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沫流年‖作家:宋曙春【短篇小说】《山里的阳光》

北岸芳菲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 ">01</h3><h3> 山坳里,两条铁轨伸向远方,阳光在远处的铁轨上跳荡着,无数亮点,光怪陆离,让郁郁森森的山林,充满神奇梦幻。</h3><h3> 常卫疆每天都沿着长长的铁轨走过去,再走回来,每走一回,都有新的感觉,每走一回,都是一次开怀舒畅。阳光弹射的那些亮点,跳出一个个音符,唱着他心里的欢悦。</h3><h3>山坳入口处有两株三百多年的老榆树,所以,地图上的标注就叫“双榆口”。</h3><h3> 半坡上,有一座桦木栅栏围绕的红砖小屋,背靠青山,面朝铁路,小院洒满阳光,显得明媚而又温馨。常卫疆在这里驻守快八年了,红砖小屋,是他的家,二十公里长的闪光的铁轨,就是他一个人的阵地,一个士兵的阵地。</h3><h3> 铁轨从远方来,向远方去,除特殊情况外,每三个月必走一列火车。上世纪五十年代建成的这条军运专线,到今天六十年了,仍然在运行。它通向深山里国境线上边防某部,也就是常卫疆所属的边防团。从铁轨进山起到边防团三连驻地八十公里,由常卫疆等4名士兵守护,每个士兵负责二十公里,不偏不向,不多不少,像铁路警察,各管一段。常卫疆负责的,是第一个二十公里,不管走不走军列,他每天必须早晨从自己小屋出发,沿着铁轨向山里巡视,到二十公里处返回,恰好大半天。每天,两点一线,往返行进。夏天查看雨水是否冲坏路基,秋天清理劲风刮来的树枝碎石,冬天扫去覆盖铁轨的厚雪,让铁轨始终光洁闪亮,确保安全运行。</h3><h3> 有时他在二十公里处和守护第二段铁路的战友坐下来,啃一口馒头,喝一口泉水(冬天就吃雪了),聊聊天,说说寂寞的话题,听听来自家里(士兵都把连队叫做家)的消息,感觉家就在自己身边。或者不定期地交接从连里一站一站传递来的信件,感受来自远方的家庭温暖和恋人的牵挂,远离连队的孤独生活,仿佛有了帮手和援助,心里就不孤寂了。</h3><h3> 其实,让常卫疆心里温暖并充实的,是他上岗第三年,从连里带来的一只一个月大的纯种军犬,他叫它“猎豹”。猎豹是他用羊奶喂大的,驻守双榆口的前任老兵与常卫疆换班时,除了交接护路任务,也交接了二十多只山羊,那时正好有一只母山羊刚产下三只小山羊,就当了猎豹的奶妈。现在,已经四岁的猎豹,长得高大威猛,一身发亮的黑皮毛,两只冲天的长耳朵,健壮的四条腿,跑起来像闪电,其速度不愧猎豹之名。有时常卫疆派它沿铁轨去连部取信件书报,八十公里一天跑个来回很轻松。猎豹是常卫疆的好帮手,白天伴他巡路,夜晚为他站岗,有时还会上山把吃草的羊群赶回圈里,一只也不会丢失。空闲时猎豹和常卫疆一起练习捕俘,歇息时一起听收音机,听他吹口琴,还会仰着脖子呜呜地跟着唱。在常卫疆心里,猎豹既是伙伴,也是战友……</h3><h3> 常卫疆一入伍就到双榆口执勤巡线,2800多天了,没一次延迟,没一次误事。虽然已经超期服役四年多,仍然戴着中士军衔,常卫疆丝毫没有怨言,每月津贴费,根本用不出去,也没有人需要用他的钱,这些年已经积攒了五六万,他挻满足的。唯一有点惆怅的,是谈了八年的女朋友,要跟他分手,因为他不想离开部队,她又不愿意两地分居。他离不开这条军运线,那是战士的阵地;她离不开繁华的都市,那是她温暖的家。她几次要求他动用关系上军校或调到城市驻军单位,都被他拒绝,现在,他们的热情开始淡漠,像茶,放久了会凉。</h3><h3> 小屋里有一部电话机,不用拨号,直线通到连部,常卫疆每天傍晚五点向连部报告巡线情况。连长和指导员都曾问他,一个人在山里,不寂寞,不孤独?他说,那三位战友不是都一样么,前任老兵们不是都一样么,他们都不寂寞不孤独,我也一样!连长指导员很欣慰,带这样的兵,让人省心,有他们护路执勤,让人放心,从来不给连里团里找麻烦,让人宽心。</h3><h3> 可是,麻烦来了,像秋风频来,吹落一地叶子,你得去扫,还得不厌其烦地扫干净。</h3><h3>漂亮的女朋友徐安安,从一千多里外乘车通过公路进了山,又步行十多里地到达连队。此行目的是向常卫疆下达最后通牒,还必须住到双榆口那个小屋里,进行持久谈判,大有常卫疆不服软决不罢休之势。</h3><h3> 指导员让徐安安住在连里为来队家属准备的宿舍,她不干;调常卫疆临时回来两天,他不干。两下僵持着,徐安安声言,要独自沿着八十公里铁轨,去找常卫疆,像孟姜女千里寻夫,尽管常卫疆还不是她丈夫。</h3><h3> 连长说,未婚战士与女朋友孤男寡女住在一个屋檐下,那是多大的隐患?尽管现在社会上两性观念不那么里禁锢了,但部队决不行!派两个战士去看守,那像什么话,把常卫疆当犯人啦?指导员说,要相信咱们的战士,常卫疆是老兵啦,是党员,守规矩,讲政治,顾大局,不过线,他能做得到。</h3><h3> 常卫疆在电话那头嘿嘿一笑,八年啦,要过线早就过了,当年没过线,现在也守得住!抗不住她的进攻,守不住我的阵地,我就不配当这个兵,就不配叫常卫疆!</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 ">02</h3><h3> 第二天,连里派出一辆电瓶巡道车,送徐安安去双榆口,常卫疆却在二十公里处拦住了车,叫徐安安跟他和猎豹步行,硬是走了三小时,回到双榆口。</h3><h3> 常卫疆熬了大米粥,烙了羊油饼,拌了山芹菜,小屋里香味扑鼻。饿了大半天,又一路劳累,徐安安急不可耐,不顾吃相不雅,风卷残云十分钟,吃得直打饱嗝。常卫疆已经烧了热水,徐安安烫着脚,就睡过去了,常卫疆把她抱上炕,盖上被,自己睡到外间的灶房里,依着柴草,盖着大衣,偎着猎豹,很快就发出轻微的鼾声。</h3><h3> 梦里,徐安安和常卫疆走在洒满阳光的路基上。远处,铁轨上一个个圆圆的亮点,像活泼的小精灵,在山风的伴奏下跳着踢踏舞;山间岩缝里泉水叮咚响,唱着歌儿弹着琴弦流向远方。徐安安初战告捷,如愿以偿地前往双榆口,兴高采烈地走在路基上,时而跳下去,采摘路边的野菊花。猎豹兴奋地绕着她撒欢,它早就在小屋桌上的大照片里认识了徐安安,一点也不陌生,就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常卫疆边走边清理路边的碎石,还细心地用手擦去铁轨上的灰土,那种温柔,那种爱抚,就像经常擦拭她送的口琴……</h3><h3> 凌晨醒来,徐安安想起来,这不是梦,他们下午一路就这样走来。常卫疆不大说话,他不愿在路上吵架。但他却兴高采烈,一会让她看层林尽染的山坡,告诉她,黄叶的是白桦,红叶的枫树,依然绿着的,是青松;浅绿的是圆枣子,墨绿的是山葡萄,红红的是山里红。一会让她听林子里的鸟鸣和风声,告诉她,咕咕咕的是布谷鸟,吱吱吱的是小麻雀,嘎嘎嘎的是老山鸡;唰唰唰的是杨柳叶,哗啦啦的是桦树林,嗖嗖嗖的是松树枝。一会又让她一起伏在铁轨上,听嗡嗡的声音,那是不过火车时,山风掠过铁轨留下的脚步。一会又让她向远方眺望,长长的铁轨如两条青龙,蜿蜒迤逦,阳光照射着,像青龙浑身闪动晶亮的鳞甲……</h3><h3> 可是说起巡道,说起自己的任务,常卫疆的话多起来。一边走,一边给她讲解,巡线时,要仔细观察,铁轨连接枕木的道钉是否锈蚀、松动,有无缺损,铁轨连接处有无胀轨;是否有路基沉陷、塌方落石、水害、雪害、沙害、冻害情况;道口标志、铺面及护桩是否缺损。还时而停下脚步,弯腰用小铁锤敲打铁轨,松动的螺栓敲打起来声音不够结实,他的耳朵能分辨出来,马上用扳手把螺栓拧紧。徐安安默默地看着他认真细心的样子,叹口气,默不作声,随着他继续向前。忽然,她看见常卫疆的一只鞋上已经露出了脚趾,那是常年行走在石渣路上,脚趾始终在用力,就把鞋面顶破了。常卫疆似乎并未发觉自己的鞋子破了,仍然起劲地走着,而每停顿一处巡查检修后,他都要反复检查。他不厌其烦地向徐安安絮叨着,他一年大约要行走13000多公里,磨破四五双鞋子,一年下来,最多时巡察65000多个零部件,换掉1000多个螺栓,用坏三把巡道锤。还必须要做到,巡查中绝对不能粗心大意,遗落一件东西在铁轨上,都是危险隐患。</h3><h3>他不知道,徐安安在他身后,眼睛已经湿润了……</h3><h3> 他们一路走来,相安无事,谁也不说上军校、提干、调动、复员或结婚,谁也不想用这些一说起来就必然吵嘴的话题,来破坏这暂时的平和与恬静。</h3><h3>可是,徐安安凌晨醒来,那些必须要说的话题又在脑子里翻动,直到天亮了,朝阳照亮了小屋的窗户,也没想好如何开口。</h3><h3>朝霞里,炊烟飘动,小院里弥漫着松枝燃烧的清香和淡淡的糊味,给这座孤独的小院增添了一种家园的温馨。常卫疆在院子里摆下脸盆,倒上清亮亮的山泉,拿来雪白的毛巾,给徐安安洗脸。清凉的泉水,带有甜味的泉水,让她的脸舒服极了,也让她的眼睛亮起来,她一甩乌黑的长发,抬起头,看见一缕缕淡淡的晨雾,从山坡上漫延开来,宛若一群白衣仙子,在山林间轻盈地走过。山色甚美,可梁园虽好不是家乡啊。徐安安从梦幻般的美景中醒来,现实中的问题又浮上心头…… </h3><h3> 吃过早饭,常卫疆整理好行装,又出发去了。徐安安还没从昨天一路鞍马劳顿中恢复过来,常卫疆也不能让她再跟着自己去巡线,就让她留在小院里继续休息。</h3><h3> 指导员打来电话,戏谑询问,是否交火,战况如何?徐安安平静地调侃,西线无战事,一夜平安。指导员笑道,山雨欲来风满楼,西线一定有战事。不知谁胜谁负?或殊途同归?</h3><h3> 徐安安也笑了,她知道指导员所说,西线战事,是一部长篇小说,描写的是二战时,在西班牙,一位纯情的德国少女爱上了一位年轻的中国共产党人,他们一起走向反法西斯战场。她和常卫疆高中时代就读过这部长篇,并为那位德国少女的爱情所感慨激动。</h3><h3> 她爽朗应对,哪怕前有险滩,道路曲折又长。我愿逆流而上,找寻他的方向。</h3><h3>哦,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哦。指导员听得懂这首流行歌曲是由《诗经·蒹葭》演化而来,信手拈来几句原文,说这是意境,也是格局,更是执著。</h3><h3>徐安安当然也懂得指导员的意思,那既是赞许,亦是鼓励。她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 ">03</h3><h3> 这一个上午没闲着,打扫院子擦玻璃,洗衣服洗床单晒被子,小屋弄得窗明几净,满院的洗涤剂味道里,似有薰衣草的温和,也有苹果的清新,似有紫罗兰馨香,也有茉莉的淡雅。徐安安是要把这里弄成个家,当然也要有家的味道,有女人的味道。</h3><h3> 下午,她在菜地里割把韭菜,又摘一撮菠菜和黄花菜,晚饭是韭菜鸡蛋饺子,炒黄花菜,菠菜汤。她是想用这种居家生活的温馨充实来反衬单身执勤的寂寞冷清,用女性的柔媚和顺来感化常卫疆的倔强和坚持,用食物的味道勾引思乡的情绪,进而让常卫疆在熟悉的味道与气息中,不经意间陷入温柔乡。</h3><h3> 当她晚霞一般柔美的笑容展现在常卫疆眼前,当韭菜带着特殊辛辣扑面而来,着实让他心里倏然一动。熟悉的味道似有魔力,牵引他穿越时空隧道,开启记忆之门,储藏已久的韭菜的清香,又重新释放出来。母亲包的韭菜鸡蛋饺子,是他最喜欢吃的,刚割下来的头茬韭菜切碎拌上炒熟的鸡蛋末,加作料做成的饺子,咬一口,鲜美滚烫的汤汁顺着嘴角往下流……</h3><h3> 这么好的晚餐,可惜没有酒啊,常卫疆略带惋惜。徐安安却笑着变出一瓶红梅牌葡萄酒,喝点红酒不算违规吧?其实,士兵单独在外住勤,无紧急情况时,偶而喝点低度酒或啤酒葡萄酒消解孤寂,是被默许的,常卫疆此时也不能驳了徐安安的美意。</h3><h3> 这个傍晚,小屋里的灯光有些朦胧,像红蜡烛,甜稠的葡萄汁和酒香,又让常卫疆有一种“莫许杯深琥珀浓,未成沈醉意先融”的感觉,但他的那根弦仍然绷着不松懈,他知道,这是徐安安的火力侦察或试探性进攻的“糖衣炮弹”。</h3><h3> 晚餐平顺而又富有亲和力,但是,席间,两人并没有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就敏感问题交换建设性意见。徐安安想共同回忆少年同窗青年恋爱的甜蜜,常卫疆却一再抢先,不断讲述自己巡线时的趣事。春风雪化,大地复苏,能闻到小草清新;夏日高照,暖意洋洋,能听见鸟儿歌唱;秋雨绵绵,薄雾缭绕,更有那蛙鸣山谷;冬季冰封,松柏常青,小松鼠跳跃树间。大自然那么美丽,万物那么亲和,而那两根闪亮的铁轨,更像是摆在山坳里的古琴,让四季和风任意弹奏不同情绪不同情境的乐曲……</h3><h3> 耐心地倾听,终于让徐安安在常卫疆停下来喝水的时候,抓住了说话的时机。</h3><h3> 这么多年了,你就一点都不寂寞?</h3><h3> 寂寞?有时是会有这样的感觉。苏武北海牧羊,也一定会寂寞吧?那是多少年?19年!19年的孤独寂寥啊,换了别人可能会精神崩溃,变成疯子。可他呢?除了孤独,除了寂寞,更多的是坚守和节操!</h3><h3> 不等徐安安插话,常卫疆似乎长年缺乏语言交流,今晚总算是有一个人可以倾诉,或许是酒精的作用,让他滔滔不绝。</h3><h3> 我还知道一个现代苏武牧羊的故事,但那是不扣留,不是监禁,不是流放,是自觉自愿,是甘于奉献。我们团里有一位老兵,从1973年入伍到1985年,一直在内蒙古草原深处,为部队放羊。最多时1000多只羊,就他一个人,就一顶蒙古包,一支步枪,一匹马,一条狗。白天一轮太阳,夜晚一弯月亮,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是他独赏的风景。每年只有一次,是入冬后,部队派人来,拉走百十只羊,留下些米面油盐,留下几百元他根本无处可用的津贴费。12年啊!无人交流,他甚至忘记语言,忘记家人,忘记岁月。后来,首长们了解到他的情况,政治处的干事们深入草原和他一起生活,放牧,交谈,写出了他的事迹,在团里、师里、军区,一直到大军区,宣传他的事迹,并把他树为忠于职守甘于奉献的标兵。</h3><h3> 我还知道我们连里一位老兵的故事。他就是双榆口第一任护路兵,独自执勤14年的老班长。咱这小院里,菜地是他开垦的,羊圈是他垒起的,栅栏是他修建的,甬道是他铺出的,山泉是他引来的……咱这小院才会春天花开,夏天坐果,秋天收获,冬天温暖……</h3><h3> 双榆口哨位,六十年来,算上我,共有八个护路兵先后上岗执勤,每人平均住勤七年半,没有一人当逃兵,没有一次出事故。年年评先进,年年出标兵,三人立过二等功,两人立过三等功,还出了两个团职干部,一个营长,一个指导员。因为这里情况特殊,师里允许家属来队长住,有两个老兵就带着家属在这里执勤好几年,孩子都是长到五六岁,才跟父母离开这里的。</h3><h3> 我们八个人,就是八只钉子,牢牢钉在阵地上,人在阵地在,人走阵地留。我们八个人,就是八个流动的哨位,就是八个铁打的营盘,就是六十年军旗不倒,就是六十年钢枪闪亮!更重要的是,我们为啥能长年坚守在这里?因为,八个人,个个都是共产党员!因为,我们的血脉里,有习总书记说的那种基因,就是不忘初心、牢记使命,方得始终!当然,这是新的说法,过去的说法,是毛主席的话,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也是这个意思。</h3><h3> 娓娓动听的讲述,慷慨激昂的抒情,让徐安安感动又激动,脸颊发烫,泪眼朦胧。</h3><h3>我把苏武和前任老兵们当成榜样,当成标杆,学习他们孤独中的豁达,学习他们艰苦中的节操,学习他们不为人知的奉献……</h3><h3> 常卫疆醉了,醉得连篇累牍,醉得豪言壮语,醉得高谈阔论。徐安安准备好的一肚子私房话语,一大堆“劝降”理由,此时被常卫疆搅得思路紊乱,毫无头绪了。</h3><h3> 她本想说,你就没想想,大城市里有条件多么优越的舒适生活?你就没想想,长年远离时代进步你就会成为“鲁滨逊”?你就没想想,爱情不是永远用分离来考验,而是需要厮守来巩固,没有朝朝暮暮,哪来两情长久?你就没想想,父母已经年迈,膝下无儿照管?不要跟我说什么忠孝不能两全,那是强词。忠孝两全,方为丈夫!</h3><h3> 忠和孝,这两种品德并非难以同时存在,辩证地看,从积极的一面讲,忠于国家和孝于父母两者之间实质上是统一的,决不是完全对立的。能够尽忠于国,才能真正至孝于家。而从消极的一面来讲,忠与孝之难以两全,又是一种不能够消除的冲突,是一种必然的存在。从社会学的角度讲,这是一种角色冲突,是社会角色的两重性。你绝对不能只凭一个角色生活在社会现实中,而只能是选择在具体的情境中进行一定程度的协调,做到两者之间的平衡。</h3><h3> 她想用这样的道理与他理论,但她知道,常卫疆一定会说,如果只考虑尽孝于父母家庭,必然失之于对国家的忠诚。而在极端情况下,在关键的时刻,必须认清,主流的价值观仍是倡导个人当以大局为重,在特别的时刻,必须做到宁舍孝而毋失于忠!过去,他不只一次这样说,此时,当是依然如故。</h3><h3> 这一个晚上,徐安安脑子里一直有两个角色在争论,一个是自己,一个是常卫疆。</h3><h3>她说,为国戍边,你已尽职,为家为我,也应尽责。难道非要十年生死两茫茫?尘满面,鬓如霜,年年肠断,惟有泪千行?</h3><h3> 他说,兵士职责仍未尽,妻子送郎上边关,国有猛士守四方,不教胡马度阴山!</h3><h3>她说,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你不归家,何以为家?</h3><h3> 他说,男儿本自重横行,战士军前半死生!有大家,方有小家,舍小家,而为大家。</h3><h3>她说,灯火阑珊寻不见,却是常入春闺梦。铁衣远戍辛勤久,良人何时罢远征?</h3><h3> 他说,身当恩遇恒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居安思危,防患未然,岂能马放南山。</h3><h3> 她说,常想共剪西窗烛,再话巴山夜雨时。此时作伴好还乡,便下襄阳向洛阳。</h3><h3> 他说,犀渠玉剑良家子,白马金羁侠少年。我是宁为百夫长,坚决不做一书生!</h3><h3> 徐安安是文科强手,古诗词精华和历史典故就印在脑子里,循着梦的思路就出来了。当然,以她对常卫疆熟如掌纹的了解,若非如此唇枪舌剑针锋相对,便不是他了。</h3><h3> 这一夜,虽是梦话,却说得清,道得白,这一夜的争持,输赢结局,徐安安心里自明。</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 ">04</h3><h3> 凌晨,天色朦胧。阵阵山风呼啸,随之惊雷滚滚,雨点便在屋瓦上敲响急骤的鼓声。</h3><h3> 土常卫疆腾地从灶房柴草堆上跃起,抓起常年备在身边的工具包和一尺多长的手电,嗖地一下跃出房门,扑进风雨之中。猎豹紧跟着蹿了出去,跑了几步又折回来,撞开徐安安的房门,爪子拨开衣柜的门,叼出雨衣,回头向院外撵去。徐安安一下惊醒,撩开窗帘,却是浑浊一片,看不透暴雨打在窗上垂下的水帘。</h3><h3> 手电的光柱在黝黑的山谷里扫射,雨滴映成无数曳光弹,拖着闪亮的小尾巴,在铁轨上弹跳着。昨天傍晚,常卫疆接到命令,凌晨四时,将有一列军车通过双榆口进山,他知道,双榆口内3.6公里处,铁轨北侧,一座山坡,常有滚石,遇有大雨,危险愈近,他必须在军列到达之前赶到,迅速清理滚落的碎石。</h3><h3> 大约一小时后,猎豹独自飞奔回来,撞开房门,向徐安安吼叫着,又回身向门外大雨吼叫,再返过来叼着她的裤角拉扯着。徐安安顿时明白,常卫疆出事了。她急忙穿上衣服,跟着猎豹冲进雨中……</h3><h3> 徐安安跟着猎豹到达3.6公里时,看到雨水倾泄带下的碎石,已经覆盖了四五米铁轨。常卫疆躺在泥洼里,左臂被压在一块石头下不能动弹,只能挥动右臂向徐安安招手。徐安安扑过去,一脸的雨水和泪水,带着哭腔叫着,你受伤啦?</h3><h3> 不要管我,快去清理铁轨!决不能让军列在这里出险!常卫疆吼叫着。</h3><h3> 徐安安却忙着用手扒着泥土和碎石,极力要从石头下解救常卫疆。</h3><h3> 这时,双榆口方向传来了两声长长的鸣笛,不出五分钟,军列就将驶过,情况万分紧急。</h3><h3> 常卫疆怒吼着,徐安安,你会上军事法庭的!</h3><h3> 他忍着痛,右手抓起身边的军用小铁锹,塞到徐安安手里,使劲把她推向路基。徐安安疯一样发出瘆人的嘶叫,奋力挥动小军锹,铲开铁轨上的碎石,猎豹也飞快地用两只前爪刨着石头,不时发出急促而有力的短吠。几分钟后,铁轨从碎石中露了出来,一米,一米……</h3><h3> 军列轰隆隆的声音已经逼近,灯光的长剑,正切开山谷里黎明前的黑暗……</h3><h3> 徐安安仍在埋头继续清理着,她已经辨别不出军列的距离和速度,唯一能够做的是,清理!清理!决不能让一块碎石残留在铁轨上。</h3><h3> 军列耀眼的灯光越来越近,灯光后面山一样的黑影压顶而来,并且再次拉响震耳欲聋的长笛。徐安安扔掉小军锹,用双手把最后半米铁轨上的碎石推下去。猎豹扑上去,叼着徐安安的衣角,把她拉下了路基,军列带着呼啸从她身边飞驰而过……</h3><h3> 远去的军列,带走了山谷里隆隆的巨响和大地的颤动,也带走了曾经肆虐的风雨。</h3><h3> 徐安安转身扑向常卫疆,用尽全身力气,压在常卫疆左臂上的石头欠起一条缝。猎豹叼着常卫疆的衣襟,把他从石头下拖了出来。左臂袖子已经渗出血来,常卫疆轻轻活动几下,还好,没有骨折,只是皮肉伤。他让徐安安在工具包里找到急救包,翻出绷带,草草包扎了伤处,便收拾好工具,带着猎豹,沐浴着雨后的朝霞,跟着山泉流动的韵律,走出山谷。</h3><h3> 双榆口的小屋里升起了炊烟,在绿树和红霞中飘绕着一条柔软的纱巾。</h3><h3> 稻米的香味中,徐安安一边做早饭,一边烧了一锅温水,给常卫疆清洗伤口。洗去泥沙的左臂露出两块鲜嫩的血肉,她在屋里找出消炎药粉,撒在伤口上,重新用纱布仔细缠好,又找出自己的白纱巾扎成吊带,把常卫疆的左臂吊在胸前。然后,盛来两碗米粥,两个煎鸡蛋,还有一盘辣椒丝,红红绿绿的,十分诱人。还有四片面包,两瓣红油油的咸鸭蛋,那是她从山外带来的。简单的早餐,却蕴含丰富,常卫疆一只手,吃得矜持,颇有些优雅。</h3><h3>饭后,常卫疆向连长报告凌晨发生的事,却隐瞒了自己的伤。然后,吊着臂膀,又带着猎豹去巡线了。当然,徐安安是不会让他自己一人去的,她背上了常卫疆的工具包,拎起了常卫疆的巡道锤,猎豹绕着两人前后撒欢,清新的空气里,能嗅到青草的味道……</h3><h3> 3.6公里处,连长带着四个战士,开着电瓶巡路车,与常卫疆和徐安安会合了。</h3><h3> 连长看到常卫疆吊着胳膊,立马瞪起眼,批评他打埋伏,受伤不报告,是要误事的。好在刚刚巡查过的16.4公里,一切正常。他指定两名战士留下来接替常卫疆,命令常卫疆跟车回团里卫生队,再做检查和治疗。常卫疆嘿嘿一笑,只是擦破一点皮,没啥。还背着徐安安向连长挤眉弄眼,说徐安安同志可是帮了大忙。连长明白了,拉着大嗓门表扬徐安安,说咱们连家属都是好样的,不扯后腿,关键时刻,能顶一个好兵啊。</h3><h3> 徐安安没想到连长会表扬自己不扯后腿,这下子把她顶到了南墙上,她就是来扯后腿的,她要常卫疆离开这寂寥的山谷,跟她回到温馨的城市和柔情的家。可被连长戴上了一顶好家属的帽子,接下来,她所知道的古今戏曲当中那些描写爱情忠贞历经艰难终于“寻夫”而“团圆”的戏,就没法再唱下去了,中国戏剧中夫妻同归大团圆式的美满结局恐怕难以再现。</h3><h3> 常卫疆对连长暗暗竖起姆指,又大声说,请连首长放心,我和徐安安同志保证完成任务,军列在咱们的阵地上,决不会遇险,决不会误点!</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 ">05</h3><h3> 一对恋人沿着雨后的山谷,像吃完早餐去散步一样,走进一弯彩虹里。</h3><h3> 山谷里静悄悄地,呼啸过后的林风松涛也歇息了,松鼠从树洞里钻出来,站在树杈上梳理着皮毛,忽而侧耳,像在听小草拔节的声音。那是美丽的音符在跳跃,那是大自然的天籁之声,飘动着明亮的希望,荡漾着温暖的柔情……</h3><h3> 常卫疆深深呼吸着雨后的清新,忽然吟诵道,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h3><h3> 徐安安打断他,别玩心眼了,其实你要说的是,这里多么美好,那王孙当然是“自可留”了。要知道,王维是归隐田园躲避世态炎凉的,你要躲避什么呢?无非是躲避我罢了。</h3><h3>本想附庸风雅地表述自己安于深山悠然自得的心态,并感染徐安安,不料却一下就被她揭露玄机。常卫疆不免有些尴尬,嘿嘿笑了几声,我怎能是躲避你呢?我是想和你一起享受这山谷里的清新啊,用句时尚的话说,这里是最适宜人居的啊。作一枝空谷幽兰不是很好么?</h3><h3> 徐安安眼睛闪过一丝温柔,却又哏道,你想用这空空荡荡的山谷做婚房,把我拴在这里?可我不是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的伯夷和叔齐,也不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我可不想作隐士哟。</h3><h3> 隐士,作为一种文化传统,好像依然存在吧?在云中,在松下,在尘世外,多浪漫,多优雅,多惬意……我想起中国一位诗人的诗句,拿来送你正适合。“我和你并肩,坐于一株兰的花萼;天很高,在云彩之上,这时没有世俗凡尘,时间失去刻度,山无钟声禅觉定,天有鸟道行踪稀;流水洗涤,鸟语无音;山谷,是两个人的山谷”。这两个人的山谷,不正是我们的山谷么?</h3><h3> 这诗意的语言,再次让徐安安眼睛亮起来,她笑了。哦,言简意赅,深入浅出。你可以当指导员了。这首诗我也知道,写爱情的,特殊的手法把爱情写得别有韵味,爱情回忆里那些最动人的时刻,具备了直击心灵的力量。</h3><h3>“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这是白居易《与元九书》中说的。用来瓦解你的固执,可为利器。常卫疆绞尽脑汁想起这些诗文,此时用典,很是恰如其分,也确实让徐安安有了一点共鸣。</h3><h3> 这天傍晚,小院里响起悠悠的口琴声,常卫疆娴熟地用右手操练口琴,徐安安轻轻依偎着他的左臂,柔柔地跟着琴声唱着:寒风飘飘落叶,军队是一朵绿花……站岗值勤是保卫国家,风吹雨打都不怕……</h3><h3> 常卫疆换了曲调,徐安安继续跟唱:当你的秀发拂过我的钢枪,别怪我保持着冷峻的脸庞,其实我有铁骨也有柔肠,只是那青春之火需要暂时冷藏……唱到这,徐安安不唱了,转脸看着常卫疆,眼光有些凌厉,这支歌让她听出了弦外之音,八年了,你还要暂时冷藏?难道你还怀疑我的爱?</h3><h3> 面对这样的目光,常卫疆并未胆怯,三天了,该正面交锋了,但他不想吵架,他有他的方法。他再次用琴声表述,他相信徐安安听得懂。她熟悉那曲调,也熟悉那歌词:听说有人想送你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这样的浪漫对我来说太昂贵。听说有人想带你走遍千山万水,我只能邀请你来看看我们的连队……我无法陪你去星巴克喝咖啡,我只能邀请你喝一杯哨所旁边的山泉水……</h3><h3> 没有伴唱,只有琴声,而且琴声在继续,徐安安听得泪流满面。那歌词其实也正是她最想听的:那些山盟海誓的话我不会,我只能告诉你当兵的人爱得最实惠。如果你走不动了我会紧紧把你背,即使你头发白了我还会认为你最美…… </h3><h3> 猎豹趴在她身边,扬起头呜呜地唱,桦树栅栏外的松树上,两只松鼠也吱吱吱地附和。</h3><h3> 悠悠的琴声里,晚霞渐渐游移过来,涂红了山顶,涂红了树梢,也把小院画成一幅秋色斑斓的俄罗斯油画。在徐安安浪漫的想像中,常卫疆应该是佩戴许多勋章的军官,而她则是美丽的娜达莎。不,应该是戴着船形帽背着冲锋枪的喀秋莎,他们一起走在缀满红叶的白桦林里,一起唱着《小路》,唱着《山楂树》,唱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h3><h3> 即使没有家庭背景和优越条件,常卫疆也能凭借自身能力成为一名军官,但入伍好几年了,依然是一个“大头兵”。没有人知道,千里之外那座繁华的大都市里,统领千军,威震八方的军区司令,就是他的父亲。他宁愿独自一人巡守军列线,也不会利用父亲的权力和关系。将军的儿子,独守在深山,他的心理该经受怎样的考验?那种孤独,那种信守,不亚于苏武的执著,不亚于张骞的坚韧,不亚于文天祥的气节……徐安安胸口一紧,痛楚揪着她……</h3><h3> 又过了三天,平安无事的三天。常卫疆伤口开始结痂,不再影响左臂运动,但他还是吊着徐安安的白纱巾,这让他很有些负伤勇士的英姿和风度。他照常巡线护路,有时偷偷地摘下吊带,左右双臂合作完成清理铁轨的工作,回到双榆口时,还是小心地端着左臂,并装出吃力的样子洗脸,吃饭,兼顾帮着徐安安收拾碗筷。看他单手忙乎着,徐安安偷偷笑了,其实她早就远远地看到常卫疆左臂灵活的劳作,却并未揭穿他的把戏,依然把他当伤员,无微不至地关怀着。</h3><h3> 就在常卫疆为自己雕虫小技沾沾自喜的时候,徐安安走了。带着悬念,留下疑惑,上了连里派来的巡道车,在常卫疆的懵懂中远去。常卫疆自嘲地一笑,摘下白纱巾,仔细地叠好,放进贴身的衬衣口袋里,似乎不放心地又按按胸口,又开始重复他孤独的日子。</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 ">06</h3><h3> 初冬,山里下了大雪,除了那两根铁轨依然乌亮乌亮地反射阳光,满山都是银装素裹,一片洁白。</h3><h3> 雪后,一天清晨,连长在电话里说,徐安安同志又来了。连长命令他,不许再跑二十里来接,上午11点,在3.6公里处老老实实地等着。常卫疆如同等待宣判,一颗躁动的心,嘭嘭地跳。屋里屋外没头没脑地乱忙,拿起扫帚又放下,看了手表又看闹钟,总怀疑它们没有准确转运动;点燃火柴要烧饭,却又怔怔地不知想什么,直到火柴烧了手……</h3><h3> 当常卫疆在恍惚惶恐和急切焦虑中匆忙赶到3.6公里时,已近中午。他与巡道车几乎同时到达那个曾在雨夜滚落大石头的地方。大石头已经被他砸碎,铺在路基旁的山坡上,像一排士兵,固守曾经松动的山体。</h3><h3> 巡道车停在铁轨上,徐安安指挥几个穿蓝工装的工人,从车上搬下五六捆卷成席筒形状的铁网,他们沿着山体铺开铁网,一直铺了三十多米,把沿线一带可能再次发生滚石或坍塌的地方全部覆盖。常卫疆举着巡道锤,帮他们把数十只U型铁钉砸进岩石缝里,铁网被固定得结结实实,他想象着,他们的爱情也会这样“铁磁”。</h3><h3> 众人乘坐电瓶车回到双榆口,喝了几口山泉水,几名战士和工人又乘坐电瓶车咕辘辘开走了,双榆口又恢复了平和寂静。常卫疆心里咚咚打鼓,这平和寂静也许正酝酿一场风暴,他得做好抵抗准备。他窥视正忙碌午饭的徐安安,突然想起那两句名言,“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徐安安带来的罐头红酒,是不会收费的,莫非这“免费”的是“散伙饭”?不会的,她不是把那段山体都牢牢护往了么?她不是替我操劳么?不对!她护牢路基和山体,其实是让我放心离开啊!用心良苦,其意深也!常卫疆心里一紧,初冬的山风吹来一丝丝寒冷,让他打了个寒噤。小屋里飘出西红柿炒鸡蛋的香味,也传来徐安安柔情的呼唤,开饭啦。常卫疆想,“鸿门宴”开始啦。</h3><h3> 两杯红酒静静地站在小桌上,在常卫疆眼里,那是两个对峙着准备厮杀的士兵,炒熟的西红柿红红的,它像啥?不言自明。而在徐安安眼里,两杯红酒却是一对披着红绸相对而视的新人,又像是一对红红的蜡烛,红的酒,甜的酒,像啥?也不言自明。</h3><h3> 来吧,干一杯,徐安安率先举杯。常卫疆一时发楞,不敢举杯,徐安安自己和仍然摆在小桌上孤独的一只酒杯碰了一下,如磬之声,余音绕梁。常卫疆惊悚地一激灵,没敢看她的眼睛,哆嗦着手端起杯,咬着牙,一饮而尽,却是一嘴苦涩。她也一饮而尽,夹起一筷子西红柿放在他的盘子里,她觉得那是一朵盛开的玫瑰,或是一颗成熟的相思果。他却仍然不敢动,他怕那是一只毒苹果,吃下去,就会被迷惑,就会被她牵着走。</h3><h3> 来吧,再干一杯,徐安安又率先举杯。常卫疆不敢怠慢,举杯与她碰出清脆的声音,可那声音却像裂帛,抑或割袍断义,他痛楚地喝下第二杯苦涩。</h3><h3> 第三次率先举杯时,徐安安开口了,想好了么?咱们怎么办?是比翼连理,是劳燕分飞,是花好月圆,是西出阳关,一杯见底,一锤定音!常卫疆一咬牙,一昂头,又把血样的酒灌进肚里。行,花残月缺,离鸾别凤,由你决断!</h3><h3> 红酒虽不烈,连干三杯,也让徐安安迷离了凤眼,她本是让常卫疆在分或和两种结果中选择合,他却只说分,又是让她来决断,本想举案齐眉,本想相敬如宾,他却要镜破钗分,他却要鸾孤凤只,八年缠绵,八年离索,一齐涌上心头。东风恶,欢情薄,错错错。春如旧,桃花落,莫莫莫。人空瘦,鲛绡透,罢罢罢!她连续喝下几杯,颠三倒四念叨着钗头凤。其实,她想和他一起读的却是,你侬我侬,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此时,徐安安呢喃中,一坨西红柿掉在白羊绒左前襟,仿佛心上流出一团血。</h3><h3> 一瓶红酒喝干时,常卫疆也懵懂起来,他听不清徐安安念叨的是啥,也是自顾自地嘟囔着,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nbsp;……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h3><h3> 不对!你这种小资情调是不对的!徐安安反倒突然批评起来。你听我说,应该是,军歌应唱大刀环,誓灭胡奴出玉关。汉家旌帜满阴山,不遣胡儿匹马还。你得罚酒三杯!</h3><h3> 常卫疆抓起已经干涸的酒瓶,却倒不出一滴酒来,他握着酒瓶,对着嘴吹起来,像军号,是集合号,继而是冲锋号!然后又高声诵读着,平明日出东南地,满碛寒光生铁衣。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h3><h3> 窗外黑夜深深,屋内炉火熊熊。徐安安被常卫疆的冲锋号激动,一甩黑发,昂头唱起,向前进,向前进……古有花木兰,替父去从军,今有娘子军,扛枪为人民……</h3><h3> 窗外北风呼啸,屋内歌声昂扬。常卫疆被徐安安的娘子军感染,拍案而起,引吭高歌,为了谁,为了谁,为了秋的收获,为了春回大雁归,满腔热血唱出青春无悔……</h3><h3> 又一场可能刀光剑影的舌战,变成相思苦甜的诵诗,变成赛歌式的对弈,两人各怀心事,却又时而唱到一起,分不出谁对谁错,分不出谁想的是啥。可常卫疆却是在唱,既然是来从军呦,既然是来报国,当兵的爬冰卧雪算什么,什么也不说,胸中有团火,一棵滚烫的心哪,暖得这钢枪热……</h3><h3> 徐安安已经没有力气了,却还在哼哼着,妹妹找哥泪花流,不见哥哥心忧愁;望穿双眼盼亲人,花开花落几春秋……</h3><h3> 冬日的晨阳照亮小窗,洇开了窗上冰霜,渐渐明亮起来的屋内,徐安安蜷在炕上,盖着常卫疆的军大衣……</h3><h3> 小院外的雪地上,一行足迹伸向远方,远方阳光,在铁轨上闪亮……</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07</h3><h3> 山里雪已经很厚实了,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常卫疆心里也跟着乱跳。昨天一夜,虽不是正面交锋,可他们简捷的问答和亦酒亦歌的对弈,却颇有锋芒,又隐藏着各自不同而又无需明说的意思。徐安安并未对他发出最后通牒,可其意不亚于逼宫,而离开部队,对常卫疆来说,是切肤之痛,是迷失魂魄,是生死相隔。</h3><h3> 婴儿虽然割断脐带,却永远无法抹煞与母亲的血缘。常卫疆从娘肚里就在军营,他的胎记注定带有军队的染色体,他生命的性状必然由军人的遗传因子控制。从有理想那时起,常卫疆的图腾就是八一军徽,他笃定自己生生死死都会固守那一个军魂,他甚至都没有想像过,除了军人,他还会从事什么行当。就连徐安安半醉中吟诵的,不也有边塞军旅诗么?不也是娘子军连歌和小花寻找当兵的哥哥么?</h3><h3> 山里的阳光,从雪地上反射上来,像徐安安瞳仁里的刺,灼痛常卫疆的双眼。往日湛蓝的天,温柔的云,都在旋转,他一阵头晕,便坐在路基上喘息。当他的手触摸到铁轨,刺骨的冰凉,又让他一颤,交感神经忽有电石火花迸出。徐安安的娘子军连歌和妹妹找哥的泪花,无疑是在释放一个信号,她与军队也是不解之缘,她不会真的逼迫自己斩断军旅生涯吧?</h3><h3> 徐安安曾经刮骨一样剖开他的骨髓,一句话捅了常卫疆的心窝子,一个长年孤守山野的士兵,要想当上将军,不是乌龟撵兔子么?常卫疆也是一言明心志,乌龟未必撵不上兔子,别人睡大觉。别人喝咖啡,我是小车不倒只管推,终将到达目的地!徐安安说,现实些吧,不要讲童话故事,不要念台词,不要用虚幻欺骗自己,你用尽青春岁月,也不能为你今后的军旅作担保,何不尽早营建一个安定的家?常卫疆自幼已经习惯父亲常年离家扎在基层部队,在他心理上,男人,军人,就是为征战而生,不是为小家而生,好男儿志在四方,岂能胸无大志鼠目寸光,鸿鹄雄心千里,不恋燕雀之巢。</h3><h3> 八年来,这样的争持,常常是小儿辩日,圣人难解,旷日无果。这仨月,徐安安两进双榆口,虽未唇枪舌剑兵不血刃,可半醉幻语之中,也是步步紧逼杀气愈显。常卫疆却有些愚钝,无法确认徐安安的心思到底是怎样。逼婚?散伙?都不明了,都不确凿,他的抵御也像与对方玩了一通太极推手,你顺来势,我权轻重,都在或柔或刚的来来往往中化解了。</h3><h3>常卫疆又觉焦渴,抓一把雪,塞进嘴里,含在舌上,一溜冰凉,顺咽喉流淌到心头,他又伸出双手捧一把雪,在脸上胡乱擦了几下,顿觉清爽多了。他整整军容和行装,精神抖擞继续前行,心里想着,任你千变万化,我有一定之规。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h3><h3> 他一如既往,一丝不苟,一步一个脚印,丈量二十公里铁道线。到了与下一站战友接壤的地方,他收到了指导员一站站转递来的一只盒子,那是用透明的亚克力板做成的,盒子里铺着鲜红的金丝绒,绒布上躺着用红线缠绕在一起的两颗道钉。两颗道钉已经被擦得锃亮,没有一点锈迹。常卫疆眼里一热,脸上湿了。这是三连的规矩和传统,无论干部战士,每当家属或恋人来队,连里都会送她一份这样的礼物。一颗道钉代表一名干部或一名战士,另一颗代表一位家属或一位恋人,每个干部战士都是一颗永不生锈的道钉,牢牢地钉死在山里这条铁道线上,家属也是一颗道钉,与丈夫并肩固守这块永不丢失的阵地,连首长和战友都期望恋人们也会一样。这是连队和战友们对支持丈夫或恋人长年驻守山林的亲人的认可,也代表着发自内心的赞誉。</h3><h3> 指导员的良苦用心,常卫疆万分感动,这是对自己的无言支持和强力援手,也是对徐安安的激将鼓励和期待热望。他要把这道钉的深涵,详细告诉徐安安,这比任何甜腻的情话都更打动人心,这比任何动情的表白都更具魅力,它也会像锚桩一样,拴住爱情的缆绳,拴住阿娇的月亮船……</h3><h3> 晚上,常卫疆主动倒满两杯红酒,徐安安又开了一听她带来的午餐肉罐头,还有一瓶常卫疆最爱吃的黄泥螺,加上一盘韭菜炒鸡蛋、一盘青椒炒肉,红红绿绿黄黄,甚是好看。徐安安看出常卫疆心情不错,便热情主动地迎合,潇洒举杯,笑声朗朗。常卫疆说起小时候第一次到野外看见铁轨,很是兴奋。那是小学三年级时到郊外野游,小山坡下一条铁轨伸向远处,点点阳光像小精灵,在铁轨上跳荡,引逗孩子们去追逐。常卫疆耳朵贴在铁轨上,隐隐听见轰隆隆的声音,当老师喝斥着,把他们带离铁轨很远时,一列火车风驰电掣驶过,很是雄壮。常卫疆心里很有些震撼,从那里起,他就喜欢上了这长长的闪着光的铁轨……</h3><h3> 入伍之前,常卫疆和徐安安到郊外远足,还是在那条铁轨边,她踩着一根铁轨,摇摇晃晃向前走着,一边大声说,哪怕你走到天边,我也会沿着长长的铁轨去追寻。常卫疆感动了,紧紧拥着徐安安,任山野里的风吹起她的长发,浪漫地飘逸着……</h3><h3> 常卫疆端起杯,即兴朗诵自己的一首诗:我是一枚道钉。</h3><h3>我是铁轨上一枚闪亮的道钉</h3><h3>没有谁知道我的姓名</h3><h3>长年累月倾听军列的轰鸣</h3><h3>风霜雪雨里守护着钢铁长龙</h3><h3>我是铁轨上一枚不锈的道钉</h3><h3>黑色的眼睛仰望着星空</h3><h3>两条钢轨根根枕木颗颗基石</h3><h3>都与我的生命深厚地交融</h3><h3>  </h3><h3>我是铁轨上一枚活着的道钉</h3><h3>我的生命早已扎根在路基当中</h3><h3>即使躺着也是一种高度和尊严</h3><h3>青春之花开遍每个春夏秋冬</h3><h3> 说着,他拿出那个盒子打开放在徐安安面前。徐安安惊奇地叫着,好漂亮啊!</h3><h3> 徐安安听常卫疆解说这个礼物的含义,圆圆的大眼睛忽闪着,神情庄严又凝重……</h3><h3>常卫疆恍惚觉得,摆在小桌上一对圆圆的高酒杯,幻化一对圆圆的红灯笼,立在红丝绒上的两颗道钉,变为手挽手肩并肩站在红地毯上的一对新人……</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08</h3><h3> 徐安安走了,带着常卫疆的迷茫,也带着常卫疆的焦灼,更带着常卫疆的期待。</h3><h3> 送给养的电瓶车来到双榆口,指导员下车的时候,常卫疆眼睛红了,他知道,指导员是专门为他而来。指导员拍拍他的肩膀,军人有铁骨,也有柔肠。你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住着她,没有什么不对,军人对国家是忠诚的,军人对爱情也是忠贞的。我相信,爱情敌不过时间和距离,她会被感化,因为她对爱情也是忠贞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嘛。</h3><h3> 指导员递给常卫疆一盘军旅歌碟,封面上几首歌名很醒目,常卫疆十分清楚指导员的用意。他眉头一扬,笑了笑说,请连首长放心,常卫疆不会压铺板的。一身军装,代表责任,沧海桑田,炽心不改,双榆口不是伤别的霸桥,这二十公里铁道线,绝不会出现空岗!</h3><h3>指导员的思想工作很别致,常卫疆也极聪慧,简短对话,一盘歌碟,尽在不言。</h3><h3> 晚上,双榆口小屋里飘荡着深情的歌声,朦胧的灯光显得温馨而又柔媚。</h3><h3> 常卫疆在令人陶醉的氛围里,听着那首名为“为你站岗”的描写军旅爱情的歌:</h3><h3>听,远去的声音</h3><h3>看,夕阳里的军营</h3><h3>那天,你写封信跟我说对不起</h3><h3>我都明白,我不怪你</h3><h3>你,如今在哪里</h3><h3>是否,也偶尔会回忆</h3><h3>你曾说,为何不能天天陪着我</h3><h3>只因身穿这身橄榄绿</h3><h3>……</h3><h3>没我的日子里</h3><h3>你一定要坚强</h3><h3>我会守在国门线上</h3><h3>一身戎装,为你日夜站岗</h3><h3>……</h3><h3>我不能,陪着你</h3><h3>到地老,到天荒</h3><h3>因为我,有一双</h3><h3>扛起责任肩膀</h3><h3>我会紧握手中钢枪</h3><h3>守护人们</h3><h3>美丽幸福和梦想</h3><h3> 猎豹仰着脖子跟着影碟机呜呜地唱,常卫疆在擦拭着乌亮的冲锋枪,优质钢坚硬却不冰凉,他心里那柔弱的部分,愈发温柔。他知道,他把爱情的坐标定在了深山里,定在这条铁道线上,就注定要有长久的分离,但他毅然的选择又是那样的坦然而又坦荡,因为那注定是军人专属的爱和等待……</h3><h3> 她等待他,他也等待她。</h3><h3> 终于,他又把徐安安等来了,可他等来的,却是永远的悲怆……</h3><h3> 进山的汽车在雨后的山道上滑下悬崖,团首长带着卫生队医生赶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h3><h3> 军用电话从远方打到双榆口,一位将军有些苍老的声音,震撼着常卫疆。徐安安的父亲,军区政委徐震庭说,徐安安已经在单位辞职……</h3><h3> 众多首长离开双榆口,常卫疆坚决拒绝离开,也拒绝战友的陪伴,仍然独自坚守自己的岗位。夜深的时候,痛彻肺腑的常卫疆想起他讲给徐安安的故事:云南边防某连驻地有一片“蜜月桔”,那是连队副指导员回家结婚,为了赶上栽种节气,蜜月没过完就背着200棵家乡的金桔树苗赶回连队。他与新婚妻子相约,等到桔子成熟时接她来探亲。可快要等到这一天时,这位副指导员却在保卫边疆的战斗中牺牲了。妻子赶来,只有刚刚成熟的金桔在风雨潇潇中等待。可如今,独自等待的,却是常卫疆了……</h3><h3> 徐安安留下的那只精美的皮包里,有一双崭新的作训鞋,鞋面套着一层牛皮,即使他的脚趾顶破鞋面,也不会露出不雅,也不会被砂砾磨破。</h3><h3> 徐安安留下的那只精美的皮包里,有一份写给团政治处的结婚报告,女方签名徐安安,男方的签名是她替常卫疆写上的……</h3><h3> 徐安安留下的那只精美的皮包里,还有一张带着馨香的信纸,上面写着,我也要在双榆口当一颗铁轨上闪光的道钉……</h3><h3> “你来不来都一样,竟感觉每朵莲都像你。尤其隔着这样的黄昏,隔着这样的细雨。等你在时间外,在时间内。等你在永恒,在刹那。”台湾诗人余光中的这首《等你,在雨中》,常卫疆含泪吟诵无数次,似乎看见徐安安由远而近,娉娉袅袅,含笑而来……</h3><h3> 徐安安的骨灰埋在了双榆口小屋后山的一棵青松下面,那条曾为常卫疆裹伤的白纱巾,系在松枝上,像一面洁白的灵魂的旗帜,迎风飘扬。</h3><h3> 猎豹经常持久地站在那里,时而伸长脖颈,那哭声,像忧伤的歌。</h3><h3> 山里的阳光,照在那棵青松的每一根松针上,和铁轨上的光芒一起闪烁……</h3> <h3>作者简介:宋曙春,1977年入伍并开始发表作品,1982年复员。中国散文诗学会会员,吉林省作协会员,吉林市作协理事,吉林市政协文史研究员。有诗歌、散文、小说、评论见于《解放军报》《工人日报》《吉林日报》《山花》等报刊。出版散文诗集《第五个季节》,散文集《悠斋自在心》,长篇小说《狼刀》,主编《吉林市文学作品精选·短篇小说卷》。</h3> <h3>本文原载于《解放军文艺》2019年第三期</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