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田三棵树

上官周美术馆 曹燮

<h3>  树木在自然中自由的生长,无论主杆粗细,不管品种异同,只要你用心观察,其外观给人的印象总是美的。它无论盘曲向上或直逼霄汉,有的枝条任意横斜交织穿插,有的树冠如云或虬枝突兀,它总是蕴含着无穷的力量,充盈着淋漓的元气,散发出自由气息和宁静平和的美感,令人心生敬仰之情。</h3><h3> 由于生长在山村,常年与树木打交道,喜欢树木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过去农村以木柴为燃料,村民建房的桁架、屋椽、门窗、家具均以木料打造。可见我们曾生活在与树木密切相关的环境中,人与树木高度依存。树木赐予人类的是如此的柔软与温馨,它构成了我们家园的重要部分。对于五行缺木的我而言,只要老远看见茂密的树林,愉悦之情便由然而生。可是,自从住进冰冷坚硬的钢筋水泥房后,我们便远离了先人与自然为邻,天人合一充满诗意的栖居。 </h3><h3> 如今在深山中,合抱之树已被砍伐殆尽,然而让人感到欣慰的是:在培田古村落,依然有一些古树耸立于天地之间,它们仿佛顽强地守护着这座古老的客家庄园。在这些幸存者中,其中三棵古树我尤为喜爱,它们吸引众多拍客为之留影,俨然成为培田的又一道风景。</h3> <h3> </h3> <h3> 陈志斌摄</h3> <h3> 贺莹摄</h3> <h3>(一)一棵树</h3><h3> 战乱与饥荒的宋元时期,客家先民从北往南逃亡,他们兼具了客旅与寄居的双重身份。闽西偏远山区的一条峡长盆地,便成了这些客家人的聚居点。当年,培田吴氏开基祖携带家眷和细软,以客为家,于此靠山面水而居,繁衍生息耕读传家,至今已数百年历史。</h3><h3> 在村庄水口竖起的“恩荣”跨路石牌坊下,明清时期这条村道曾经是石砌官道,当时往汀州府考秀才,都得结伴而行走此官道。周边的纸张、土产、木材由此通往汀江,走水路航运至潮汕、广州一带交易。自光绪帝赐建这座石牌坊后,在百余年的时光里,这座“恩荣”牌坊前,便演绎出“武官下马,文官下轿”的故事。</h3><h3> 当官员率马队途经此处时,随行士兵哒哒的马蹄声惊动了圳边的浣衣女。在这座曾为光绪蓝翎侍卫吴拔桢的牌坊前,他们匆忙勒住马首纵身跃下,对着牌坊顶礼膜拜。他们仰望石牌坊,目光透过这片茂密的风水林,也瞧见牌坊边这棵高大茂密的朴树。那时它已两百多岁,不仅树身魁梧高耸云天,而且树冠如云遮天蔽日。马匹的喧嚣和士兵的熙嚷声顿时安静了下来。接到前方驿站消息,培田官厅将成为安顿他们的休憩场所。</h3><h3> 秋天,当我想象着逝去的光阴,从朴树下行走时,听见山风阵阵掠过风水林,繁茂的树叶在头顶哗哗作响,它们宛若在窃窃私语。我感到时间在树叶的响动中发出流淌之声。在那百余年时光的河流中,不知多少人仰望过这棵大树,以及俯察树下这条奔流不息的圳水。他们凝望时是否也萌生过类似的联想,我不得而知。那些和煦的风,宛如流水一般,在不舍昼夜的飞逝前行。那天,我从朴树下走过时,低头俯看了一阵流水,又抬头仰望了一阵掠过朴树叶间的风,对时光我又有了另外一种理解。</h3><h3> 朴树并非名贵乔木,它在平坦之地或溪岸边极易生长。鸟啄食果子飞走后,随意在缓坡或荒地上排泄,果核便在哪里生长。朴树并不少见,但要长成如此大、树龄如此长,却极其罕见。三十多年前,培田所在的宣和乡境内,仅有两棵这种大朴树:一棵在曹坊我家正对面水田边一块突起的荒地上,远望像擎着的一把巨伞。炎炎夏日,四周农田的主人就把打谷场设在树下。晚上鸟雀成群啾啁,以朴树为家,它便成为鸟的天堂。夜里树上会不时传出猫头鹰的怪叫。那棵朴树要两三个成人方可合抱。一个雷电交加之夜,闪电击打着大树,将它的粗枝劈断,雷电引燃的烈火焚烧着枝叶,一时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后来,朴树被村民砍回当柴烧。而今就仅剩培田这棵老朴树了。它依然神彩奕奕地挺立在牌坊上空。</h3><h3> 春天,一场文学笔会在紫阳书院举行。我从树下走过,抬头只见朴树繁密的枝丫还光秃秃的。它立在绵密的冷雨中,在风中瑟瑟抖动,背景是灰蒙蒙的天空。细看秃枝上已开始冒出新芽,硕大躯杆上,有些地方长出白白的菌类。因雨季潮湿,低处的树皮爬满碧绿的苔藓。从跨路牌坊下走过,沿锄田山房一条石彻路朝紫阳书院走去。此刻,另一棵树突然闪现在路旁,让我眼睛一亮,内心为之一震。</h3> <h3>(二)另一棵树</h3><h3> 那是一棵很普通的荷木。它耸立在路旁坎边的土坡上,像一支笔斜斜刺向苍穹,树皮皱裂如老桂树,风吹雨打日晒,树皮表层已经泛白,如其苍老的容颜,树龄两百余年,然主杆只有合抱大,高达二三十米,仿佛伸向天空长长的巨臂,又像遭劫难的幸存者,树杆上的粗枝都断了,半截枯杆仍兀立在空中,像身经百战失去双臂的将军,依然顽强而孤独地立于土坡上。唯余树顶尚存些许纤细的枝条仍挂着稀稀落落的树叶,以示它依然存活。那些树叶稀疏得连小鸟都懒得在上面停歇。</h3><h3> 若不抬头往上望,还会误认为它只是一根竖在那高高的木柱呢!每次途经此地,我总会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抬头深情地凝望一番,仿佛一位士兵向凯旋归来的英雄致敬。这棵树既让人肃然起敬,又有一种悲壮美,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受!从我懂事至今,它就一直这样倔强地耸立在那里。这棵树在众人眼里是微不足道,甚至遭人嫌弃的。我曾经对它没有任何好感。这与我少年时代的一段挑柴经历有关。</h3><h3> 小时上山砍柴,最喜欢笔直的松树、杉木和蓁子树,因为树杆笔直木柴的竖纹也直,奋力挥斧劈时,只听一声脆响,圆木就对半分开。从那时开始,我就讨厌这种劈不开的荷木。因为它木质太坚韧,纹路过分扭曲,要劈开它委实不易,因此它平常只能被当成劈柴时的木枕。荷木的树皮内有层毛尤其令人生畏,如不小心粘在身上,浑身奇痒不止,令人苦不堪言。</h3><h3> 每次我到培田途经通往紫阳书院路段时,常看见游客手持单反仰拍这棵孤独又悲壮的老荷树。也许正由于它的无用(坚硬不易燃),终为斧斤所赦,因而侥幸存活至今。它威威乎直逼苍穹,而存活两百年,岂不正合庄子所言: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人以无为而成其有为。</h3><h3> 走进紫阳书院,又从书院折出,朝北前行数百米,沿千米古街往南山书院漫步,那里还有一棵罗汉古松在等着我。</h3> <h3>(三)还有一棵树</h3><h3> 那是一棵苍虬的罗汉古松,已有六百余年历史。它独立于南山书院大门右侧的围墙边,魁梧的躯杆倾斜向外,遒劲的枝条凌空舒展,盘根错杂深深嵌入院墙的石隙间,树皮呈暗褐色,间有苍苔浅覆,树身布满突起的树瘤,整棵树枝繁叶茂。神韵高雅中透出朴实稳重与雄浑苍劲。</h3><h3> 明代培田七世祖吴祖宽筑草庐于此,开创石头丘草堂时,这棵罗汉松已经在那存活了近三百年。 后来,退隐太守谢桃溪于此首开西席,流放闽西的福州才子邱振芳结缘书院,宁化名儒曾瑞春在书院执教十载,也许他们都曾经深情地抚摸过这棵大树。直至民国期间,从书院走出四位留学人士,他们都曾睹其风采神韵。</h3><h3> 罗汉松象征着长寿与财富的吉祥寓意。在广东地区民间素有"家有罗汉松, 世世不受穷”的说法。中国古代官员亦喜在庭院种植此松,视其为自己官位的守护神。</h3><h3> 三十年前,培田古民居尚未开发,而有超前意识的广东老板却在四处寻觅古树名木,用作布置庭院景观,罗汉古松被认为是首选。类似古松被炒至几百万一株也是常有的事。探子四处帮忙寻觅,见到书院这棵罗汉松,喜不自胜。中间商千里迢迢赶来,看了树形如此绝妙,树龄如此长,主杆如此粗壮的罗汉古松,嘴都笑歪了。他们出高价勾起个别村民的贪欲,然而由于道路太窄,机械难以抵达,无奈只好作罢 。而今它已是挂牌的古树名木,无人再敢动此邪念。</h3><h3> 我走到书院门前,抚摸这棵浑身肌肉鼓突,沟壑密布深浅不一的古树,望着那四处伸展如屈铁般的枝柯,宛如目睹一位老者的苍桑和容颜。想想我们短促的一生,还活不过一棵树!这令我想起一句话:我们都只是世间的一个匆匆过客。我看见树身上钉着许多早已锈死的铁钉,不由得心生感慨。</h3><h3> 据传因此树经历时间太久,已修练成精。每每先生授课,便有美女飘然而至。她坐于书院游廊美人靠上,似听先生在授课。某童生天眼未闭,睹其一袭绿色衣裙,面红唇白,长发飘飘,失声惊叫,晕倒在地。师生皆以为乃幻觉所致,不以为然。尔后,童生患病。其父求助道观,道长云:乃树神显灵,爱子受惊,遂施法:扯红布上书鬼符,令其持符钉于树,树汁汩汩流出,殷红似血,不久,童生果然康复。此后,再未见那绿衣女现形。而今,铁钉仍深扎罗汉古松树身,锈死而不可拔。</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