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遗恨（短篇小说） 作者：半觚浊酒

半觚浊酒

洞 房 遗 恨
　　作者：半觚浊酒
　　
　　题 记
　　这是发生在五十年前的一个真实故事，它折射了建国初期社会变革中家庭，婚恋观念的开放与保守，进步与落后，解放与禁锢的时代缩影。浊酒整理出这段往事，愿与喜欢怀旧和想了解那段历史的朋友们共飨。

       退休后第一件事决定和老伴回山东老家看望和我一起到东北谋生，年暮时落叶归根的兄长，同时寻觅孩提时的美好记忆。
　　我的老家是在g2011国道旁的一个较大的村落。下车后，我孩童时的记忆已面目皆非。低矮的土坯茅屋已不复存在，一排排一栋栋 灰墙红瓦砖混结构的青堂瓦舍洁净明亮。用油渣或水泥铺就的街道巷路象棋盘一样纵横有序。我向家乡人问路，家乡人听着我那带东北口音的山东话，窃窃私语：“又回来一个’东北客’。”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我这土生土长的山东人却被家乡人称为‘东北客’。难怪，难怪，我离开这里太久了。
      
　　在邻人的引导下，找到兄长的家安顿下来。
　　第二天上午兄长领我去拜访本族近亲，我与兄长是本族末支，辈大，长辈们所剩无几，所以拜访的大都是平辈人。来到街对面一绛色墙砖贴面的大门口，看到一七十多岁的老妪面前堆着一堆半干的辣椒，老妪坐在小马扎上把那辣椒从秧子上一颗一颗摘下来放到身边的笸箩里。这老妪蓝裤白褂，灰白的头发梳的整整齐齐，显得十分刮净；她有些驼背，两只粗糙的手上布满老茧，指关节显得特别粗大。
　　兄长叫道：“四嫂子，俺九兄弟从东北回来了，过来看看你。”
　　“奥，九兄弟呀，几儿回来的？可是多年没见了，走的时候还是个半大小子。也见老唠。”
　　我的记忆迅速的搜索着这位四嫂子。五十年前的一幕幕往事像过电影似地闪现出来。四哥捡了个退货的俊媳妇——于慧芳。眼前这位面目和善的老妪就是当年的山东吕剧名角郎咸芬的崇拜者模仿者于慧芳。
        五十年前我们村群众有自发组织文化活动的传统。有柳腔剧团；有笙笛管箫器乐合奏班；有锣鼓嚓钹打击乐器演奏班；有武术练功班。这些民间文化团体的成员自愿参加，师傅身传神授。一进腊月门，各个团体就操练起来，春节一过就开始到附近十里八村巡回演出，不图报酬只图和谐欢乐，如此耍正月，闹二月，哩哩啦啦到三月。阳春三月农民们就要备耕种地了。
　　单说这于慧芳。本村一条南北街相隔，街东叫东疃，街西叫西疃，于慧芳是西疃于占魁的二闺女，聪慧伶俐，身段俊美，喜爱唱戏，虚心承师，善于琢磨，肯下苦功，加之有高小文化，能理解戏文，所以进步快，到一九五七年已经是村里业余柳腔剧团的台柱子了。
　　一九五七年由山东吕剧院著名演员郎咸芬主演的电影《李二嫂改嫁》风靡山东，波及全国，凡是有山东人的地方，都能听到那浓郁的乡音《借灯光》《关上房门》的唱段。就在我的第二故乡长白山区，一九六一年通化专署成立《通化地区青年吕剧团》，后改为《柳河县吕剧团》。山东吕剧在全国的影响可见一斑。那饰演李二嫂的郎咸芬成为地方戏曲爱好者崇拜追随的偶像。
       
        

        于慧芳连续看了几场《李二嫂改嫁》的露天电影，又千方百计地讨誊来《李二嫂改嫁》的剧本，潜心钻研了几天。李二嫂那委婉的唱腔，哀怨并充满希望地眼神，那传神夸张的一招一式被她模仿的惟妙惟肖。经过几次彩排，打谷场上搭起的舞台上就上演了吕剧《李二嫂改嫁》，连续几场，满场喝彩。春节过后，十里八村前来聘请去演出，预约期一直排到二月二。
　　正月初八，剧团来到离本村三里路的杨家庄演出。台上的李二嫂引起了台下一个青年的注意。那青年叫杨增坤，是刚刚退役的军人。他与那台上的‘李二嫂’有一段同学关系。杨家庄村只有初小，（一至四年级）杨增坤上学晚，十三岁读初小，初小毕业后考到我们村高小（一至六年级），所以十八岁才上五年级，那年于慧芳十四岁也读五年级，一个班。读六年级的时候，杨增坤去当了义务兵。四年不见，当年那不起眼的小女生如今出挑成水灵灵的俊俏嫚。（嫚man一声，我老家的方言=女孩，闺女，姑娘）
         散戏后，杨增坤来到后台找到于慧芳：“老同学，还认识吗，俺是杨增坤呀。”
　　“奥，想起来了，你不是去当兵了嘛。” 
　　“这不，才退伍，等着分配工作呢，哈哈 ，女大十八变，四年没见你的面，出落成大美女了，差点没认出来。”
　　“女大十八变，越变越难看，你可别笑话我了，哈哈。”
　　分别后的第二天和第三天，杨增坤又跟着剧团看了几场戏，打听到于慧芳名花尚未有主。于是就主动接近惠芳表示心仪。那年代女孩找对象很看重“转业军儿”的优越条件，一是出身好，二是身体棒；三是国家安排工作生活有保障。再说与杨增坤有同学之谊，因此惠芳也略露爱意。如此两人就有了一些来往，那时的青年毕竟是从封建时代刚刚走过来，婚姻大事还不敢完全自己做主。杨增坤回家与爹娘商量，爹说：“于家是本分的庄户人，孩子一定错不了。”
　　娘说：“人家倒是好人家，就是这孩子好唱戏，下九流，成天在外头疯疯癫癫的，也不怕叫人笑话。不知娶过门能不能板过来，办着看吧。”
　　老爹请媒人去于家提亲。于占魁夫妇征求了惠芳的意见，就同意了这门亲事。
         
        

　　这年秋后，杨增坤被安排在公社供销社工作。杨家选择吉日雇花轿摆幡阵吹吹打打娶惠芳过门。吃皇粮娶媳妇双喜临门哪，亲朋好友前来贺囍。夜幕降临，前来贺囍的亲朋酒醉饭饱陆续退场，洞房里小叔子小姑子们开闹了，逼着一对新人互相喂食花生，栗子，大枣；端来没煮熟的饺子给惠芳吃，让增坤问生不生，惠芳说，生，生，如此玩闹不一而足。
       不知是谁提议：“惠芳嫂嗓子好，给大家唱段戏好不好？”
　　大家一直回应“好”“鼓掌呱唧呱唧。”
　　那领头起哄的喊：“借灯光，借灯光。”
　　在一片掌声下惠芳盛情难却，很快进入角色，放开嗓子就唱《李二嫂改嫁》中的《借灯光》唱段：
　　借灯光我赶忙飞针走线，
　　緔一双新鞋好给他穿。
　　实指望找六弟谈谈心事，
　　那知道他报了名前去支前。
　　到明天担架队动身就走，
　　真叫我一阵阵心中不安。
　　今夜晚若不把真情来讲，
　　又不知要等到那月那天。
　　壮壮胆鼓鼓劲实说了吧，
　　这件事又怎好当面来谈。
　　若不说错过了这个机会，
　　怕的是搁长了又要变迁。
　　倘若他一口答应下来，
　　从今后俺活下去有了靠山。
　　------
　　越思越想越高兴，
　　又怕俺婆婆前来阻拦。

于慧芳刚唱完《借灯光》，一片掌声和喝彩声响彻洞房，不知谁又喊：“再来一段《关上房门》好不好？”好”，呱唧呱唧，又一片掌声。无奈，惠芳只好又亮嗓演绎：
　　李二嫂眼含泪关上房门，
　　对孤灯想往事暗暗伤心。
　　十七岁进李家折磨受尽，
　　穿破衣吃剩饭不拿俺当人。
　　我只想总会有那出头之日，
　　谁料想俺丈夫早丧青春。
　　风里来雨里去谁管谁问，
　　回家来孤单单举目无亲。
　　老婆婆整天介明噘暗骂，
　　那管你干活累眼花头晕。
　　现如今苦伶仃谁问寒暖，
　　到头来可叫我依靠何人。
　　出牛力拼死命为的那个，
　　我怎能白白的毁掉青春。
　　狠狠心跳出这万丈枯井，
　　跺跺脚离开这李家大门。
　　惠芳刚刚唱完《改嫁》中的著名唱段《关上房门》，那知惹恼了一个人，谁？婆婆。
　　“你个不知羞臊的小屄鹫，才过门就咒男人早死，你个扫帚星，妨人精，才过门就想改嫁；爷们还活着就胳臂肘往外拐，想着野男人，还要做双鞋给他穿；你个妨人精，你个扫帚星，才进门就打算当家作主，你寻思啥呢，想屁吃自己找个地方放去。四抬小娇抬着你进门，还说是掉进万丈枯井，你个不要脸的小屄鹫，不用你跺跺脚离开这大门，你不是越思越想越高兴吗，我不阻拦你，你个扫帚星，你个养汉精。你立马就给我滚出去，滚，滚，滚。”
　　唉，那场面真是一鸟进林，压住百鸟不语，在洞房欢闹的每个人都显得十分尴尬。 儿子杨增坤出来圆场说：“娘，这不是俺将（将，方言=娶）媳妇，大伙来凑凑热闹，逗俺媳妇唱戏耍耍，你别把戏文当真事。”
　　“恁娘个腿（恁nen三声=你）人家是娶了媳妇忘了娘，你可倒好，媳妇还没上炕，就胳膊肘往外拐，你娘说的话等于放屁，鳖羔子，哼，别拿俺当痴厮听不出来，那叫编着戏文噘人。坤，（杨增坤的小名）你是俺儿子就的听俺的，好好直溜直溜那疯疯癫癫的浪货，打出来的媳妇揉出来的面，你去噘她，你去揍她，给她立立规矩。”
　　这杨增坤扑通一声给他娘跪下：“娘啊，你是俺亲娘，别闹了，惠芳不对的地方，叫她给你赔不是。”
　　满腹委屈的惠芳两只眼睛早已哭的红肿，听到丈夫叫她陪不是，气就不打一处来：“凭甚么叫俺陪不是，俺咋就错了，新婚头一天，你们家就如此找事，今后这日子还能过吗”。
　　坤他娘一听撒了泼，放声干嚎：“娶了这么个不知道谁大谁小地丧门星，这日子就没法过了，坤啊，你个没种的东西，啊-啊-我不活了。”
　　坤他娘一边干嚎一边往门外疾走，来到院外的井台回头看了看，毅然跳下了井。
　　人们追赶到井台，那井水刚刚没过坤他娘的胸口，坤他娘站在井水里，还在胡骂乱噘。
　　人们找来绳索续下去，坤他娘发誓：“快叫那妨人精，扫帚星滚回娘家去，她不滚我就死在井里。”
　　杨增坤是个孝子，被他娘一顿瞎折腾乱了方寸。新媳妇慧芳无错，又不服软，唉，增坤陷于两难境地。思忖半天作出决定 ：“娘，你上来吧，我这就把惠芳送回娘家。”
　　惠芳一看丈夫如此软弱糊涂，婆婆如此骄横霸道。又想到今后长久的日子---唉、罢.罢.罢，毅然回了娘家。

        刚进洞房就被退回娘家，真是光着腚推磨—丢了一圈人那。于慧芳苦闷，憋屈，窝火。躺在炕上苦苦的思量了十天：“命运呀命运，难道说这就是我的命。”
　　惠芳从炕上爬起来梳洗一番，吃了几片地瓜面饼子。写了一张纸条，叫来刚放学的弟弟：“拴柱，帮姐办件事。东疃的翰武你认识不认识。”
　　“认识。”
　　“好，帮姐把这张纸条当面交给翰武，别忘了。姐姐给你做好吃的。”
　　惠芳说的这翰武，就是我的排行堂兄四哥。
　　四哥与惠芳同岁，是从上一年级到高小毕业的同学。四哥性格内向，不爱招显。学习成绩好，喜欢看小说，高兴时就给同学白话一段《武松打虎》或者《西门庆血溅狮子楼》。高小毕业后回家同老爹种地土里刨食。冬闲时别人去练武术，吹拉弹唱，他却见天窝在屋里给那些老汉老嬷嬷念闲书，什么《三侠五义 》，《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鬼狐小说《聊斋》---。在那文化生活贫乏的年代，四哥那小窝居里老人们也是流连忘返。
　　这天四哥吃完午饭准备下地，刚出大门就看到惠芳的弟弟站在门口，那拴柱从衣服兜里掏出纸条交给四哥说：“翰武哥，这是俺姐姐叫俺送给你的。”说完扭头就回去了。
　　四哥展开纸条一看：“翰武，我的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如果你心里还喜欢我，晚上街口影壁墙前见面。”
　　原来在三年前临近高小毕业时，四哥把一张纸条塞进惠芳的文具盒里：“芳芳（小名）快毕业了，我喜欢你，咱俩相好吧，翰武。”
　　那纸条让情窦初开的惠芳臊的满脸透红，虽然对四哥有好感，但是年纪还小就没有什么表示，随着年龄的增长，也曾思量过四哥，只是四哥那一扁担擂不出个屁来的性格不招人稀罕。
　　那三年前发出的情书有了回音，真叫四哥喜出望外。晚饭后四哥说：“娘，俺晚上出去有点事，给俺留门。”
　　四哥来到街口影壁墙前，于慧芳已经等在那里。惠芳开门见山：“翰武，我的事你也听说了吧，。”
　　“我知道了。”
　　“你咋看？”
　　“不怨你，都是那杨增坤没有种，不敢护着你。”
　　“我都这样了你还喜欢我吗。” 
        “喜欢。”
　　“我要嫁给你，你敢要吗？”
　　“咋，怕什么？”
　　“恁爹恁娘嫌逅俺咋办？”
　　“我的事，我做主，咸三淡四我不听。”
　　“好，翰武，你回家和恁爹恁娘说说，要是同意快请媒人提亲。”

提亲只是走过场，四哥的爹娘—我的二大爷二大娘打扫屋子，收拾院子，又找来三大娘和我娘给四哥做新被褥，一切准备就绪，我的兄长赶着马车，我和三大娘家的堂姐当童男童女坐在马车上前去西疃接我四嫂于慧芳。那天晚饭前，四哥和四嫂给老人们鞠了三个躬。我们家族欢天喜地，热热闹闹祝福四哥四嫂成婚。晚上闹洞房时，我竟神使鬼差地拉着四嫂的手，痴痴地望着她：“四嫂子，你真好看，等我长大就找你这样的媳妇。”
　　“哎呀，九兄弟，黄嘴丫子还没退呢，就想媳妇，臊不臊得慌。”
　　四嫂子给我的衣服兜里装满了葵花籽和祺子。祺子，是一种用面粉白糖鸡蛋为原料，做成手指肚大小菱形小块，上锅烘烤而成的食品。它与葵花籽，炒花生，喜糖，是我老家喜宴上必不可少的‘四件’（取四平八稳之意），这种食品能延续到现在，可能是取其祈子的谐音或祺瑞，祺福，祺祥之意吧。
　　四嫂和四哥结婚后，大约有半年，县里成立《xx吕剧团》，县文化局派人来招惠芳去当演员，惠芳权衡再三婉然推辞，毅然决定同四哥厮守终生。
　　四哥四嫂和和美美过日子，一家人睦相处，四嫂生了儿子以后，再也没有出去唱戏。冬天，四哥给人们说闲书的时候，四嫂子总是沏上一壶茶放到四哥面前的炕桌上。听书的人们走后，四嫂子把屋里屋外收拾的利利索索，干干净净-----。x
　　转年初春，我随父母和兄长到东北谋生，四嫂和四哥的事是通过书信了解的。他们有两男一女，那女儿继承四嫂子的遗传基因，喜欢唱戏，经过努力考进上海戏剧学院，现在已经拍了几部电视剧，是小有名望的头牌演员了。四嫂的孙子考进青岛海洋学院，孙女考进曲阜师范学院。
　　我从回忆中回到现实：“四嫂子，四哥去那啦？”
　　“他呀，忙着呢，老大承包奶牛场，这几天忙不过来，帮着干活去了。”
　　“这堆辣椒是你和四哥种的？”
　　“这是老二家的，老二在青岛建筑队打工，地里的活就累老二媳妇了，这不，我给他们摘摘辣椒，也让媳妇稍微歇一歇。”
　　看着四嫂对生活的满足和对未来的自信，我沉思:如果杨增坤能像时下的男人那样‘爷们’保护自己的女人；如果那骄横的恶婆婆能像时下的婆婆那样体贴媳妇；如果四嫂子没结婚前就被招去当演员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四嫂子的命运会是什么样的呢？唉，可惜人生没有如果。每个人的人生历程都是在现实的蜿蜒崎岖中度过，那些能面对挫折敢于担当的人，就在这重重磨难中不断完善自我，这就是人的命运吧。
（2015.1天涯部落.小说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