再也没有看见过她。

此后的形势也愈来愈遭。好像近两年的时间里我也一直没有见到我的母亲，大部分的时光里，我只能随保姆家的爷爷游荡在生产大队的田间地头，稍尽兴的奔跑便有严厉的呵斥。但所幸的是我在一次集会上发现了她，依然让我没想到的大吃一惊，等我跑过去的时候，她瞪大眼睛看我却并不理人，我也立刻被人不声不响的拉离开去。此后，在生产队近百人的劳动中、开会中，她的身影我总是能一眼望见。现在想起来确真都是一些心酸的画面：一连几年，我看见她卑微地低头，弯着腰，与“三八”节彩排的风采断然两样，看见她在严冬大寨田坎边抱石头，看见她休息期间烟熏火燎的烧水，看见她抗着巨大的柴捆回家，看见她在人声散尽的大队场院左看右看，悄悄走向分给她家的小堆烂土豆。她还穿那件蓝褂，下摆补了一道宽宽的旧布边，分不清颜色，见了人赶紧躲闪着让路。

但我印象深刻的仍然是偶尔接近她时的香味和好看的身影。说实话，此后我再也没有闻到过这种扑进鼻子的甜甜的乳香的味道。后来的高档化妆品也有那样的效果，却缺少那种生机与踏实亲切的母性。一直不明白，在我县北部那个小乡镇的深山农村，一群衣衫褴褛的人中，只她独留有这种清新的气息。

令我沮丧的是，人们并没有如我一样。好像无论人等，谁都可以使唤她、呵斥她，我有时悄悄在大堆上藏两个大土豆塞进她篮子，她也惊恐不安，慌不做声 。除了几个地主，谁都可以大声吼叫：“小-香-过来！”去给他们干些偏远的杂活。就这样，她视乎一直就在田间地头的一角，人群的边缘，卑微低贱的小心躲让，一路小跑去给使唤她的人帮忙，日子也就这么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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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运气最后终于还是来了，她被一位区里下乡的干部看中了，据说那位有权势的男人刚刚成为新鳏。咳！谁会看不中呢！男人只要有权利本事，或者根正苗红又足以抵挡当时舆论的勇气，还真是挖到了金子。何况那时的社论正是这些人操作制造着。大约在我随父母转到县南区神河一所学校读小学的时候，听说她终于成了比生产队、公社还高两个级别的区大院里某个房间的女主人。

我没有看到她远走高飞的喜剧，但我在人们谈论的私语里感受到了我的庆幸。她在那个大院里并没有太多引起注意，我想低眉顺眼与殷勤让她赢得了平静。女人的天职也算争气，抚育着前房的孩子，还有生了两个女儿。后来听说到此，我悄悄的松了一口气，那个无可扭夺的大环境给了她太多的折磨，也总算网开一面。后来也听到了关于她的不屑言论，是她张扬的抱住孩子拉着那个干部返村探亲的事。我想我会迎合，这样没有什么不好，或许多少也能给她曾经的过去补了心。

我一直庆幸我们生活的时代，命运尽管多瞬，但还仁慈，上天没有安排我看见小香们更大的悲剧。政策平了反，扬眉吐气，孩子争气，大女儿考上中专，小女儿顶班到了机关。但我隐隐感到，我曾经无知或称冷漠的看着她受难。反省么？面对那个强大的组织机构行为（也并非全无个人因素）没有那个能力，空抱不平也无必要。只是后来很久以后，渐渐明白，当我观察到，我们引以为自荣的社会里还有被人为贬为歧视（敌视）的人员，当一部分遭受残酷的歧视或践踏的时候，包括我自己或更多的其他人，本能的行为举动是或者有意无意的加入其中加害，或者是心安理得的、安然吃饭睡觉以资闲聊！

忽然，电视的喧声感到自己记忆偏离主航道，一个打拐专题正进入高潮。哲学哲理是年轻时候的偏爱，而今“天凉好个秋”，轻松愉快，阅享人间喜剧反到成了最大爱好。在县电视台“三八”节盛大晚会镜头里，我忽然又看见了小香。无论怎样变化，无论怎样岁月悠长，我相信我仍一眼认出了她。并且断定，她和老伴是来为小女儿捧场，舞台上的一个姿影也深深的在我记忆深处碰撞。她已微胖，气态安详，幸福地坐在男人身旁。

我猛然醒悟，其实我们的生活原本应该是这样！只要我们没有遭际到变态的环境、扭曲的价值理念，我们的生活应该充满阳光。特别是人类的精华，那男性世界的重要一半—女性同胞们！和谐美满的婚姻家庭、岗位事业适当、心情舒畅与尊严张扬，这些当然应该得到尊重爱护。对待女性的态度及女性的状态是某个社会物质与精神是否强大的当然标志。由是愈加敬重那个孕育并产生了“三八”节的时代，以及这个节日的重要，让我们对现实引起的警觉结剔、盼望弘扬，不能掉以轻心。

门响先回来的是轻松愉快下晚自习的女儿。这个好办，只要让她抢去遥控，饶有兴致地讨论几句湖南台那个爹气的男主持，便可催她去安然入睡。下来就是等她了，我也准备了礼物，一点或者是对这个节日的微不足道的心意。我也想起单位里刚逛完成都的那群人，现在或许更加的关注她们，不知她们心情怎样，可有不意之处。听到她们说话，女人们兴高采烈的谈笑，总是莫名其妙的让人欣慰舒坦。

我却迷糊得睡着了。我没有去想，是否现实里其实还有女性如小香们那时的遭际，危言耸听但却每时每刻就在我们眼前身边。没有去想是否继续沉默等待将来再写忏悔的文字。没有去想，世俗的刀其实也很锋利，仍紧紧地按在鞘里是怕杀不着豺狼反伤及无辜。反正我又心安理得地睡着了。

直到啪啪的肩头挨了几下，猛然惊醒呓语：“-小-香！-小香！”，妻子瞪大眼睛“谁个！”。--“一个过去的熟人，刚跟她老伴在三八节晚会上！”。妻子释然叫道：“去！上床睡去！”音量自然充足，我断定她打牌小赢了一把。

但我想起我准备的礼物。回答她的却是：“你！你们今年三八节就这么过了--！”

2012.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