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诗词来研读苏轼黄州时期的心态变迁

小青

1080年除夕，因乌台诗案致有140天牢狱之灾的苏轼回到家中，携妻将子，开启了他一生中真正意义上的贬谪之旅。其时苏轼已经43岁，是一个成熟的中年人的年龄。黄州的经历，一定也必然是苏轼一生都绕不开的路。从此之后，无论是为文还是为人，他都达到一个新的境界与高度。

苏轼自20岁高中进士步入政坛，其间也经历过宦海沉浮。但总的来说，他的人生是一路往上走的。无论做地方官还是在中央权力机构，他都是春风得意，意气风发的。加之从1071年任杭州通判始，到密州、徐州、湖州三地的主官生涯，苏轼由从官到地方一把手，各方面的能力都得到锻炼，政治上日渐成熟。但他敢于说话，锋芒毕露的个性，依然得罪了以神宗皇帝为首的权力集团，所以说乌合诗案是政治斗争与个人性格导致的必然产物。

黄州位于今湖北省黄冈，地处长江边上。苏轼初至时，住在一个寺院，名定慧院，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就写于当时。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注意这首词。在此之前，苏轼也填过许多婉约词，皆文词清丽，格调高健。但苏轼词总的表现是大开大阖，直抒胸臆。这首词，含意幽微，写得非常含蓄，隐忍，徬徨，无助，忧伤，他以孤鸿做喻，以缺月，疏桐，漏断，寒枝，寂寞沙洲几个意象，去抒写心中的苦闷，投射自己的内心。经过乌台诗案，苏轼长了教训，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感情，他刚刚死里逃生，寓居定慧院里，并不能平静豁达地面对自己的遭遇，他如惊弓之鸟的心态，是一个人劫后余生的正常心理反应。大文豪也是平常人，在对待具体的灾难时，也跳不出作为一个人的基本情感。所以这首词所表现的心态是徬徨无助。

等全家二十多口人都到达黄州后，苏轼住在江边的临皋亭。临皋亭是一个废弃的驿站，潮湿破旧，四面透风。苏轼的官职是黄州团练副使，不得签书公事。事实上就是一个被当地看管的犯官，薪水很少，没有具体工作。但当地太守徐君猷对苏轼很照顾，使苏轼的日子不致雪上加霜太难过。但生活上的困难依然存在。他不善储蓄，存款不足以支撑长期的生活。苏轼的故人马正聊向徐太守提出申请，徐太守将黄州城东的十亩荒地拨给苏轼一家耕种。东坡上瓦砾荆棘遍地，开辟极为艰难。但劳动生活从身体上和精神上彻底改变了苏轼，他真正成为劳动人民的一员。在大街上被醉汉所推搡，苏轼也渐喜不为人知。

1080年中秋，想念子由的苏轼填词《西江月 黄州中秋》。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但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凉北望。

同四年前在密州所做《水调歌头 中秋》的意气风发，文采飞扬，格调奔放相比，这首词明显寥落凄清，一种被抛弃的感觉，是苏轼词中少有的低沉之作。

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生活上的艰难永远不足以让人感觉痛苦。真正让人难过的，是精神上的痛苦。而一个真正思想者，酒后会更清醒。这种清醒，又加剧了精神的苦闷。

元丰五年，即1182年，苏轼被贬黄州的第三年，苏轼饮酒回临皋亭，写下了这首著名的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

这首词，开言就是一个醉了醒，醒了接着又喝醉的过程。也许吧，一场醉可以消愁，可以解忧，就这样，一直喝到半夜，仿佛是三更天，但也不确定是。回到家门口，书童已沉睡，发出雷鸣一般的鼾声。敲了半天门无人应声，于是苏轼站在江边，听长江奔流不息的水声。上半阕，是一个人的具化的身体行动，是一个苦闷的、为谁风露立中宵的、热闹之后的、一个人茕茕孑立的景象。下半阕，加入了人的思想活动。他用庄子的一个典故。化用庄子“汝身非汝有也”、“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之言，以一种透彻了悟的哲理思辨，发出了对整个存在、宇宙、人生、社会的怀疑、厌倦、无所希冀、无所寄托的深沉喟叹。这两句，既饱含哲理又一任情性，表达出一种无法解脱而又要求解脱的人生困惑与感伤，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常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即使已沉寂三年，即使已远离政治中心，象一粒微尘一样微不足道，但是自小受儒家文化熏陶的苏轼，依旧会忘不掉这些身外之物。那怎么办呢？怎样才能得到彻底的解脱呢？夜已深沉，风平浪静，我驾一叶小舟归隐江海，平静地度过我的余生。这首词，有人评其旷达。我却认为，这里面有特别深的无奈与苦闷在里面。试看，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的形象，会是旷达的？是一个想得很开的形象？常恨此身非我有，我为了蜗角虚名，营营苟苟，绝不是一个潇洒的人生理想。我想要逃离这一切，逃到一个远离人群的地方过完这一生。为什么要逃离？因为现实人生的不如意而又无能为力，所以才想逃离，又苦无人身自由，逃无可逃，避无可避，这才是人生的大痛苦，大悲哀。

这些现实生活的痛苦如何去消解？是著述（因篇幅所限，不能多写）与劳动。苏轼在东坡开荒的一年后，又在离临皋亭不远的地方，盖了一座房子。房子落成之日，天降大雪，于是苏轼为这座房子取名“雪堂"。有诗为证。

次韵孔毅父久旱已而甚两三首其一

去年东坡拾瓦砾，自种黄桑三百尺。

今年刈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

平生懒惰今始悔，老在劝农天所直。

沛然例赐三尺雨，造物无心怳难测。

四方上下同一云，甘霪不为龙所隔。

蓬蒿下湿迎晓耒，灯火新凉催夜织。

老夫作罢得甘寝，卧听墙东人响屐。

奔流未已坑谷平，年苇枯荷恣漂溺。

腐儒粗粝支百年，力耕不受众目怜。

破陂漏水不耐旱，人力未至求天全。

会当作塘径千步，横断西北遮山泉。

四邻相率助举杵，人人知我囊无钱。

明年共看决渠雨，饥饱在我宁关天。

谁能伴我田间饮，醉倒惟有支头砖。

这首诗中，通篇没有抒情，没有感悟，只有风吹日炙面如墨的外在形象，和力耕不受众目怜的内心活动。通过身体的劳作，苏轼从一介腐儒变成一个身体健壮的农人，会耕种，会盖房子。只有健旺的身体，才会有健旺的精神。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劳作下，苏轼慢慢从乌台诗案的阴影中走出来，而经过这种生活的洗礼，一个睿智的，达观的，充满哲学意味的苏东坡凤凰涅槃，破茧而出。

不得不说，1082年是苏轼实现蝶变之年。用通俗的话表述，就是想开了。这种解脱自由的生活，引起他精神上的变化，表现于写作。先是3月7日，苏轼同朋友一同前往黄州东南的沙湖买地，归途遇雨，雨具被同行的人带着先跑了，别人也都被雨淋得很狼狈，只有苏轼气定神闲，披雨而行。遂有这首哲理深刻、流传千古的小词。

定风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首词，序言中标明了时间、地点、缘由。用白描直叙的手法，描述了下雨，人的表现，雨晴，感悟四个方面。以坦荡的心境，面对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境由心造，只要自性达到圆满，宠辱不惊，那么，所有外在的，顺境也好逆境也罢，均是坦途。苏轼晚年说：我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中无一不是好人。他本就是一个洒脱旷达的人，通过黄州生活的洗礼，这种洒脱旷达在思想上更进一步，对于现实人生，有了更深一层的体认。从而写就千古名篇。为词，则是豪放派第一词《念奴娇.赤壁怀古》，这首词太过著名并普及，我不再赘述。为文，则是散文《前赤壁赋》。以优美的景物描写，以历史与长江为喻，论述自己对天地人生的看法，集文学性与哲理性为一体，笔力精健，令人拍案叫绝。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 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籍。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这篇文章，已丝毫不见颓然之气，完全是一个看透天地人生的智者。以宇宙观来看待人生，顺天应时，做到心灵与世界的统一。不纠结不拧巴。“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每当我读这一段时，都会为这瑰丽的思想与睿智的文字所折服。虽然一个月后的《后赤壁赋》，风格有所变化，但总体来说，苏轼已完全走出乌台诗案带来的阴影，并在文学创作上达到登峰造极。

苏轼的好友王巩因为受到“乌台诗案”牵连，被贬谪到地处岭南荒僻之地的宾州。王巩受贬时，其歌妓柔奴（寓娘）毅然随行到岭南。元丰六年（1083）王巩北归，出柔奴为苏轼劝酒。苏轼问及广南风土，柔奴答以“此心安处，便是吾乡”。苏轼听后，大受感动，作此词以赞。

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最后一句“此心安处是吾乡"乃为名句。上阕称赞了寓娘的美丽与歌声。下阕描述朋友相见时的情形。笑时犹带岭梅香这样的妙喻，也只有苏轼能信手拈来吧。从寓居定惠院.卜算子的"拣尽寒枝不可栖"，对黄州充满陌生，对未来生活的惶惶不安，无法预知与把控，到内心安定，波澜不起，随遇而安，并在黄州研制出东坡肉，东坡羹，在长江钓鱼，在门前植柳的苏轼来说，从心理到生理，都适应了黄州，所以才会忘记朝堂，有此心安处是吾乡的心声。以至于1084年，在黄州呆了四年多以后，被调往河南汝州时，才会有那首恋恋不舍的满庭芳。

满庭芳·归去来兮

元丰七年四月一日，余将去黄移汝，留别雪堂邻里二三君子，会仲览自江东来别，遂书以遗之。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

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

苏轼在词中殷殷嘱咐，不要折他门前的细柳，天晴时记得给他晒渔蓑，他还会回来居住。只是他这一去，人生漫漫，宦海沉浮。得意时位极人臣，失意时被贬天涯海角，历经生死离别。但是，黄州的经历，给予了他坚强与生活的底气。是呀，因为他知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所以他能跳出了人生的局限，知世故而不世故，襟怀坦荡，成故欣然，败亦可喜。位卑不忘忧国，为民请命，减债务，建医院，办私塾。即使最艰苦的瘴疠之地，依然可以成为他的修行之所。他看到世界的本相，明白天容海色，本自澄清。

我们后世的人，都应该感谢黄州！感谢它，将苏轼变成苏东坡；感谢它，成就了中国文学史上最璀璨的一颗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