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野战医院治创伤

刘瑞平

<h3>  40年前的今天,是我们宣布撤军的日子,此时的我已远离战场,在后方医院接受治疗,脱下军装,脱不掉的记忆。那一段火热的军旅生涯,永不忘怀!历史与真理一样不容掩饰!军人保家卫国流血牺牲的壮举岂能漠视!否则若有战,谁来上?</h3><h3></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br></b></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br></b></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 辗转野战医院治创伤</b></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br></b></h3><h3><br></h3> <h3>  1979年2月21日下午两时许,我在62号高地负伤后,是同班战友蒋天赐和高正固冒着生命危险把我拖到隐蔽地带,为我止血包扎伤口,而后我被送到七号公路上,指导员王明发说一会有车来把我们送回国内,下午三点多,来了一辆拉伤员的车,指导员让我上车,由于伤员较多,我主动让重伤员先走,我自己选择了留下,谁都知道留下危险,疼痛失血感染抗休克,但那会真有共产党员先人后己的品格,再说下辆车可能一会就来了,结果等了三个多小时都没来,天慢慢地黑下来,连队是向国内方向走的,留下我们四个伤员和十七名烈士,我们的位置三面受敌,伤痛饥饿恐惧一起袭来,我爬到烈士堆里看看是否有武器,翻了半天才找到几发子弹,按战场规定,负伤或牺牲后,所有武器都要拿走,以免敌人拿去作战利品,为防不测我藏了一棵手榴弹在裤兜里,曾凯明身上不知何故还有一发火箭弹,我问他,不用火箭洞可以嗑得响吗,他说可以,拿掉保险一嗑就响,我说好,留下来的四个人排长普忠明,腿部重伤,车华格头部中弹,头盖骨已揭开,用几块三角巾緾裹着,我和曾凯明相对较轻,我问车华格是党员吗,他点头称是,我问曾凯明,他说临战前刚写过申请,我说好,如果我们活着回去,我会向党支部证实你的表现,普忠明是排长,部队干部不是党员的几乎没有,我说,现在开个党小组会,我们所处的位置是三面受敌,如果敌人来了,我先扔手榴弹,我们四人抱在一起磕响火箭弹,与敌同归于尽,宁死不当俘虏,大家一直同意,只是感觉到这种结束方式不够壮烈,没有其他选择,因为就这两件武器。我们四人并非英雄,但是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个英雄群体中响当当的一员,在需要献出自己生命的时刻,没有犹豫,没有退缩,在硝烟血色中完成一个军人的蜕变。</h3><h3>  周围一片寂静,偶尔有几声蟋蟀的鸣叫,夜游鸟的叫声更加瘆人,每根汗毛都竖起来了,天越来越黑,我能感觉到攥手榴弹的手开始出汗,四双眼睛一起盯着敌人要来的方向。说实在的,下午冲锋时也没有这么紧张和害怕,如果手中有枪该多好啊,军人没有武器是何等的尴尬。</h3><h3><br></h3> <h3>  突然,我听到身后有汽车的声音,而且越来越大,我转头望去,一辆解放牌急驶而来,叶子板上和后厢上都站着手持冲锋枪的战士,我想 我们得救了,汽车一个急刹车,车尾向后甩去,再回一把方向盘,车头已调向国内方向,后来听说这个动作叫作漂移,操作此车的是由志宏(今天的由大叔),当年他是甩军帽主动请战单车勇闯敌阵的,后来他荣立二等功。</h3><h3>  士兵是特务连的战士,他们不由分说,先把十七个烈士装上车,后把我们四个伤员连拖带拽弄上车,也不管你痛不痛了,救命要紧,车的后部全是烈士,我已无立足之地,看了下汽车右后有个死角,那里有几十厘米的空隙,我移了过去,站着不是办法,我给一个烈士自言自语地说,兄弟,实在对不起,只有坐坐你的屁股了,身临战场,才知道战争的残酷,生命的脆弱。看着满车厢的烈士,才懂得军人为祖国抛洒热血的情操,才懂得军人的使命和担当.</h3><h3> 汽车一起步就全速前进,在车上,这才有机会观看整个七号公路,路窄弯多,汽车沿着蜿蜒曲折的道路急驶,突然车子慢下来,前面出现了我们的士兵,挥舞着小旗子示意停车,原来班菲大桥到了,这里是敌人的重点炮火封锁区,说敌人马上炮击,待炮击结束后才能放行,我们的情报神准,不一会敌人结连打来几发炮弹,都在班菲大桥周围爆炸,炮击结束,小绿旗一挥,放行。车子继续前行,终于来到南溪河上的浮桥了,过了河就是国内了,只见各种车辆源源不断地通过浮桥开向越南,浮桥只能单边放行,军事交通看到我们拉伤员的车子,马上优先放行,终于进入国内了,只见不宽的道路上摆满了各种车辆,在一个堵车的路段,有个士兵拿手电筒爬到车厢上照我们的烈士,我急了,这是对烈士的不敬,一把抓过电筒甩出老远,他捡电筒回来老是说对不起,对不起,他问你们需要些什么吗,我让他去找些水来,先让车华格和曾凯明喝了,我把剩下的喝了,看看堵车没有走的迹象,我说能给找点吃的吗,他说只有干粮,他让我等着,一会拿来一包压缩饼干,我分给车华格和曾凯明,三个人一起狼吞虎咽,一天多没吃东西了,那吃象肯定不雅,也顾不上普忠明了,他在前边驾驶室呢。</h3><h3><br></h3> <h3>  一路堵车,来到位于槟榔寨的七十二医院已是凌晨一点多了,车子的声音就是命令,只见从不同的帐篷里跑出来十几个医护人员,领头的是还穿着手术服的老医生,大概是主任什么的,胶手套上沾满血迹,听说正在作手术,双手举过肩膀,腰间挂着一支手枪,所有伤员必须经他过目,打开后挡板把我们三个扶下来,正准备再往下抬人时,我说别动了,他们都是烈士,老医生问我,你确定,我说他们都是我一个连的战友,老医生惋惜地看了看车厢,接着给我们查伤,他说着,有个医生在记录,每个伤员都是很简短的几句话,不是医嘱,而象是命令,检查到我时,他急切地问止血带松过没有,我说松过,他说松过几次,我说大约一个小时一次,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小鬼你真棒,(如果止血带不松会造成肌肉坏死,轻者截肢,重者危及生命,这些战场自救互救手册上都有,可是在后面的治疗中,不断遇到因止血带过久而截肢的事情)对我说的是伤口清创,青莲霉素皮试,送入几病区之类的话,说完转身回手术室去了。<h3>  原来清创就是把药棉塞进伤口,来回拉扯,那个疼痛尤如捥心,我尽量忍着不发声音,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流下来,一个护士紧紧地压住我的手臂,不断地安慰我,说马上就好了,经过这炼狱般的清创,我几乎虚脱过去,头昏昏沉沉,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由护士扶向病区,倒头呼呼大睡。</h3><h3> 次日醒来已是中午十一点了,浑身发软,睡着也知道有人给打针治疗什么的,但就是不想动,这时我看到身上挂上了伤票,所说的伤票就是一个人体形壮的图画,在你的负伤部位打上一个红点,你哪里负伤一目了然,军人的直觉是观察地形,我看到一条小溪之隔就是152加农炮的阵地,不断发出各种口令,对前方进行火力支援,炮声震耳欲聋,我再观察我们所住的地方,其实就是一个猪圈,只是用石灰水消过毒了,粪坑填平,上面放上了床板,由于床板直接放在地上,护士给伤员打针治疗全是跪在地上,面对超负荷地接收伤员,据说她们每人要打四百多针,腿都跪肿了,自开战以来,她们从来没有上下班之说,连续几天几夜没合过眼,从这个帐篷到那个帐篷,她们都是跑进跑出,面对她们,你还能说什么呢,自己能作的事情,尽量自己去完成,她们也才是二十岁左右的孩子啊,战争如同一架机器,缺一不可,记的在马关到河口开进途中,堵车堵的一塌糊涂,所有部队都堵在路上,路边有吃的你就去吃,没人问你是哪个部队的,前提是你能抢到,记的已是下半夜了,不知谁说了声路边有稀饭,我拿碗去了,在我前边有个女兵,大概是野战医院的,已打好两碗稀饭,可能还想给同事打两碗,就把打好的稀饭放在汽油桶上,一个兵走了捷径,把女兵的两碗稀饭倒他碗里端走了,稀饭很快打完了,女兵前边没打上,回来一看那两碗也没有了,把碗罗起来洗碗去了,和男兵比起来,他们绝对的弱势群体,但是现在他们却是绝对的主力,战后说起这事,有朋友开玩笑,那个倒人家稀饭的是你吧,我向毛主席保证,咱绝对没干那下三烂的事。</h3><h3><br></h3></h3> <h3>  有的伤员下来是奄奄一息,必须马上抢救,有的断腿断胳膊,有的肠子外流,无花八门,什么伤都有,有个伤员被抬上手术台后,担架里竟有半盆鲜血,手术帐篷地下全是血水,有一个副连长,一条腿被地雷炸飞,他艰难地爬行好几米把腿紧紧地抱在怀里,到医院第一个要求就是把腿想办法给他接上,医生说我们一定想办法,过了几天不见给他接腿,这时医生才给他说实话,世界上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历战伤断肢再植的先列,医生说战伤两个创伤面的严重污染,第二是前线医疗条件所限,第三是伤员的体力,所以再植是不可能的,那个副连长懊恼地说,要知道接不上,我检他干个球,大家一起安慰他说,能活着回来就行了,将来按上假肢照样走路。有个云南小兵才十七岁,伤的更加离奇,子弹从侧面射入,伤及两个睾丸,只能全部切除,可惜啊,这辈子就断后了。<h3>  前边伤员像流水一样源源不断地送来,我看到作为手术室的那几顶帐篷就没有断过手术,伤员上下全是汗水血水泥浆沾满全身,那防刺鞋多少天没有脱过,泥水泡的发白,有的脱不下来,只有用剪刀剪开,在这里,无论伤的再重,很少有人呻吟的。</h3><h3>开饭了,医护人员给端来一碗肉丝面,护士要喂我,我谢绝了,用两个膝盖夹住碗,有点烫,垫上床单,办法总会有的,在以后的实践中,我发现用牙可以替代一只手,不能说身残志坚,叫残而不废比较合适,多少天来都是罐头干粮,终于可以吃点冒热气的了,一会功夫就挑进肚子里,还想再吃,医生说一次不可吃的太多,饿了随时可以吃,怕吃多了胃受不了,吃了又睡。</h3><h3> 有一次,一个大胡子医生郑重地对我说,小刘,我们非常需要吃点肉,我说有肉丝面,你们吃就是了,他说医院有规定,肉丝面只能伤员吃,违者一律处分,我的天啊,一碗面还要受处分,白水面条是他们的常规餐,旁边大铁锅里有一锅酸菜,加点酸菜这就么吃,一点油星都没有,看来当时我们的物资确实准备不足啊。他们都是二十四小时连续工作的白衣天使啊,我们的后勤保障呢。看过一个资料,当年援助越南,要什么给什么,现在打越南了,要什么没什么,这是打的哪门子仗哟。</h3><h3><br></h3></h3> <h3>  第三天,有当地的村民来给洗衣服了,才被医护人员喊醒,动员我脱下衣服拿去洗了,但内裤没脱,不好意思,快半个月没换短裤了,那味道绝对好闻不了,在医护人员的再三劝说下,我才脱了让他们拿去洗了,无巧不成书,刚刚拿去洗,医院的管理员一声哨响,说医院接上级命令,马上转移出国,我们这批伤员转到大南溪138医院,车子已备好了,让我们马上上车,看到外边有的开始抬担架上车了,我说我的衣服呢,医生说刚拿去洗肯定不会干,那怎么办呢,他说拿个床单围上吧,我说这怎么能行,他说这可是新的,我说上面呢,那就再来一块,就这打伴我真不能上车,好象电影《南征北战》国军撤退有这镜头,正在我迟疑的时候,那个医护人员说,求求你了,上车吧,军令如山,作为军人,岂能不知军令如山,只有如此了,他们把我扶上车,车上垫了厚厚的沙子,上面铺上了稻草,还有床板,我们或躺或坐在床板上,听到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在交待司机,十五公里,你必须在两个小时以上赶到,提前了老子处分你(战场上似乎没有多少文明语言),开快了怕颠簸造成伤口出血或骨折错位,增加伤员的疼痛,一路上司机停车几次,问我们是否适应或需要什么帮助。这些司机平时可没有这么耐心和这么好的态度。到一三八了,我这打伴能下车么,为了我最起码的一点尊严,我拒绝下车,后来惊动了医院政委,政委到车上一看,说72医院搞什么**名堂,这成何体统,助理员,赶快拿衣服,等穿戴整齐,我才下车。</h3> <h3>  当时的138在南溪车站,这里已离战场远些了,炮声不再那么响,每天就是治疗打针,转院第二天,正睡的眯眯糊糊,听着有人喊我,也没有在意,继续睡,醒来一看,忱头下面多了五十块钱,我问这是谁的钱,床对面的病友说,是刚发的负伤费,你看看你的手指,我一看红印泥还在,已在睡梦中按了手印,五十块钱当时可是一笔巨款,自从离开昆明就没有见过钱,马上到南溪车站,看货架上只有金沙江香烟,买了一包,又买了一个水果罐头,记的在山腰车站出国前,班里发了两个小国光苹果,正好班里八个人,常安杰用刺刀撅开,每人吃了四分之一的苹果,说是祖国人民慰问的苹果,当时就在想,马上要死的人了,祖国人民不能大方一点,每人一个,回到帐篷,病友问买的什么,我说香烟一包,罐头一个,他笑了,说你打开你床下看看是什么,原来床下面全是水果罐头,这钱白花了。<h3>记的转院第三天,几个医生同时来到我对面的床前,为一个病友看伤,听说这小伙子是某军分区副司令员的儿子,医生说话声音不大,有的还交头接耳,我看他们的表情不对,后来给小伙子说,你要坚强之类的话,说你的止血带九个小时没动,现在肌肉已坏死,必须截肢才行,不到一个小时,那小伙子回来了,袖管下半截已变成空的了,第二天检查还不行,继续向上坏死,从肩关节一下切除了,止血带啊止血带,这要命的止血带,战场自救互救手册上写的清清楚楚啊,可是还是有人付出这血的代价。</h3><h3> 战争在继续,前方伤员源源不断地送来,为了腾床位,无生命危险的伤员继续转至后方,从南溪火车站上小火车,处在弯道上的列车,我看到最后一节平板车上,是一门高炮,炮位上有警惕的炮兵,这场景真像电影《英雄儿女》王政委车站送伤员的镜头,车过开远才甩掉高炮,在抬担架的队伍中,我见到一女兵躺到担架上,男兵们都很自然,唯独他不太自然,不时侧身或想坐起,听说是到前线接伤员,触雷飞了一条腿,看来流血牺牲并没有性别之分。蒸汽机车喘着粗气,一声长笛,列车开始启动,站台上车厢内的医护人员和伤员相互招手,再见了,血肉战场,再见了,我的连队,再见了我的生死兄弟,此时此刻,他们仍然撕杀于战场,继续着军人的使命。</h3><h3><br></h3></h3> <h3>  运送伤员的列车由军人都熟悉的闷罐车厢改造而成,用木板订成了上下铺,重伤员睡下铺,轻伤员睡上铺,车厢里装上了白炽灯泡,不至于钻隧道时再摸瞎糊,每个车厢里装上了一部军用电话,以方便联系,列车到大站,军供站会送热汤热饭到列车上,端起饭碗,又想起仍在战场上的兄弟们,我们的生活已是天堂,睡在我下面的是一个重伤员,一开始还好,送上来的饭菜不喜欢吃,突然想吃水果罐头,电话告之机车,前边停车时送了罐头上来,没吃几口,又出险情,氧气不够了,又停车送氧气上来,途中几次抢救,目睹整个抢救过程,医护人员沉着果断,一道医嘱就是一道命令,几次从死神那里把他拉回,战场的目的是双方的杀戮。尽可能地弄死对方,而医生却是挽救生命。他们的双手承载着这沉甸甸的职责。这名重伤员不宜前行,车到开远,救护车早就停在车厢门口,装上伤员,一路风驰电掣直奔59医院,也不知这位战友到底结果如何。</h3> <h3>  列车第三天才开到昆明牛街庄,伤员下车后被送到一个大仓库里,我转至昆明军区总医院治疗,前边的伤员还在后送,又是为了腾地方,我们又被转到第三军医大学继续治疗,伤口好转,但功能不见恢复,后来诊断是神经损伤,不可修复,三个月后评残出院回部队。<h3>战争是争取和平的最后手段,和平是战争的最终目的。战争是残酷的,只有经历过这残酷,才会更深地体会到和平的美好。愿我们的子孙后代不再有战争。</h3><h3><br></h3></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