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我的爷爷李友之,是个读书人,从小喜欢读书写字,尽管族里许多人都走南闯北做生意,可他却去读了书。<br></h3><h3><br></h3><h3>上世纪30年代的江南,曾有过一所师范学校,它座落在镇江丹徒的黄墟镇。黄墟是辛亥革命名将冷遹(1882-1959,字御秋,军事家,政治家)的家乡,辛亥革命胜利后,冷遹回到家乡,他办学校,开工厂,推广蚕桑养殖,致力于乡村教育和乡村改革。1929年,经冷遹与其他人士提议,在黄墟建成黄墟乡村师范学校, 学校实行三年学制,目标是培养乡村教师,以提高平民教育水平。为了乡村教师这个培养目标,学校制定有八字方针,所谓"精业,强身,学圃、学农"。学校还与地方合办了一所农场,农场有一百多亩土地,学生们每月定期要到农场生产实习,学习农业生产知识,了解农作物的特性,学习生物学理论,增强实践知识。</h3><h3><br></h3><h3>学校还经常组织学生在黄墟周边进行各种社会调查,参加民众夜校和家庭妇女识字班的工作,在实践中践行冷遹的乡村建设理念。学校毕业生走出学校后,任教于苏南、苏北一带,在当时的乡村教育中发挥了重要作用。</h3><h3><br></h3><h3>黄墟师范学校一直办到37年抗战爆发,它的许多毕业生后来都投身抗日救亡运动,他们中间有多位抗日志士。</h3> <h3>黄墟师范的设立,给江南一带的年轻人打开了教育报国的大门,吸引了周边地区许多愿意读书,有志现代教育的年轻人来学习,它的八字办学方针也让这个学校如此地接地气,学生们可以各方面接触社会,学习新知识。1929年,爷爷考入黄墟师范,经过三年的学习,他20岁时,从学校毕业,回到家乡扬中,受老师相邀,回到他的母校八桥小学堂任教。</h3><h3><br></h3><h3>八桥小学堂是王英(王宝鉴)先生创办并主持,一间教室设在八桥西街的广善堂的西侧厢,说是学堂,其实还是私塾,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学校。</h3><h3><br></h3><h3>20岁的爷爷有热情,有抱负,他和其他几位先生带学生撤出广善堂的菩萨塑像,腾出房子做教室,又平整庙堂后的坟地做体育场,学校扩大了,学生人数增长,八桥小学也成为“扬中县立八桥高级小学”。</h3><h3><br></h3><h3>当时的八桥小学就是八桥街上的最高学府和乡村文化中心,不但肩负启蒙孩子,教习文化知识,还有教化民众的责任,这里就是当地人口中的“书堂”。</h3><h3><br></h3><h3>爷爷本人从教员做起,历任教导主任,校长,成为学生、家长以及附近居民口中的"大先生"(他的弟弟,我的叔祖父被称为二先生)。</h3><h3><br></h3><h3>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京沪沦陷,国民党扬中县政府的雇员纷纷逃散,公立八桥小学停办,爷爷转行在八桥街上开了一小杂货店谋生。</h3><h3><br></h3><h3>1939年春新四军挺进纵队进驻扬中,成立了扬中县抗日民主政府,爷爷受命于抗日民主政府兼任了抗日民主政府兴隆乡乡长,1941年日伪在八桥镇设立据点,开始追捕抗日人士,为躲避日伪搜捕,爷爷离乡背井,藏身于常州,在老友郭孝先生的纱厂工作。两年后,爷爷才从常州回到八桥,继续经营小店。</h3><h3><br></h3><h3>无论经商,逃难避禍,爷爷总是念念不忘教育,教育孩童,教化民众是放不下的心思所在。他联络八桥镇的商界人士、老友,在他们的支持下,在1943年夏恢复了八桥小学,让当地孩子有了可以继续读书的学堂。他聘请了地下党员王代文(另名王德文,解放后任文物出版社社长)来学校任教,在学校悄悄进行抗日教育,1944年秋,扬中下洲回到人民手中,爷爷与王代文等在抗日民主政府领导下积极团结进步人士,成立八桥话剧团进行抗日宣传演出。至今八桥的老人还有人记得1945年初他与其他老师组织成立的八桥话剧团和他们曾排演的抗日名剧《丁赞亭》。</h3><h3><br></h3><h3>《丁赞亭》是长篇小说《红日》的作者吴强的话剧作品,反映1941年春天的华中苏中敌后抗日民主根据地错综复杂的斗争形势,曾名《罪与罚》,解放后这部剧作又被作者修改重新命名为《逮捕》。</h3><h3><br></h3><h3>故事里大地主丁赞亭伪装积极,表面拥护抗日民主政权、暗中却抗拒减租减息。为夺回失去的权势,他疯狂进行报复、唆使家丁周老二、周士奎暗杀农会主席牛长根、贫农鲍永福,用金钱收买新四军刚收编的特务大队长,武装攻打抗日民主政府,劫夺杀人犯,并杀人灭口,这个坏家伙最后终被侦破,遭到镇压。这是华中敌后根据地的优秀剧作之一。</h3><h3><br></h3><h3>八桥话剧团的演出很接地气,他们把原来的话剧进行了一定的改编,加入了京剧的唱腔道白,第一次在八桥小学公演,观众济济一场,喝彩声阵阵。连演两场后,又到县抗日民主政府所在地附近的龙王庙和光复后的三茅镇演出,场场爆满。后来还打着绸制的“扬中县八桥话剧团”的团旗,应邀前往其它县乡,极好地配合了抗日民主政府的工作,把抗日政府的政策以戏剧的形式传给了老百姓,收到了极好的教育作用。</h3><h3><br></h3><h3>1945年7月,扬中县民主政府为解决全县高小毕业生升学就读问题,决定筹建中学,受抗日民主政府委托,爷爷作为当时著名教育人士,负责组建扬中第一所初级中学。抗日民主政府拨出部分公粮作为建校经费,还发动群众拆除三茅镇伪县政府房屋,将材料运往八桥镇广善堂旧址建校舍。</h3><h3><br></h3><h3>经过三个月的紧张施工,前后3进12间校舍及围墙等工程基本结束,招生工作同时完成,学生进校。当内部装修工程尚在进行时,国共翻脸,抗日民主政府奉命北撤。北撤前,县委书记给爷爷布置下了任务,让他务必努力保住学校,因为这是抗日民主政府的心血。另外想办法筹集后续建校资金,完成学校建设。</h3><h3><br></h3><h3>建校委员会紧急开会讨论,决定由爷爷去上海联系他的扬中旅沪同乡会的旧友寻求帮助。爷爷赶到上海与两位老友企业家徐中和,凌馥康(凌云超)会面,述说原由,请他们以同乡会名义出面办学。两位老友慨然应允,立即成立八桥初级中学董事会,分别担任正、副董事长,将学校定名为“私立八桥初级中学”,迫使国民党政府不敢贸然破坏,而保下了学校,上海同乡会几位校董还捐出钱财,使建校得以继续进行,终于在1947年初完成校舍建设。</h3><h3><br></h3><h3>爷爷手中建起、保下扬中的第一所中学,招入了当地的第一批中学生,在扬中现代教育史上,爷爷留下了他的篇章。</h3><h3><br></h3><h3>1947年2月,国民党县政府强制将学校收为公办后,重新委派了校长与部分教师,校名改为“扬中县立八桥初级中学”,爷爷则继续担任八桥小学校长,兼任八中教师。<br></h3><h3></h3>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 "><b>爷爷任小学校长时的留影</b></h5><h3 style="text-align: center; "></h3> <h3>49年后,政权交替,家中以前辛苦省下的钱财、祖产、房屋、田地经过土改被分掉,奶奶省吃俭用,辛勤持家半辈子换来了一顶地主的帽子。</h3><h3><br></h3><h3>爷爷在学校也不能幸免,因为1941年避禍去了常州,1943年日伪期间复校,1946年赴上海与同乡会两个旧友联系保护在建的八桥中学,这两位在上海旧友解放后一个逃离大陆,一个已经成为反动资本家,这三段时间爷爷被无端怀疑成与反动分子有联系的反革命分子,投入监狱,以反革命罪判刑15年。</h3><h3><br></h3><h3>一年后爷爷被放出,因已关押了一年,所以改判为一年后立即释放,但这个判决的结果是爷爷失去他心爱的工作,失去了继续做教师的资格,被赶回农村,在做了近二十年的教师后成为农民――当地的受教育程度最高的农民。</h3> <h3>那时的农民占了作为农业国的中国人口百分之九十,是中国大地上最辛苦的大众。他们没有属于自己个人的土地,也没有固定收入,所有的生活来源只能是一年劳作后的年底分红。实际分红时,还要扣除平时因家中有人生病、来客、人情往来时借下的钱,到手实在有限, "贫穷" 就是当年普通农民家庭的常态。</h3><h3><br></h3><h3>爷爷人到中年被赶回农村,书生种田,比普通农民更难,加上顶着反革命和地主两个头衔,心上的苦痛比体力上的折磨更大,他曾是一个受过教育的旧式文化人,心有傲骨的"李先生"(即使他失去了公职,他的过去的学生和学生家长,仍是尊称他李先生),任何时候都不会丢了受过教育的人的傲骨。</h3><h3></h3>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b>爷爷中年时留影</b></h5><h3 style="text-align: center;"></h3> <h3>在失去公职直到平反前的三十多年的时间里,他几乎再未有机会做任何与教育有关的工作,除了写标语――也许这算是农民教育?</h3><h3><br></h3><h3>因为有一手好字,他常被指令在农民们住房的墙上书写标语。他与另一位也失去了教师工作的丁基宏先生虽贱为管制分子,却因为是当地农民中的高级知识分子,常被高音喇叭的通知叫到大队部干活,他们提着石灰水桶,或者是油漆桶,按照公社――也可能是来自县里的统一通知,到处书写宣传标语,以至于多年后,周围几个圩埭的几乎所有建筑物上都留下了他的字迹。</h3><h3></h3> <h5 style="text-align: left;"><b><font color="#010101">几年前回家乡,发现一幢老房子的山墙上居然还残留着爷爷的笔迹,依稀可见“认清大好形势鼓足革命干劲”</font></b></h5><h3></h3> <h3>多数时间里,他在生产队劳动,昔时的书生,老师,现在是农活中的能手,生产队总是把播种,育秧苗,做秧田等技术活分配给他,因为他撒种极准确均匀,不用称,就可以保证每块秧田用种量一点不差。</h3><h3></h3><h3><br></h3><h3>成为农民的爷爷做过许多活,去江边挑江堤,用竹梢扎扫帚,编竹篮搓草绳,育秧割草沤肥,所有农活无一不会,无一不精,这可能还要感谢冷遹先生创办的黄墟师范,在爷爷三年的师范学习中,学校的"精业,强身,学圃、学农"八字校训让他对农事早有训练,而不是纯粹的书生。</h3>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多年田间地头的劳作,昔日的李先生在风吹日晒雨淋中变成一个真正的农民。</h5><h3></h3> <h3>他做的所有农活中,有一件值得仔细记叙,它留给我太深的印象。</h3><h3><br></h3><h3>爷爷曾经手工制砖坯,这其实应该不算是真正的农活了,属于工活。这件事爷爷做了许多年,成为他从生产队下工回家后的主要事情。</h3><h3><br></h3><h3>成为农民后的爷爷似乎与普通农民已没有两样,平时再无工资收入,虽说他的孩子们――我父亲,姑姑,叔叔每月都会给他些生活费,但他的自尊心与傲骨让他觉得应该自己有挣钱的方法。他的读书人的见识与智慧决定了他不会像普通的 农民一样,毫无想法靠天吃饭,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度过一生。</h3><h3><br></h3><h3>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在农村,有一样东西似乎是取之不尽,那就是泥土,可泥土太多了,这几乎是农村最普通,最不值的东西。让泥土升值,把泥土成自己的收入来源必须靠智慧和知识。</h3><h3><br></h3><h3>爷爷画了图,请木工做了一套砖模,这个砖模就是他智慧的产物和挣钱的工具。把普通的泥土做成砖坯,不值钱的泥土就可以在形式的转化过程中产生附加价值。</h3><h3><br></h3><h3>砖坯模子用木头做成,设计非常巧妙,砖模分为固定和活动的部分,有活动部分是为了脱坯方便,另有几块木板,用来放做好的砖块。还有件附加工具-钢丝绷子,用竹片做成弓,绷上一根钢丝,做砖时用钢丝刮去多余的泥土,另外在模具固定的部分中间有一条缝,沿着模子上的这条缝,在做好的砖坯中间再用钢丝割出一道分割,这道分割把砖坯平平地分成两片,留下这一道缝,是为了在砖坯干了或者烧成砖后可以很方便地把一块砖切成两片薄的砖片。</h3>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 ">制砖工具的3D模型</h5><h5 style="text-align: center; ">(这是利用我工作用的高频仿真软件HFSS画出的)</h5><h3></h3> <h3>做砖坯需备土,选均匀细腻的土,土里不能有草茎和碎石等杂物。把土砸碎,加水,用铁锹一次次反复搅拌,摔打,让泥土产生粘性,使泥土互相之间结构更紧凑。做砖坯的时候,先割下一块土,反复摔打后,高高举起,砸进砖坯的模子中,压实,要保证四个角都充满泥土,再用钢丝绷刮去上面多余的泥,割出中间的缝,把模具连同砖坯抬起一边,插入一块木板,松开一边,取下模具,一块砖坯就留在木板上了。</h3> <h5 style="text-align: left;">用工作用的高频仿真软件HFSS画出的制砖效果图</h5><h3 style="text-align: left;"></h3> <h3>备好的泥粘性很好,为了防止泥土粘在模具上,脱模困难,爷爷有一个好办法,在模具的表面和工作台面上撒上灶堂里取来的草木灰,多么好的分隔材料!粘着草木灰的砖坯表面也有了淡灰色,泥砖坯也因此生动了许多。<br></h3><h3><br></h3><h3>几块土坯砖连着底板堆起来一起端到砖垄上,侧放,抽走砖坯之间的底板,一块块土坯砖就整齐地排在那了。</h3><h3><br></h3><h3>做好的砖坯,需要放在太阳底下晾晒。直到干透。做好的砖坯,如果放到窑里去烧就可以成为青砖或者红砖头,烧成砖再不怕水淋了。</h3><h3><br></h3><h3>那时候很喜欢站在爷爷的身边,看他做砖。爷爷取泥,摔打,入模,刮泥,割缝,脱模,整个过程流畅自然,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完全是一个熟练的制砖工人,一点也看不出他曾是个讲台上意气风发的李先生呢。</h3><h3><br></h3><h3>做砖坯都是他从队里下工后干的,家里人常劝他不要那么辛苦,他没被劝住,现在想来,他也许是用做砖坯,做事去迫使自己忘记自己曾是还是个先生,曾经是在课堂教书育人的老师,也许让自己一直忙于体力活可以麻痹自己那颗痛苦的心。</h3><h3><br></h3><h3>我常常去帮爷爷从泥堆上取泥,或者帮着把做好的砖坯送到场上去晾晒,有时候爷爷不在,我会学着爷爷的样子做砖,可是因为年龄小力气小,把土砸进砖模的力气太小,做出来砖头总是圆角的。这种砖坯从质量的角度来讲,应该全是次品。</h3> <h3>爷爷做的砖坯,有些被附近的乡亲买去砌灶,修屋,有些进了江边的砖窑,烧成了砖,用到了房子上。爷爷制砖坯换来的钱,许多变成了我们这些孙辈的笔纸文具、嘴里的零食。</h3><h3><br></h3><h3>许多年过去了, 我还是会想起爷爷,他坚毅,有知识,有主见, 有傲骨。</h3><h3><br></h3><h3>忘不了爷爷制砖的样子,那是个化腐朽为神奇的过程,一堆再普通不过的泥土,经过搅拌、捶打、模具成型、钢丝割划、风吹、日晒,就可以成为一块棱角分明的砖坯,如果再经火炼,就可以成为摸上去硬邦邦,敲起来响当当的方砖,它就可以成为大厦的一部分,可为地基,可砌成墙面, 经得起日晒风吹,冰冻雨淋。 </h3><h3><br></h3><h3>一个真正的有文化有修养的人,如窑火中的砖坯,苦难磨练只能让他棱角更锐,傲骨更硬。</h3> <h3><b>写作后记:</b></h3> <h5></h5><h5></h5><h5>1981年4月,爷爷的所谓历史问题终于得到澄清,他的冤屈被平反,恢复了公职,因已过了退休年龄,恢复公职同时也拿到了退休证书。</h5><h5>平反后的爷爷积极从事与教育有关的工作, 参与了省市县的文史资料整理撰写工作, 留下许多文字。 他还联系旅居海外的的老朋友,动员他们为扬中的建设出钱出力,扬中县中的云超实验楼(由爷爷老友凌馥康先生捐资)的落成就有着他的贡献。</h5><h5>爷爷于86年患病去世,去世前他为自己做了副自挽联:“皓首历数朝一事无成愧日月,清风拂双袖三生有幸终天年。”这是爷爷对自己半生坎坷,壮志未酬的感慨。</h5><h5>在追悼仪式上,他曾经的老同事,老朋友送来许多挽联,有一副挽联是:</h5><h5>“执教廿余年呕心沥血育桃李,沉沦三十载茹苦含辛度春秋。”这是对爷爷师范毕业后五十多年人生总结。</h5><h3>另一副是:</h3><h5>“几度风吹雨打犹培得桃李千树遍神州,三年心旷神怡始写成文章数篇留人间” 这是对爷爷教育生涯的高度概括。</h5><h3></h3><h3></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