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河湾

烟雨江南

我的故乡在江南，属水网稻田地，留给我最深记忆的，便是河湖交错，流水人家。

江河溪，湖潭荡，沟渠泾，池淀洼，触目所极处，便是水世界。甚至故乡万春原先也是在湖底，水被抽干后才有了如今 。

老人称它为万金湖，想当年它是何等的壮阔无垠，何等的波光潋艳……

但哪里的水，也不及外婆家门前的那道河湾。

这道湾，是五百里青弋江流过的最后一道湾，也是它撒娇的驿途终点。此后，河道变窄、变直，径向西北与水阳江会合，汇入长江去。

在这道湾，青弋江像个即将远行的游子，带着无限眷恋，在岸滩处浅吟低唱，往返留连……

江水清澈透明，沙滩细腻柔软，趟水而行，清凉入骨，浪花轻卷，毛塞舒张。

河螺自浅草下攀援而上，在水际处探头探脑，轻微的触动，便沉入河底，如离别尘寰似的撒手而去……

向上游洄溯，积沙成渚，河曲成荡，只有一道小缺口连接着动与静的江水，区分了离与留的归宿。荡内芦柳杂生，蒹葭苍茫，中心水波微澜，月影婆娑，忽而一阵风来，波光乍碎，花香满衣……

夏季黄昏时，江边便喧闹起来，担水的，洗衣的，摘菜的，游泳的，如集市般人来人往。

我是凫水的常客，但轻易不去江中心的，怕碰到江猪。

在我少时记忆中，江猪是鬼怪一类的东西，像飘着的一截朽木，乌沉沉的，随波荡漾，闻着猩味时，便潜下去，来到江边清理鸡鸭的乡人边，猛地跃起，一口便将鸡鸭叼了去。乡人往往猝不及防，跌倒在水中，爬起来破口大骂，“天杀的”早逃得无影无踪……

江猪另一可恶处，便是破坏河堤，因为它的巢便筑在岸际芦蒿深处。

故乡是围圩分割的水乡平原，全靠堤坝防护。六月发洪水的时候，人人上圩，肩挑手抬，用沙袋在土堤上层层垒着，圩外浊浪翻滚，伸脚可及，圩内则是连绵的稻田和村庄，两者落差数丈，决堤是不可想像的……

少时我是见过朽木的，后来几乎绝迹了，再后来才知道那是扬子鳄。

外婆家也是我的河湾。

少时去，多半是为了玩闹，没人顾得上我们漫山遍野地跑，只消吃饭时在门外一喊，我们自会从各个角落灰头土脸地钻出来……

在外婆家吃饭是我的美梦，记忆中，外婆总是站在旁边乐呵呵地说，慢点，慢点，或许是玩饿了，或许是新鲜感，或许是真的爽口，总之，外婆能把最普通的食材变成天下难得的美食……

我到县一中读书时，外婆家正处于学校和家的中点，便成了我周转的驿站，就像青弋江流经外婆家门前的那道湾，困了，累了，便伸展开手脚，欣欣然地躺下来……

我就这样来来回回在外婆的河湾里小憩了三年，直至人生旅途的另一个起点。

想必青弋江流经这道河湾时，一定放下一路的疲惫，一路的寂寞，一路的创伤，在湾的怀里，厉兵秣马，养精蓄锐，整装待发……

越过外婆家门前的这道湾，青弋江才像条真正的大河，波涛怒吼，一路高歌，一路奔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