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柴夫唐诗故事系列）

牛嵴柴夫

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柴夫唐诗故事系列)

        “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这是红楼梦作者曹雪芹最喜欢的一联诗。书中，他借妙玉之口说：‘古人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实际上，这两句诗正是曹氏这部旷世大作的出发点和落脚点。如果说用一句话来概括“红楼梦”，恐怕最贴切的就是这联诗了。

       这联诗的作者是南宋诗人范成大，是其“重九日行营寿藏之地”中的一联，全诗为“家山随处可行楸， 荷锸携壶似醉刘。纵有千年铁门槛， 终须一个土馒头。三轮世界犹灰劫， 四大形骸强首丘。蝼蚁乌鸢何厚薄， 临风拊掌菊花秋。”

　　说的是，某个重阳佳节，范成大到郊外登高游玩，看见山上有钱人所修的“寿藏”亦称生圹，即生前预筑的坟墓。 心生感慨，顿觉这些无知浅薄的达官贵人，既可笑又可悲。人终归是要一死，任谁也无法抗拒。这样的自然规律本是十分浅显，可一些人却是不愿承认。因此范成大便写下这首诗予以讽剌。

    首联中，“行楸”的意思就是土里埋，楸是楸树，可以做棺材。“醉刘”指的是竹林七贤的刘伶。他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谓曰：“死便埋。”

    颔联中“铁门槛”是指过去封建贵族家庭或者是富豪人家。因为他们的门槛不但要包铁皮，还要修得高，以体现住宅的气派。修宅的人家希望自己的铁门槛可以存在千年。熟不知就算你这个铁门槛能够存在一千年，你能活一千岁吗？到头来你需要一个什么呢？还不是一个土馒头！也就是留下一个坟头而已。纵然帝王将相，无非就是“土馒头”大点、再大点，那又能怎样呢！

  颈联中“三轮世界”和“四大形骸”乃佛教的说法。“灰劫”是余灰，“首丘”是归葬故乡。

     尾联“蝼蚁乌鸢何厚薄”典故来自庄子。 庄子将要死了，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如此！”弟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以不徵徵，其徵也不徵。明者唯为之使，神者徵之。夫明之不胜神也久矣，而愚者恃其所见入于人，其功外也，不亦悲夫！”

    整首诗中，最精彩的就是“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这也是范成大流传最广的诗句。但诗的意境却非范的原创，乃是范浓缩提炼了唐初诗僧王梵志的二首诗。其一是：

“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其二为：“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

  第一首诗说的是生命的有限和死亡的必然，采用“黑色幽默”的方式表达面对死亡的不可避免和无可奈何。将坟茔比作“土馒头”，入土之死者比作“馅草”，形容得既新鲜有趣，又异常贴切。即便诗人对生死之事看得十分透彻，亦有一种“绞刑架下的幽默”的感觉。

     如果说“其一”是冷嘲的话，“其二”便是活生生的热讽了。真是“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这也正是人生的悲哀，道理人人都懂，可就是绕不开，到了自己这里，却偏偏不肯相信。固而求丹者有之、寻仙入道者有之。结局却一目了然。生前拥有良田千亩、家财万贯、娇妻美妾，就以为可以千秋万代，岂不可笑？以“打铁作门限”来追求永固的形为，连鬼都会拍手笑。何也？鬼亦是过来人，其生前可能也拥有“铁门槛”，即使没有，看也看得多了，自然最明白其中的道理：生前的荣华富贵，最终都归于这个土馒头。

  王梵志，唐初诗僧。诗作声名远播，广为流传。可以说是中国白话诗第一人。他的创作风格是只言时事，不浪虚谈，不守经典，皆用俗语；于戏谑揶揄中表现出特有的奇崛跌宕的艺术效果和丰盈的内涵。最显著的特点就是通俗易懂，口语化的语言，幽默却不失犀利，浅显而又隐含深意，成为了一种独特的诗体方式。在一片森严中给唐代诗苑吹进清新质朴的民间气息，为唐代通俗诗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并对后代诗歌的通俗化产生广泛而又深远的影响。

     上述两首诗即是王梵志的代表作，后世禅师常常用作偈语，在民间特别是佛教人士中流行甚广。

　　 但王梵志的诗作，由于口语化、浅湿易懂，黑色幽默居多。却不为主流诗界所接受，权贵阶层亦白眼相加。因此在有关的唐诗典籍中，几乎找不到；就连拥有近五万首诗歌的“全唐诗”，竟也没有收录一首王梵志的作品。从元代开始，王梵志便逐渐淡出诗坛，湮没于历史长河。

      王梵志再次进入诗人、学者们的视线，已经是二十世纪的事了。一九00年，敦煌藏经洞被发现启封，在五万多件的文物中，有大量的经典、书籍、诗词。所整理的诗歌里面，最多的诗人竟是王梵志，存诗三百多首。可见当年，他的诗作流行程度。自此开始，不断的有学者对王进行挖掘研究，因此他又从诗坛复活过来。

    但说到对王梵志的“铁门槛”和“土馒头”理解得最深最透，并且继承发扬光大的，则非曹雪芹莫属了。

　　曹氏在“红楼梦”里安排了一寺一庵，一寺便是“铁槛寺”，一庵乃“馒头庵”。虽然着墨不是很多，却很有内涵，寓深意于此。

     一寺一庵相距不远，均属贾府。“铁槛寺”的作用相对简单：类似如今的太平间或停户房，凡是贾府有人死了，一般先运到这里停灵及做道场，然后再择日下葬。所以，“铁槛寺”所代表的便是人间之最悲凉所在。

    寺诠释了悲凉，而庵则掩藏着荒唐和疯狂。

     “馒头庵”本应叫水月庵，因为庵里做的馒头好吃，大家便给它起了个“馒头庵”的外号。

     庵里自然是住尼姑的，这“馒头庵”也不例外。但例外的是，别的庵里的尼姑可能一心向佛，真正做到或正在争取做到清心寡欲，修身修佛。但这“馒头庵”里的尼姑，从上到下，却像好吃的馒头一样，浑身充满了人间的欲望。

  庵里的女主持净虚，与凤姐熟，常到贾府串门，四处参合热闹，并找机会捞些好处。不想，一次的参合，却直接害死了两条人命。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有两位官员争抢一位美人，本来这与你净虚何关？可她偏偏跑到贾府求见王熙凤，用如簧之舌激起王熙凤的一腔热血，转而拍着胸脯对老尼表态：小意思，这事我帮了！

    话说长安原守备的儿子与张财主的女儿张金哥订了婚。由于金哥长得漂亮，又被长安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看上，而张财主觉得女儿嫁给李公子更有前途，便想退婚；守备不肯，一个要退一个不肯，自然就打起官司。净虚老尼通过凤姐插手这案子后，长安原守备过气的小官，怎么争得过人家，无奈只好让儿子退婚。

   可这一退不打紧，却没想到张金哥是个烈性女孩，重情重义，早已把守备之子当作自己的郎君，就算是王公贵族，用金子打的大轿来迎娶，她也不会多看一眼！既无法抗争，便一条麻绳寻归路。而那守备之子亦非孬种，得讯后，二话不说直奔河边，对着涛涛河水喊了一声“妻”，便扑嗵一声跳下，随金哥去了。

　　这净虚老尼有两个年轻漂亮的徒弟，小尼姑一个叫智善，一个叫智能，本来都是纯纯的女孩。可师傅整天的花花肠子，徒儿都看在眼里，学在心里，哪里还能静下心来修行呢？可不，这智能，就迷上宝玉的好友秦钟了。当秦钟等人为秦可卿办丧期间借宿“馒头庵”的时候，这小尼不断的跟秦钟眉来眼去，乘着月黑风高，半夜里就与秦钟成就了“好事”，全然不顾秦家正办着丧事。

     再说一桩“馒头庵”的荒唐之事。在贾元春回贾府省亲之后，贾府曾将一帮买来的小小尼姑和少女道士安排到了馒头庵，并由贾芹负责管理。这贾芹眼看到嘴一群鲜货，那有不吃的道理，很快就跟内中最艳美的小尼沁香及小道士鹤仙勾搭上了，在庵里过着神仙的日子，带着众小尼和女道士在庵里喝酒玩乐。惹得庵中旧尼也心痒痒的，一并参与了进来。水月庵变成名符其实的风月庵。

    曹氏之所以反复书写这“馒头庵”的荒唐，正是通过这些来揭示人性中的那点疯狂和阴暗。多少人物台上道貌岸然，人模狗样；到了台下，到了背地里，却能毫无底线地疯狂表演。古也罢，今也罢；市井如此，官场亦如此。但终究还是逃脱不了成为土馒头中的馅料。

图片来自网络，谢谢原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