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爆的记忆—女飞行员张连芳口述那一声巨响

弧光0752（韩郑）

用手机拍摄的现场

新中国第二批女飞行员张连芳和爱人张文波

韩郑和女飞行员张连芳

记忆中的核爆

口述：张连芳 整理：韩郑

张连芳是亲历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的女飞行员。2014年的五月上旬，我与航空联谊会女飞行员分会会长王嫩江及高旗传媒集团董事长臧洪林，抢救中国民间记忆记录片发起人高致庸等7人，从北京前往湖北武汉，看望这位曾参加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飞行采样的传奇女性。

张连芳老人现住武汉一所军队干休所里。她的丈夫张文波老人，得知我们要去探望，早早地就在马路边等候，许是有眼缘，距离百米以外，我就看出他就是张文波老人。初次见面寒暄后，我们随老人进了干休所。这是三室一厅的老式住宅，屋内陈设比较老旧，明显带有时代的印记，可两位老人说起话来却有几分时尚，吃保健品呀、出国旅游呀，思想完全与当今社会接轨。

一同前去的王嫰江大姐是我国第三批女飞行员，而张连芳是我国第二批女飞行员。巧合的是，当时王嫩江还在张连芳所在的飞行大队，两人那时就结下了深厚友谊，这次见面那高兴劲就别提了，又是握手，又是拥抱，亲切地不得了。

抢救中国民间记忆记录的发起人高致庸先生，向两位老人讲明来意，就是要记录在我国历史上有杰出贡献的人和事，把这些不平凡的人和事记录下来、传承下去，让年轻一代了解我们国家建设的不易，让后来的人铭记历史、继续前行。

张连芳老人和爱人张文波，端坐在两个单人沙发上，面对着我们长枪短炮式的摄像机、照像机，显得十分淡定、从容。她沉思一下，说：“你们的工作很有意义，当年和我一起参加原子弹爆炸取样工作的6名机组人员，如今只有我一人健在了，我愿意把当年的往事讲给你们听。”

我今年78岁，参加原子弹爆炸采样飞行时28岁，一晃50年过去了。那时的我风华正茂，每天都会跑3000米、游泳几千米，身体非常好。我是1956年从黑龙江省滨县，选调到空军当女飞行员的。

记得那年高中毕业，我考取了留学苏联。两个决择摆在我面前，我妈妈思想进步积极，支持我去当女飞行员，教育我为新中国妇女争光，为母校争光。现在看来，我认为当女飞行员这条路，是走对了。

1964年春节刚过，我和我们飞行大队的政委被叫到团部会议室，接受上级领导下达的保密任务。任务是分别下达的，受领任务时飞行员只有我一人，只是说保密任务。具体去干什么？到哪里去？去多长时间？都不知道，还反复告诉不能与任何人讲，也不能给任何朋友、亲属写信。政治审查十分严格，说要调查祖宗三代，没有政治问题才行。后来才知道，地方政府也派人到我家，告诉我的父母，说我去执行重要任务了，不能与家人联系，但我是安全的，让家里人放心。

部队选中了我，我感到很光荣，同时也有压力，我决心好好工作。当时我还没结婚，组织上在我临走之前，考虑到我会去很长时间，就叫我们飞行大队政委领着我，去见了我的对象张文波。他也是飞行大队政委领来的，两边的政委把我们送进一间屋子，他们在外面等着，让我们见见面、说说话。我们俩人相对而坐，许久没说一句话，都在默默等待对方先开口，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大约十分钟的样子，我们相互说了几句保重、放心之类的话，就道别离开了。这就是那个年代的恋爱吧，那间房子从此深深嵌入了我的心中，许多年都挥之不去。

不久，我们机组6人驾驶一架苏制里—2飞机飞往祖国西部深处，进入了荒无人烟的大漠。先是到了03号马兰基地，大家亲切地称作“小北京”，因为有着那么几栋可以数的过来的房子。那里的飞机跑道十分简易，接着我们又飞往罗布泊，这是真正的原子弹爆炸试验基地，代号04号。飞机跑道是用石子铺的，跑道的两头用了些水泥，在那里水泥比金子还珍贵，吃的，喝的都运不进去，更何况水泥呢。

我们是飞进去的第一架飞机，机场的一切资料靠我们试飞积累开辟。机场的进近飞行程序、穿云图都是我书写绘制的，这给以后的进场飞行打下了基础。在核试爆的前后，进入04号基地执行任务的，还有两架直升机和两架伊尔一14飞机。我们这架飞机是在04号基地时间最长的。

罗布泊04号基地当时是非常艰苦的。我们住的帐篷，就搭建在跑道旁边，帐篷很大，因为只有我一个女的，帐篷中间搭个布帘，就算男女隔开了。我一个28岁的大姑娘整天风吹日晒，没有水洗脸，实在脏得不行了，用当地的水洗脸扎得脸生疼，有时还用西瓜皮擦脸。那里天气非常干燥，＂早穿皮袄午穿沙＂，很不适应。我去的头两个月还来＂例假＂，后来就不来了。当时也没镜子，时间长了，都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了。

西北的大风刮起来可不得了，当时为了保护飞机不被刮走刮坏，我们搬来很多大石头，放在飞机旁边，飞机用绳子索住。记得有一次大风来了，机长说，张连芳你趴在这里不要动，你比飞机重要，把你刮丢了可不行。我看着战友们在大风中抢救飞机，实在趴不下去了，心想如果刮走，也要和大家在一起。我跑到飞机处搬着石头，和大家一起爬在飞机机翼上。我们的机组里唯一一名战士叫李马克，无论到哪里，他都会想到先给我搭建一个厕所。经常是大风一过，李马克就会高声大喊，张连芳你的厕所又刮跑了。

核试爆临近时，我们的飞行任务也多了起来，经常是北京、银川、武威、兰州，哈密飞来飞去，运送人员、装备器材，还有供试验用的动物，如小老鼠，猴子什么的。记得有一只老猴子，见到我上飞机就蹦蹦跳跳的，可高兴了。机组人员打趣说，看老猴子都喜欢你。在原子弹爆炸时，别的猴子眼睛都瞎了，唯有这只老猴子的眼睛好好的，有人说，当时它一定是闭眼睛了。

1964年10月16日下午3点，我国第一颗原子弹被吊装在102米高的铁架上。随着前20秒读秒结束，原子弹爆炸了。在85公里处的观察点上，我看到一火球升高，与太阳排成一字，酷似另一个太阳，发射出刺眼的光芒，随之翻滚的蘑菇云腾空而起，越来越浓，吞噬了火球。接着人们感受到巨大的压力，耳膜好似被击穿，时间在那一刻静止了，随之一声巨响。在场的人们为之欢呼，高声大喊毛主席万岁！

这一声巨响标志着中国的原子弹爆炸成功了！此时，我和机组人员无瑕去欣赏蘑菇云的壮观，也来不及分享原子弹爆炸此刻带来的喜悦。

快！快！以最快的速度奔向飞机，在第一时间、第一架次升空，去追逐着原子弹爆炸后的蘑菇云飞行。去采集空中试爆的样本，同时也还有其它飞机，根据飞机性能飞翔在不同的高度上采集样本。随着时间推移，核试爆的蘑菇云慢慢散去，在蔚蓝的天空中变成一条白色的云彩，我和机组人员，才驾驶着飞机平稳降落在哈密机场。

前线指挥员张爱萍将军把核试爆成功的消息，用电话向周恩来总理报告时，周总理不放心地问道，是真的核裂变爆炸吗？毛泽东主席听到此消息时，也问了同样的话。张爱萍将军十分肯定地说，是核爆炸，完完全全的核裂变爆炸。

就在当日，一贯封锁反对我们搞原子弹的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下台了。周总理当晚在接见大型舞蹈史诗《东方红》排练的演员时，正式向大家宣布了这一惊天动地的大好消息。当晚新华社发号外向全世界宣告，继美国、苏联、英国、法国之后，我国成为第5个有核武器的国家。同时宣称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决不首先使用核武器，决不对无核国家使用核武器。我国生产核武器完全是为了反对核武器，直至在全世界消灭核武器。

核试爆结束了，可我们的飞行工作并没有结束。原子弹既然是核武器，就会给人们带来危害。一个多星期后，我在一次睡觉醒来时，发现自己的头发开始大把大把的掉去。在别的参核人员中，也有不同程度的各种不适的反应。我们当时的口号就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正是在这种精神的鼓舞下，我每天戴着军帽，依然参加飞行。3个月过后，我的头发奇迹般地慢慢长出来了。

在经历了10个月的保密任务后，我荣立了二等功，终于盼望到了回部队结婚生子的幸福时刻。婚后，我很顺利地怀孕了，可是意想不到的是，4个月后孩子流产了，只有一个头部。3年后，我又怀孕了，这次是在4个月时，孩子流产了，看到只长出小脚丫却不成型的孩子时，我心如刀绞。

记得第一胎流产时，空军郑州医院妇产科主任曾问过我：“你是否接触过放射线？”因为任务是保密的，我否认了。这次经领导同意，我说出了实情。妇产科主任听完后说：＂你什么也别说了，赶紧穿上衣服跟我走，上北京。＂就这样，我来到北京301解放军总医院放射科。放射科的主任（当时也在核试爆基地）见到我说：“你怎么才来呀？我们都当你没了呢！”

我后来听说，给我在核试爆基地搭厕所的年轻战士李马克，第二年退伍后就病逝了。在301医院的精心治疗后，我终于怀上了第三胎。曾一度灰心放弃生育的我，在部队领导和战友的关怀下，当作政治任务，开始了十月保胎行动。后经医护人员和战友姐妹们的热情帮助，我足月生下了一个四斤多重的小女婴。

孩子出生后，一直放在保温箱里，由护士们精心喂养。这可急坏了我，一连过去一个星期，都没见到自己的孩子，我担心这个孩子是不是又是畸形。我发疯似地发脾气，非要看一下自己的孩子。最后妇产科的医生、护士站成一排，护士把孩子抱到了我面前，我接过孩子，迅速打开小包裹，抻抻胳膊、拉拉腿，掰开小屁股看一看，真是一个健全健康的小孩。我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真是震天震地，我终于生出健全的孩子了！

为了纪念这段珍贵的往事，我给孩子取名叫＂西验＂，是对西北核试验的纪念。又过了3年，我又怀孕了，这次我生下一个八斤多重的健康女婴，这个孩子取名叫＂鸿雁＂，因为当时丈夫到千里之外的沧州机场，参加外训任务，帮助训练阿尔巴尼亚飞行员，从怀孕到孩子出生，再到孩子会走路的这段时间，我们全靠书信往来传递心中的思念，鸿雁传书成了二女儿的名字。

我在教育两个女儿上颇下功夫，让孩子在德、智、体三方面全面发展，我认为是在为党、为国家培养孩子。两个女儿都在空军部队工作，都是正团职干部。

我享受着国家＂二弹一星＂人员营养补贴，每年政府为参核人员进行体检。有次体检中，我查出患有放射性白内障，还发给我伤残军人证，有这个证可方便了，到全国各地上公园，都不用买门票……我现在生活的十分幸福，儿孙满堂、其乐融融，亲历核爆试验是我人生的不尽财富，感谢伟大的党和伟大的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