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中国文学中的“祖母”形象,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想来似乎也只有宁、荣二府的 “老祖宗”贾母了,这位史老太君堪称“诗礼簪缨之族”祖母的代言人。而乔叶的中篇小说《最慢的是活着》(作家出版社2017年版“精典名家小说文库”),则为我们塑造了一个当代乡村“祖母”的文学形象。这位“一九二〇年生于豫北一个名叫焦作的小城”的“我的祖母王兰英”,可能会使几代人回想起自己祖母以至母亲的音容笑貌及其言传身教。仅就这一点而言,乔叶的这篇小说,就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h3> <h3> 《最慢的是活着》,首刊于《收获》2008年第3期,2010年获得第五届鲁迅文学奖和首届郁达夫文学奖提名奖。这篇小说,印象中我至少读过三遍,最后一次就在数日之前。但想要为这篇小说写点什么,却仍然感到茫然无绪。不知出自哪位高人手笔的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评语,写得真好——“《最慢的是活着》透过奶奶漫长坚韧的一生,深情而饱满地展现了中华文化的家族伦理形态和潜在的人性之美。祖母和孙女之间的心理对峙和化芥蒂为爱,构成了小说奇特的张力;如怨如慕的绵绵叙述,让人沉浸于对民族精神承传的无尽回味中。”——说出了无数读者的心中有而口中无,但我也不想就此放弃谈点读后感想的机会,尽管自知无甚高论,甚至难免浅薄。</h3> <h3> 这篇不足4万字的小说,被乔叶分成16节,时间跨度若从祖母出生算起,到她2002年11月病逝,有80余年的历程,而内容则涵盖了“我”的从小到大、祖母的从生到死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这16节文字,长短不一,时间交错,犹如16幅生活画卷,或简笔漫画、或浓墨重彩,或勾勒过往、或描绘当下,让我们从中看到了时光的流逝、人世的沧桑,更让我们体会到个人的成长、反思、思考以及家族精神乃至民族精神的代际承传。</h3> <h3> 读《最慢的是活着》,我们轻易就会被乔叶“代入”生活。而这种“代入感”,一方面源于作者将自己的生活“代入”了小说,并采用了第一人称的叙事手法。另一方面,读者也会自觉不自觉地在小说中“发现”自己的生活,将自己的生活“代入”小说。也许这正是“写实”的魔力。感谢乔叶放弃了她最擅长的“讲故事”的写作手法,使我们能够跟随她从容回味生活;也感谢乔叶几经纠结,放弃散文,写成小说,使我们能够借助小说这个“虚构的壳”,与生活“相对地保持距离”,从而体会到“更有张力”的生活(本书代后记《以生命为器》)。</h3> <h3> 小说中的祖母王兰英,名字是乔叶从自己祖母、母亲名字中“各取一字”构成。“虽然经过了多个回合的重组和花拼,我仍不得不承认,这是非常贴近祖母私人生活经验的一次创作。”——乔叶如是说。自然,“里面很多故事的原材料,其实是来自于别人的祖母”,“经过复杂的拣选和改良,我将这些故事都据为己有”。乔叶坦言:“其实我知道有不少人看了这个小说以后会觉得这就是乔叶自己的生活,愿意用代入感信以为真地去解读,我从来不会因此和他们辩驳”;“小说发表后,很多读者都共鸣说看到了自己和祖母的影子,褒扬说小说里的祖母形象具有高度的代表性”。乔叶还“有趣”地比喻“好的小说家都是骗子”,并“暗暗的得意”——“也许你这就是诱骗成功”(《以生命为器》)。</h3> <h3> 为什么那么多人会甘心“受骗”?我想,也许正因为乔叶就是“好的小说家”,正因为她对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至本世纪初社会生活真实而生动的描绘,特别是对“我”与祖母这对“命硬”冤家的传神刻画,使读者从中看到了自己或亲人的影子,不由追思而怀念,倍感亲切而温馨。读小说,从来都是在读自己——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理想,自己的希望乃至失望。</h3> <h3> 祖母王兰英——这个独一无二的“这一个”文学形象,用乔叶小说外的话来概括“她少年时有叛逆不羁,青春时有美艳浪漫,成年后坚韧智慧,老年时慈悲宽容”,“我很清楚她是她那一代女人中最无奇最平凡的一个”(《以生命为器》),其实,她又是几代人心目中女性长辈的“公共”形象:</h3> <h3> 她迷信信命——乡间说法:命有软硬之分。生在初一十五的人命够硬,但最硬的是生在二十。我生于阴历七月二十,我生下来的当天奶奶便请了个风水先生给我看了看,取了个“让”字。“花了五毛钱呢。”奶奶说,“够买两斤鸡蛋的了”(第2节P5);父亲去世,祖母认为是我和她“克”的,因为她生于正月十五,青年丧夫,老年丧子。我听见她说:“上头我命硬,下头二妞命硬。我们两头都克着你,你怎么能受得住呢?是受不住。是受不住……”(第6节P34)</h3> <h3> 她重男轻女——她毫不掩饰自己对男孩子的喜爱;做错了事,她对男孩和女孩的态度也是迥然不同的。在她的意识里,儿子再多也不多,闺女呢,就是一门儿贴心的亲戚,有事没事走动走动,百年升天脚蹬莲花的时候有这把手给自己梳头净面,就够了。因此再多一个就是多余——我就是最典型的多余,还占了个男孩子的秉性,且命那么硬,她不待见我(第2节P8-9)。</h3> <h3> 她是个仔细人——仔细的含义就是指“会过日子”,也略微带些形容某人过于吝啬的苛责。她精打细算,想方设法,从来没在吃上“丢人”——收麦子是下力气活儿,不能让自己家的劳力吃窝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客人当然得吃好的。一切东西对她来说似乎都是有用的,扔掉了可惜;她还长年织布,她就用这些长布供起了爸爸的学费(第4节P21-25)。</h3> <h3> 她有着慈爱之情——她爱自己的独子,由爱生怕——“没办法。爱极了,就是怕。”父亲的遗体回家,她始终躲着,不敢出来。等到入殓的时候,她才猛然掀开了西里间的门帘,把身子掷到了地上,叫了一声:“我的小胜啊——” 这么多天都没有说话,可她的嗓子哑了(第5节P30-32);她宠爱自己的孙子——她一到周末就等在村头,等她的两个孙子从县城和省城回来看她。“每到周末,我们家的饭菜就格外好”(第6节P37);她也宠爱自己的儿媳——家务事和孩子们都不要她管,她只用管自己民办教师的工作。看着母亲甩手掌柜做得顺,奶奶有时候也会偷偷埋怨:“那么大的人了!”但是,再有天大的埋怨,她也只是在家里背着母亲念叨念叨,绝对不会让家丑外扬(第8节P57-58)。</h3> <h3> 她对我也是充满关爱,尽管不动声色——爸爸买了一辆半旧的二十六英寸女车,奶奶不让我骑,想让二哥骑,我悲愤交加,心生歹意,“如愿以偿”地栽进了河里。结果是车修好后,我骑着它,一直骑到初中毕业。“很反常的,她没有对此事做出任何评论”(第5节P26-28);我婚前悄悄地在郑州做了流产手术,回家静养。“你喝点儿东西吧。”奶奶说,“我给你冲个鸡蛋红糖水。” 这是坐月子的女人才会吃的食物啊。我看着她。她不看我,只是颠着小脚朝厨房走去(第7节P45-46);我和董婚礼那天,辞拜高堂的时候,我看见她的双脚似乎在微微地颤抖着,仿佛有一种什么巨大的东西压在她的身上,让她坐也不能坐稳(第8节P56-57)。</h3> <h3> 她智慧而又大度包容——她是农村那些不识字、很少出远门却有眼界、有胸襟而见识不凡的一代女人的典型代表。“岁月的风霜和历史的沧桑成就了她那一代女人的广大和深阔,但是对这广大和深阔,她们却是不自知的。她们不可能意识到自己以生命为器,酿成了怎样一坛醇酒”(《以生命为器》)。俗话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而老人言往往是积世经验的结晶。我们就聆听一下祖母质朴而又睿智的“老人言”,来略见一斑吧:</h3> <h3> 路上看到东西,她都要拾起来,她说:“眼前没用,可保不准什么时候就用上了。宁可让东西等人,不能让人等东西”(第4节P24);我的身子日益笨重起来,每天早上起床,她都要瞄一眼我的肚子,说一句:“有苗不愁长呢。世上的事,就属养孩子最见功”(第9节P64-65);看到大嫂二嫂都给儿子们买名牌服装,她就教训我,我说她“吃柿子捡软的捏!”她不由得笑了:“好话得说给会听的人。媳妇的心离我百丈远,只能说给闺女听”(第10节P68-69);我每去看她,她就会悄悄地对我讲:这个媳妇说了什么,那个媳妇脸色怎样。我劝她有时候应该糊涂。“我懂,二妞。”她黯然道,“可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想糊涂的人糊涂不了,想聪明的人难得聪明”(第10节P73-74);她手术出院后,听到住院费是两万四,每家六千,她沉默了许久。“这么多钱,你们换了一个奶奶。”——她又开始在两家轮住,但她不再念叨嫂子们的闲话了——每家六千这笔巨款让她噤声。她觉得自己再唠叨嫂子们就是自己不厚道。同样的,对两个孙女婿,她也觉得很亏欠(第13节P87);她生前最后一次清醒——“让她们,”她艰难地说,“嫁了。”我的大愚若智的奶奶,她以为她的两个孙子已经死了。她要两个嫂子改嫁。她怕她们和她一样年纪轻轻就守寡(第15节P106)。</h3> <h3> 而她的五个月的女儿,被一个街坊失手摔到地上后夭折。讲这件事时,那个街坊正缓缓走过,还和她打着招呼,她和和气气地答应,我气恼她无原则的大度,她说:“那还能怎么着?账哪能算得那么清?他也不是蓄心的。”她叹气,“死了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还得活着”(第3节P18-19);对于她和“毛干部”的一段情——“不用想,也忘不掉。”她说,“钉子进了墙,锈也锈到里头了。”“你们现在的日子是好。”她笑了笑,“我们那时的日子,也好”(第11节P85)。</h3> <h3> 读《最慢的是活着》,我们还会跟随乔叶一起成长、反思与思考。也许如乔叶所言:“每个人都有不安分的毒,这毒的总量是恒定的,不过是发作的时机不同而已”(第10节P72),而“活到一定的年纪,懂事就是第一重要的事”(第8节P54)。“我”与祖母这对“命硬”的祖孙俩,始于斗气使狠,终于和解相惜,起关键作用的,有着祖母“她那一代女人的广大和深阔”,更有着“我”的不断成长与反思,而这反思,一直延续到祖母去世之后。只有失去的,才是最可宝贵的——这也许就是人性,或者说是人心的最软弱处。</h3> <h3> 反思的意识,是伴随着我的成长和成熟而逐渐明白或顿悟、悟出的。阅读中印象最深的,一是我经历“最初的世事磨练”后的“明白”和“知道”——“吃过几次亏,碰过几次壁之后,我才明白,以前在奶奶那里受的委屈,严格来说,都不是委屈。我对她逢事必争吵,逢理必争,从来不曾‘受’过,哪里还谈得上‘委’和‘屈’?真正的委屈是笑在脸上哭在心里的。无处诉,无人诉,不能诉,不敢诉,得生生闷熟在日子里”(第7节P41-42);“她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人不喜欢你,你会成为别人不愉快的理由。你从来就没有资本那么自负,自大,自傲。从而让我怀着无法言喻的隐忍、谦卑和自省,以最快的速度长大成人”(第7节P42-43)。</h3> <h3> 二是朋友的话使我如醍醐灌顶——一位朋友温和地斥责了我,她说:“亲人总是亲人。奶奶就是再不喜欢你,也总比擦肩而过的路人对你更有善意。或许她只是不会表达,那么你就应该去努力理解她行为背后的意义。比如,她想把你留在身边,也不仅仅是为了养老,而是看你这么淘气,叛逆,留在身边她才会更安心。再比如,她嫌你命硬,你怎么知道她在嫌你的时候不是在嫌自己?她自己也命硬啊。所以她对待你的态度就是在对待她自己,对自己当然就是最不客气了。” 她对待我的态度就是在对她自己?朋友的话让我发愣(第7节P43-44)。</h3> <h3> 三是多年后我的回悟——“有我在,她是安慰的。我经常去看她,给她零花钱,买些菜过去,有时我会把她请到我家去吃饭。每次说要请她去我家,她都会把脸洗了又洗,头发梳了又梳。她不想在我公婆跟前显得不体面。在我家无论吃了什么平凡的饭菜,她回去的表情都是喜悦的。能被孙女请去做客,这让她在孙媳妇面前,也觉得自己是体面的。我能给予她的这点辛酸的体面,是在她去世之后,我才一点一点回悟出来”(第9节P66)。</h3> <h3> 反思意味着总结过去,而思考则为了走向未来。我们不妨与乔叶一起思考精神承传问题。乔叶说:“我曾有的顽劣,她都有。我所期盼自己能有的美德,她也都有。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觉出自己和她的靠近,也越来越觉出自己和她的骨肉相融。这种感觉在她去世之后,尤为鲜明”;“终于明白:我和她之间,除了表象,原本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以生命为器》)。</h3> <h3> 而在小说文本中,乔叶的描述则更为细致生动:“这些年来,我四处游历,在时间的意义上,她似乎离我越来越远,但在生命的感觉上,我却仿佛离她越来越近。我在什么地方都可以看见她,在什么人身上都可以看见她。她的一切细节都秘密地反刍在我的生活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奇袭而来,把我打个措手不及”(第16节P112);“我的祖母已经远去。可我越来越清楚地知道:我和她的真正间距从来就不是太宽。无论年龄,还是生死。如一条河,我在此,她在彼。我们构成了河的两岸。当她堤石坍塌顺流而下的时候,我也已经泅到对岸,自觉地站在了她的旧址上。我的新貌,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她的陈颜。我必须在她的根里成长,她必须在我的身体里复现”,“活着这件原本最快的事,也因此,变成了最慢。生命将因此而更加简约,博大,丰美,深邃和慈悲。这多么好”(第16节P117-118)。</h3> <h3> 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诗有云:“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今天终将成为过去,明天必将变为现实。我们抛不开过去,因为过去已在心中扎根;我们也割不断传统,因为传统就在我们的血液里。我们没办法薅住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这也许就是几千年文化传统下个人的宿命。</h3><h3> </h3><p style="text-align: right;">2019.1.28</h3> <h3> 附记:</h3><h3> 吃水不忘挖井人——我想顺便说一下谢有顺主编的这套“精典名家小说文库”。因为如果没有这套文库第一辑的出版,我可能不会想起来重读《最慢的是活着》,就不会、至少现在不会写这篇读书随笔。</h3><h3> 敢将一位作家的一篇中篇小说,加上这位作家的创作谈,结集成一本薄薄的小书出版,不能不说需要胆识;再敢为这本小书配上名家绘画与特制藏书票,无疑更需要胆量。难得谢有顺有这样的胆识和胆量。尽管因此定价不菲,尽管插画与文本不搭,但毕竟这种“混搭”的效果还不错,小开本套封精装更是殊为难得。非常喜欢这套小书,也希望有机缘再读读其中的数种,尤其是王跃文的《漫水》与田耳的《一个人张灯结彩》。</h3><h3> </h3><p style="text-align: right;">2019.1.31</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