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是好人……

平静之大海（谢平海）

他在地球那端的大兴安岭深处

我在地球这端的太平洋沿岸

他唤我为“老谢”，我呼他为“长德”。当我俩的形象同时出现在屏幕上，互相高声打着招呼。

这是视频通话。他在北半球的大兴安岭深处，我在南半球的太平洋沿岸，相距一万公里以上。感谢网络，世界成了“地球村”。

两天前，他应邀入群“伊铁二中”。我欢迎他后，互相加了私信。可能他还不习惯用文字传情达意，还未回复我的问好，就迫不及待地选择了通话，而且是视频通话。

“你还能认出我吗？”他隔空喊着。面容显然老了许多，门牙几乎掉光；然而，三十多年前的轮廓依然可辨。

“当然认得，打死也认得出！”回答欠斯文，然而恰恰表明我们之间曾经的关系。

“你那里环境好，我这里还是冰天雪地呢！”当得知我在异国时，他说道。

“你那里也很好呀，马上就要进入春季了，一派山青水秀！”我答道。眼前似乎现出满山遍野，红艳艳的杜鹃花开；我还记得，林区封锯后，“少奇林”有了原始森林的模样。

“你说得没错，山青水秀！现在人少了，环境更好了！”他在夸自己的居住地，显然是个知足常乐之人！

2015年大兴安岭林区停伐封育铭。

今日已有原始森林模样的大兴安岭“少奇林”，共和国主席造访过的那片森林。

昔日无人问津的冷资源，正在幻化为真金白银的热经济。

大兴安岭北麓的“牙林线”，无霜期奇短；中国“冷极”的雕塑，就树立在伊图里河那一带。上世纪五十年代还是原始森林，只有鄂伦春人在那儿打猎。后来国家建设急需大量木材，于是开发大兴安岭，修建了牙林线。大批的大中专毕业生、退伍转业军人和移民蜂涌而至；形成了一时的繁荣。

 如今贯彻新发展理念，其中的绿色发展，特别注重人与自然的和谐。大兴安岭林业根本转型，由从前的单一釆伐转为护林育林。人口也有序导出，森林环境大大改善。

这里，夏天的绿水青山和冬季的冰天雪域，成了旅游爱好者狂热的追逐之地；昔日无人问津的“冷资源”，也正在幻化为真金白银的热经济。当年滥砍滥伐的林区，如今成了生态环境友好型的“金山银山”。

接着长德老师讲起了关于“山青水秀”的故事。

前年夏天，王耕民老师的遗孀及儿子儿媳来伊图里河，准备将耕民的坟迁至老家乌兰浩特；同来的还有耕民生前的挚友陈封和吴明利两位老师。他说，他提出了建议：这里“山青水秀，风水宝地”；迁至乌市，不见的能找到这样的环境，“好山好景，好风水”！

春天，冰雪消融时节，这里漫山遍野盛开的红杜鹃，妆扮着群山；樟松青翠，挺拔向上，树径又开始了它新的年轮。冬季，飞雪漫卷，山舞银蛇，原驰蜡象；待红装素裹，又分外妖娆。

最终，耕民的家人釆纳了他的建议。耕民的儿子这些年发展得这么好，不就是因为其父的“好风水”在护佑着他吗？于是，原址上，筑高筑大原坟，立起高大的石碑；周围，又圈起大片草地，树起牢固的栅栏，并刷上油漆。

我在视频这端频频点头说，这事要谢谢你了，你做了一件大善事！

他说的这件事，其实前因后果我都清楚。那年，我陪女儿回她的出生地，不知长德老师仍居伊地；因而，没能见到他。

今日破败的校门，当年无数“金凤凰”从这里飞出。

返沪后七月初的一天，看到伊铁二中86届学生群有人求问，“谁知王老师墓地的具体位置？”我迅速介入其中，才知道是耕民的五哥，三十多年后，再次来伊地吊唁他的弟弟。

于是，我同五哥重新建立了联系。这一中断，就是三十年；最近十多年，我们一直在寻找耕民妻儿的消息，始终未果。

耕民老师是82年秋，携妻儿主动来沟里工作的，同我们一众文科老师均是好哥们；我还做过他的语文组长。他原是报刊记者，乐助人，喜交友。来二中后，办校刊，搞课改，不亦乐乎。加上一表人材，才华横溢，朝气蓬勃。他唇蓄胡须，穿着西服，紧系领带，开当地风气之先。讲解鲁迅作品，鞭辟入里透彻；朗诵美文诗篇，情感充沛激昂。学生中私下称其为“王鲁迅”或“斯大林”。

1985年“七一”的前一天，夜间穿越铁道线时，被正在编组悄无声息的“溜放车”，从身后撞倒，不幸遇难；其时，刚届而立之年。入敛那天，师生悲恸，追悼大会规模空前。

于是，我将寻到耕民五哥及妻儿的消息，迅速“微信”于陈封老师。于是，就有了两位老师古道热肠，日夜兼程，驾车往返几千公里的传奇故事。他俩从葫芦岛一路赶到乌兰浩特，陪伴耕民的妻儿一起出发，翻山越岭抵达伊图里河。而在伊图里河，帮助寻找耕民墓地，沟通联系我们，出谋划策圆坟，以至所有事项完满结束，最后送他们一行出境伊图里河；一个月的时间里，长德老师一直热心忙碌操办着。

那天送走陈老师他们一行后，他同我有过一通电话，长达一小时。显然，他喝“高”了，兴奋又有点语无伦次。我还纳闷，喝了这么多酒，还能开车？他告诉我，现在做些“小生意”，时常开车接游送游客；是这样巧遇耕民五哥的。后来根据他的电话，我试图加他微信，未果。此时，他还没上“微信”呢！

33年后，我们与耕民老师的儿子、儿媳在乌兰浩特相见

“你知道姜文华吗？我最近也同他视频了！”他在那头兴奋地说着。

“我们都是从根铁中出来的。最近在微信有沟通，他还记得我给耕民写的悼词，说是很震撼！”我在这头作答。

“你知道姜文华怎么调走的吗？”他神秘地问道。

“我不清楚具体情况。只知，他好像是在85年秋天，办了好久的调转，一下子就成功了。”我答。

姜文华老师是1978年秋季，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根河铁中的，一直两地分居。我们一起送走过一届高中毕业班，当年的升学率高居根河当地之首。81年秋季，为整合全分局的高中教育资源，提高高考升学率，夏旭生局长动议，在分局所在地的伊图里河，成立伊铁二中（高中）。我们又同时被抽调到伊地。

我一周一次坐通勤车回根河；他仍两地分居，数月回一次齐齐哈尔。大家都很艰辛，但他更艰辛：家有四个需侍养的老人，其中他的父亲脑中风，长年瘫痪在床；还有三个正在读书或将读书的孩子。

我教语文，他教化学；大家都很忙。83年夏季，我举家搬到伊地，结束了一周一次的通勤生活。对他有所帮助，无非就是有那么一两次，中午休息，请他到山下的我家，下点掛面，卧上两个荷包蛋，这样的“请客”而已。

“是我给想的办法，帮他解决的！”他在那头大声说，神情狡黠带着得意。

他竟有这等本事，须知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时期，想从沟里调出，是“难于上青天”的事；这里人材太缺了。没有强大的背景和通天的关系，几乎是不可能的。

于是，饶有兴趣地听他娓娓道来；他是会讲故事的人。

大山脚下的伊图里河铁路车站，当年可是“牙林线”上的枢纽。几十条铁路线日夜忙碌，火车头将装满木头的货车编组成列，发往全国各地。

原来是这样的。他俩同在一个大组，他是化学老师，他是化学实验室的老师，工作上交集甚密，生活上各自的情况也渐渐了解而熟知，成为朋友。

长德老师很同情姜老师，晚上经常请他到家做客。这一日，他向姜老师说，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我给你出一步奇招，你试试，或许管用！

他让姜老师在赡养的四位老人中，推出一位身体较硬朗者作为代表，到伊地他家就住。那是85年夏天的学期末。

老人来了之后，长德老师好吃好喝接待着。然后，他在下班之前，便会向组长请假，天天“念秧”，说是姜老师老母亲住在他家，他要提前去买菜好好接待。一连半月，日日如此！原来，他们教研组长的丈夫，是学校上级主管部门的一把手，对属下职工的异地调转，虽未有决定权，却有向上级领导的“建言权”。

创造过全路安全生产第二优异成绩的伊图里河铁路分局，分局大楼图。

伊图里河铁路分局安全生产5000天纪念雕塑。

就这样，持续了半月之久。周一早上，刘老师带着姜老师携着老母亲，一起向铁路分局机关所在地的大楼进发。通报门卫，说是要找一把手夏旭生局长，有要事相告。门卫尽责，当然不允许闲人进入。何况是周一，分局通常在九点，要召开一周一次的二级站段一把手的电话会议。局长总结通报工作，布置下周工作要点，并提出贯彻的要求。当时，铁路实行的可是半军事化管理。

长德老师一行三人执意要见夏局长，一而再再而三，“有要事相吿”！门卫不知就里，也怕担责，终于拿起电话，报告了局长。电话中，夏局长告诉门卫：“让他们上来！”

长德老师用最简洁的语言报告夏局长后，夏局长误以为是他要办理调转。待情况清楚后，夏局长的目光扫视了他们三人两遍后，显得有些激动。他面对姜老师，说：“你的情况，我基本清楚了。你们容我一星期。”顿了一下，嗓门也大了些：“星期天早上八点，我准时到老人家居处作答。”

那时还未实行“双休”；周一到周日，是一星期。周日早上八点，夏局长的车子准时开到长德老师家门口。显然，这一星期这件事一直念于他的心；而且，他也完成了该做的调查事宜。

待到家中，夏局长便将手中的“工作调动表”递给姜老师，说道：“我们的工作做的不好，你受苦了！”姜老师的母亲见状，要给夏局长下跪感谢。夏局长急忙扶住，说：“老人家，不能这样！要跪，应是我们。”接着又诚恳地说：“老人家，我们的工作没做好，还要请您原谅！”说完，他深深地向老人家，弯腰鞠躬致歉。

离开前，夏局长洪亮果断的大嗓门又亮起在小院：“力争中秋节前，让你们全家团圆！”夏局长神情自信，挥手作别，当然还不忘跟上一句：“刘老师，我兑现了吧！星期日早上准八点，到你家作答。”他还跟上一句：“这就是我老夏的工作风格！”

哈哈，这是我们熟悉的老夏！这确实是夏局长典型的工作风格，典型的语言和语气！工作雷厉风行的夏局长，主政伊铁分局，曾创造全路安全生产第二的优异成绩。

当年，我做教导主任，主持伊铁二中春秋两季开学典礼，必来祝贺的夏局长，每每就是用这样的神情和语调，给师生们鼓劲讲话的。他常说：“办好教育，才能安心沟里的职工，我这个局长当然要全力以赴！”那些年，伊铁二中成了沟里的名校，高考升学率居“牙林线”之首；一批又一批“金凤凰”，从山沟里飞出。

果然，中秋节前，姜老师工作调转顺利成功。月圆之时，全家团圆于齐齐哈尔。

伊铁二中文科班毕业照，可惜王耕民老师已不在（1986年夏）。

“姜老师调转，没有花一分钱！”长德老师骄傲得意地在那头说道。

我这头听着他的讲述，内心激动不已：“百姓有难，系于一心。共产党的好干部，就是这样的。” 

视频那头，长德老师面带微笑，自豪中又带着敬佩，尤其是提到夏局长的那句“这就是我老夏的工作风格”时，加重语气又重复了一遍。

视频中的那头，响起急促的电话铃声。在他接电话时，我观察了画面，似是小卖部的模样，有卖货的柜子，柜中有各种烟、酒等生活用品；还有一些旅游帽、雨伞之类的商品。他抱歉地说：“老谢，来电话了，有事要去处理，今天就聊到这。”

聊到这，足矣！感谢他又为我讲了这么一个动人的故事，也补上了当时我就该知道的情节。

感谢长德，让我知道了这么多好人 ，眼前也再一次现出伊图里河美丽的春天：太阳光下，山青水秀，漫山遍野杜鹃花开，红艳艳的一片……

盛开的红杜鹃，让我感到地球那端，我曾经工作生活了近二十年林区的温度。

写于2019年3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