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遇浔阳】

欧阳炳辰

如果再写浔阳，没有雪是不行的，“隔窗风惊竹，开门雪满山”，江那么近，湖那么近，山那么近，雪那么近。何处的雪有这般疏朗空灵？

雪一遇浔阳，就想起白居易的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这一刻，是白居易人生的低谷，“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可薄衣初试，绿蚁新尝，雪中一壶新酿的米酒却让他如此轻狂。

在白司马心中，江畔黄芦苦竹，荒蛮僻远。他到江州不久，就遇到了江南罕见的寒潮，人生早晚都会遇到的荒寒，恰恰是光阴中最饱满的相遇。“九江十年冬大雪，江水生冰树枝折”，白居易在给元九的信中写到：“浔阳腊月，江风苦寒，岁暮鲜欢，夜长无睡，引笔铺纸，悄然灯前，有念则书，言无次第，勿以繁杂为倦，且以代一夕之话也。微之微之！知我心哉！”

一个孤独的人，只有住着友谊留着酒，心里才能广阔起来。

一个孤独的人，还有陶渊明，他写下：“寝迹衡门下，邈与世相绝。顾盼莫谁知，荆扉昼常闭。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

侧耳细听没了什么声音，放眼窗外已经皓洁一片，这就是山中的雪。

匡庐之下是浔阳，城内的雪不多，下了便是惊艳。山上是有的，一年有那么四五次，碰到春天还有可观的雾凇，想看雪就上庐山，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所以，九江人不愁没有雪，浔城这样的地方，不南不北，雪最是奇妙，山上可比东北雪乡，山下却有各种各样的花开着。冰雪会来的，偶尔会，可那些梅花桂花瑞香们哪里知道？遇到也就遇到了。

那是怎样一种美丽奇观？寒冰裹着艳花，朴素与艳丽，坚硬与柔情，冷漠与热烈，花含在素冰里面，仿佛玉珀，仿佛水晶，仿佛冰心，冰的心也可以蓬勃激动。雪下时，冰封了绿树，冰封了瀑布，冰封了山崖，也冰封了这些刚开的小花。我担心这些娇嫩的小花，仔细看时，花瓣有一层蜡膜保护着，丝毫没有冻伤的样子。也许南国的冰也是温柔的，也许，南国的冰遇到这样的花不温柔也得温柔了。

居浔阳，下楼不远有梅花，南湖偶遇冰封，鸟雀无影。如果远遁，可去山麓，过城灵寺入天花井，过蛇头岭入东林寺，元九诗云：“寒空五老雪，斜月九江云。钟声知何处？苍苍树里闻。”山断续罩着白纱，菜圃为雪所掩，竹树遇冰皆偃，寺前积雪寸许，鸡犬过其上，一路印梅花竹叶。西林寺两树疏疏落落的黄梅，有冰覆其上，开着朴素、明净。一只鸟雀剥啄其上，它正被花的蜜所吸引，那瞬间的感觉就像一股泉水入心，心中一片空茫，眼里只剩下这棵树。

浔阳的冬天是很冷的，湖泽的湿润并没有起到预想中的调节作用，反而是江南的多雨天气让这里的冬天更加地潮湿。空气中的水分沾在皮肤上，让你能够感受到这个冬天的气息，无处不在的风让你大多数的时间只能蜷缩在家里。这样的雪天，南门湖一片铅灰色，湖面会结一层薄冰，用一颗小石子就可以击碎，荡起一层层的冰屑，这样的薄冰有可能十多年才有一次，至于湖中的那几只水鸟，天冷，不知道躲到了什么地方？

江边的风更大些，白水湖公园有梅一片，也许江畔适合种这种梅，它艳丽、清傲，遇雨雪则桀骜不驯，也许有了这一片梅，才有一个名字叫江南。浔阳就是江南，很多人不去想这样的问题，它离江太近了，离山太近了，一阵朔风，就变成了北国。

九江在水中，水也在城中。再连上庐山下来的小溪，任何一条长满芦花的小河，任何一个“夕落南山数情生”的湖泊，水与情生，情融水中。家临九江水，悠然见南山，你就喜欢上浔阳这个城，就爱上甘棠这湖水，喜欢这里发生的故事，喜欢这里的水云间，喜欢这里的陶与白。似乎所有的喜欢都集合在此。如果在雨雪天，去山中的某处寺院，听禅、喝茶、独坐、发呆，才能赏得见她的柔美和素雅。雪中的浔阳，需要身临其境，仅凭想象太过苍白，若有陶白遗风润色，那该多好。独一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就很好。

大家都觉得诗句好，立时认为，不喝酒简直不应该。于是雪夜，有山中的赛阳米酒，有板鸭炖藕、山药排骨、鱼头豆腐，就有了一个标配的九江人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