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殿宇中的恩泽

谦克

中国连环画泰斗贺友直先生

（1922——2016）

我和贺友直老师是在1972年认识的 —— 那一年，贺老师50岁，我23岁。
那时候，我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五师糖厂工作，和师部的文化中心——双山俱乐部仅有十五分钟的步行路程。双山俱乐部二楼的东侧有一条细窄的廊道，十多米宽，四十来米长。建设兵团的绘画精英刘宇廉、候国良、吕敬人和赵国经就曾在此安营扎寨，开始了他们维系一生的艺术梦想。我欣赏他们的人品，崇敬他们的理想，也在工作之余的闲暇里，奢侈地分享了艺术给予的一道道灵光。
一天晚上，我在双山俱乐部“蹭”完电影，又去这条“艺术长廊”打发时光了。平日里，这一扇廊道的门总是大开的， 这一天却紧闭着。我照例高叫一声“刘宇廉”，但得不到回音 —— 廊道里胶合板隔成的“隔笼”打通了，照常的安静，但这安静中却又透着一份拘谨和神圣。刘宇廉走了出来，压低了嗓门跟我说：“轻一点，贺老师来了，就在里面！”
“ 谁？贺老师，哪一位贺老师？”
“ 就那个画《山乡巨变》的贺友直！ ”
这一次，我真的给懵呆了。贺友直，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这位创作了中国连环画里程碑式的作品《山乡巨变》的白描圣手，一直让人驻足仰望，今天竟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这里！
“ 对，就是他！他是带着任务来的，要把我师郑加真的小说《江畔朝阳》画成连环画。他可要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一贯内向的刘宇廉这一次也掩不住内心的喜悦。
我的脚步停了下来，不敢再往里挪动半步。
”进去吧，你不一直崇拜着他吗？别心慌，老头很平易！ ”宇廉轻轻地补充。
我硬着头皮走了进去。移开了胶合板的长廊宽敞了许多，还新添置了两张窄窄的床铺，一位老者正在整理衣物。 我对贺老师的第一印象，竟是一个鬓毛稀疏的后脑勺的背影。
或是时光的久远，或是内心的忐忑，我已经忘了和贺老师第一次打招呼的过程，却永远记住了那一道如炬的目光 —— 很平易，又很聪慧；很温暖，又很犀利。以后，我和宇廉多次评论过贺老师的目光，他在你身上停留的时间很短，却能一眼抓住你的外貌和心底 —— 这，也许便是贺老师与生俱来的观察世界的能力，这种能力，让他的作品渗透了一种常人无以抵达的深刻。
自此以后，这一条艺术长廊更成了“文艺范”的知青们向往的福地。只要有时间，我总喜欢溜达到那里，找个理由，有事没事地坐上一会儿。不知是什么时候，四十来米长的廊道又被间隔成五、六个开放式的小屋，大师和小画家们独占一室，各做各的事情。宇廉是我的同窗，好说话，我可以肆无忌惮地坐在他的屋里看他作画。有时候我会悄悄地站起身来，在各个“隔笼”之间漫无目标地“巡游”一番。当然，我更会在贺老师的“隔笼”前小站一会儿，满怀钦慕地看着他伏案作画的背影。直到今天，我常常饶有兴味地回想起当年的情景，尽管处于那个时代波澜壮阔的喧嚣之中，这条廊道却觅得了尘世之外的安静，即便银针滑落，也会掷地有声。
“艺术长廊”也会有它荡起涟漪的时候。那时候，宇廉在搞他的“毕业歌”，国良在搞他的“雪地玫瑰”，敬人和国经也都专心致志地从事着国画和连环画创作，而《江畔朝阳》更将这些画坛的老将新兵组合成一个神奇的团体。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那时候的贺老师正身陷困境，而对这一批同样在囧途中挣扎的年轻后生来说，大师1972年的黑龙江之行倒成了他们艺术生涯中的转折。表面上，贺老师必须以“有罪之身”接受黑土地“触及灵魂”的教育；而实质上，后生们却在同居一室的相处之中，如饥似渴地吮吸着大师身上的泊泊涌流的艺术才情。我常常看到他们隔三岔五地窜进贺老师的“隔笼”，细心聆听大师的指点，而贺老师也时不时地走近后生们的画作，坦率地说出自己的意见。渐而渐之，老师和学生们的心都放开了，说话不再拘谨，有时甚至各抒己见，干起了“嘴仗”。只不过那是文人间的较量，既含蓄，又精致，也更具耐人咀嚼的品味。不管是安静还是喧闹，我都喜欢沉醉其间，默默地领受着这若有似无的艺术的沐浴。后来，我跟贺老师也混熟了，竟不知天高地厚地拿出了我的人物写生请大师指点。我忘记了当时交谈的具体内容，只觉得徜徉于一个艺术的圣殿，如沐恩泽。

几年之后，我回到了上海。贺老师在襄阳北路和巨鹿路交界口上的家也成了我的常去之地。那时候的我真的很年轻，常常站在底层的楼梯口，糯糯地叫一声：“贺老师”，贺老师便走出房门，学做了一个我习惯性的动作，笑眯眯地将我迎进屋里。聊了一会家常之后，贺老师总会捧出一大叠画册，让我慢慢品读，自己便坐在窗口的书桌前作起画来。贺师母给我端来了一杯茶，嘴里说着：“你看你的书，他画他的画，我做我的事，大家都别闲着。”接着便忙不迭地拖起了地板。这种时候，阳光总会很温暖地涌进小屋，携带着尘粒，无幻无影地洒落了一地，屋里就如黑龙江的艺术长廊一般的安静，只是增添了一种世俗的温馨。我非常享受这样的氛围，尽管没有直接谈及绘画，却让我领受了一位艺术大师绘画之外的淡泊和安宁。
之后不久，贺老师突然光临我家，带来了反映大兴安岭知青生活的连环画脚本《林海雪梅》。那时候，我刚返城不久，在近郊的一个工厂上班。从心而言，我并不甘于平庸的生活，仍想延续青春时代的梦想。贺老师最能揣摩年轻人的心思，虽不明说，却在暗中一直张罗着适合于我的连环画脚本。从这一天起，我跟贺老师走得更近了，一个刚刚起步的无名小辈，却由大师手把手地领进了艺术的大门。
在创作《林海雪梅》的日子里，我曾多次向贺老师请教。不管有多忙，贺老师总是放下手里的画笔一一作答。在黑龙江的时候，我随宇廉学过一段时间的油画，对块面表现客观事物的形态比较熟悉，而贺老师是连环画界首屈一指的白描高手，从形式而言，这两种手法并不通融。当着贺老师的面，我不好意思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贺老师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笑着说：“你不知道，我最初的《火车上的战斗》用的也是黑白画的形式。来，让我再尝试一遍。”说着，便将我的铅笔画稿摊在桌上，用橡皮一擦，轻轻抖落下橡皮的残迹，又随着原稿浅浅的轮廓线涂抹起来。未经多时，一张由我起稿，大师落墨的画作完成了。贺老师一边作画，一边讲解，从用笔的姿势，到落笔的方法，从黑白的处理，到构图的法则，抽象而深奥的道理全都融进了贺老师的深入浅出的诠释里。几十分钟时间过去了，整个世界仿佛凝固了一般：我坐在贺老师的身边，倾听着他的教诲，捕捉着他的才思，欣赏着他平和却又率真的人格魅力。
我常常为我笔下人物的干巴和死板头痛不已。贺老师告诉我，拿到了脚本，就像是拿到了剧本，你便成了电影或戏剧的导演，你要沿着脚本规定的情节线索，赋予在此空间中活动的每一个人物以性格和生命。他根据自己短短几个月黑龙江生活的体验，分析了《林海雪梅》中几个主要人物的内在个性以及该人物在特定情景中的表象行为和心理轨迹。先是在讲述道理，语调很平，声音很轻，后来竟“灵魂附体”，绘声绘色地表演起来。贺老师集导演、摄影、美工和演员于一身，俨然成了《林海雪梅》这一虚拟世界中左右乾坤的主人。这是一段镌刻在我心中的录像，有机敏的才思，有爽直的品性，有幽默的语言，有智慧的眼神。我永远不会忘记长乐路美术出版社二楼的那个不平凡的下午——开始就我一个学生，后来门口和过道上站满了人。我坐在贺老师的对面，贪婪而骄傲地领受着大师对我的艺术启蒙。
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是贺老师家的常客。即便贺老到中央美院任教，我依然能通过邮件得到了一次又一次的教诲。那时候，我根据王安忆的小说《本次列车终点》绘制了一套连环画习作，并寄到中央美院请教。那是贺老师最为忙碌的一个时段，接触的全是中国美术界才华横溢的后起之秀。然而，对我这样一个一直在艺术世界的边缘徘徊的绘画爱好者，贺老师依然倾注了很大的心力。一个月之后，画稿寄回来了，打开一看，我不由惊呆了：每一张画稿的背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从线描到构图，从人物到背景，贺老师全都作了细致入微的分析。为了不影响正面画稿的效果，贺老师全用铅笔撰写，落笔很轻，但依然蕴涵着力透纸背的遒劲。在黑龙江的“艺术长廊”里，我曾羡慕过四位“仁兄”亲聆受教的机遇，而今，我同样收获了梦寐以求的恩典——似梦似幻，如沫春风。他们并没有定格在时空流转中的一刻，在我漫长的人生旅途中，我时时刻刻体会着大师在艺术之内和艺术之外给予我的种种润泽。

我是幸运的。在特殊年代的特殊时刻，我有缘结识贺老这样的艺术大师，在以后的几十年时间里，我又有缘亲受大师面对面的教诲。也许是命运之网的错综布局，我未能真正踏上艺术之路，但我一直在为我自己庆幸：在铁一般冰冷的现实之外，我得到了多多少少上天馈赠与我的艺术的温润。而这个精彩纷呈的艺术世界，正是贺老师为我启蒙，为我引领。

2017.03.15

艺术殿堂里的世俗烟火

　　贺老师的作品擢发难数，特录数十幅表现旧上海“下只角”民风民俗的白描杰作。贺老师笔下的犄角旮旯里，照样充溢着艺术殿堂的焰火圣光。

炭炉吹风

梳头娘姨

剃头

扦脚

擦背

小书摊

外国人磨刀

拉洋片

老鸨

冥器店

荐头店

掮客

石路上的估衣店

收旧货

捉ZHAN JIE

赌台

上海郊区茶馆店

裁缝店

轮船茶房

老虎灶卖水

　　谦克敬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