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b> <font color="#39b54a"> </font><font color="#b04fbb"> 忆父亲执教伊川四中 </font>
父亲是一名忠诚的教育工作者,十八岁即任教桑梓,继而执鞭外地,由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四十年不辍舌耕。离休后又办辅导班,办义校,应聘民办学校,十五年自强不息。记忆最深刻的,还是他在伊川四中的那段生活片断。
(一)
父亲生逢乱世,河南安高没毕业便不得不辍学回村,下田劳动,日本投降后,鸣皋高小聘他当了一名小学教师。建国后先后执教于鸣皋、姬磨、彭婆诸完小,辗转外地数年,很少回家。那是在一九六零年暑假中,父亲风尘仆仆从彭婆回来了,那是我们全家团圆的日子。我们兄妹围着他听故事,问功课,看到我们一个个面黄饥瘦的,还给我们买了火烧吃。妈妈也压抑不住心头的喜悦,笑眯眯的忙着为父亲拆洗被褥,缝补衣服。过了一周,父亲便急于到伊川四中报到,妈妈让我送他一程,我便高高兴兴陪父亲上路了。
那年我还不满十岁,听说四中就在伊河对岸十几里远的葛寨村,来回要坐船渡河,我一把夺过父亲手中的包袱,蹦蹦跳跳奔伊河大堤而去。
到了大柳树渡口,只见河水咆哮,浊浪翻滚,东西两岸之间茫茫一片,哪里还有渡船的影子。我迟疑地望着父亲,只见他面色坚毅,脱裤挽袖,准备泅渡,我也壮着胆子脱下了鞋子。父亲朝我摆了摆手,把包袱与衣服扎在一块儿,举在头顶,叮嘱我道:“灿娃,回去吧!在家好好温习功课,有时间帮你妈干点家务活,我到那边安置好了就回来看你们。”我站在堤头那棵大柳树下,看着父亲一晃一晃下了河汊,浊水没膝,渐渐涌上他的腰部,游进了中流。看着他奋力搏击恶浪的身影,我的心也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直到他变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消失在了对岸柳影中。
(二)
父亲一走就是几个月,在他的心中,工作始终是第一位的。那年他刚由小学调入初中,教材和环境都很生疏,因此一接受工作便急急钻研教材,备写教案,直到开学一个多月了也顾不上探家。学校离家近了,我也常趁星期天去看他,时间长了,那小船,那艄公都再熟悉不过了,连那田间的小径,那虎头山的山道,闭着眼睛也错不了路。回来的路上,饶有兴趣的沿沟畔摘酸枣,走阴坡拾地曲莲,穿林子寻蘑菇,跳渠中掏螃蟹,拿回家中,无不成了母亲手下的一道佳肴。
寒假里,父亲回来了,一大帮乡亲也走进小院子,有的找他聊天,有的求他写春联,家里人来客往,满院晒红。我也成了他的小书童,研墨捉纸,晒联收联,忙得不亦乐乎。有了些许空闲,便是问功课,教习字,通知书上卓人的分数,成了他向街坊夸耀的话题。春节期间,我随父亲瞧外婆,看舅爷,探亲访友。一过“破五”,他便匆匆返校了。
那正是三年饥荒时期,一家七口人,每顿只能从集体食堂打回小半桶稀蜀黍糁汤,中午也只是每人半斤蒸红薯,爷爷饿得患了浮肿病。六一年春散了伙,分的口粮每天不足半斤糁。母亲量入为出,不得不领我们掐野菜,捋树叶,吃糠菜团子。家里人多,又缺劳力,难免时常饿肚子。父亲为接济我们,从他每月的29斤口粮中省下一些拿回来。我每过去看他一次,就会吃掉他二斤饭票,临归时还要从伙上买些花卷馍让我带回来,他每月剩的也只够每顿二两稀粥了,后来他也得上了浮肿病。
父亲至孝,从不惹爷爷奶奶生气,每次探家归来,总是先到二老屋里问安。六零年冬,爷爷病危,父亲获悉急急赶回,还特意到集上舀了一碗杂烩汤,当他手捧着热汤端到病榻前,爷爷已等不及而咽了 气。父亲长跪于榻下,号啕大哭,自责自愧不已。由于困难,父亲当时只能用40块钱买了口薄棺,草草为爷爷安了葬。奶奶疼我,自小让我陪她睡,我自知父亲工作忙,平日格外留心照料她。在奶奶病重期间,我每天放学归来,就偎在她老人家床前,为她梳头洗脸,端药喂饭,擦屎刮尿,直到去世。奶奶走那年是在六二年正月二十三,父亲刚陪她度完了第69个春节。
父亲出身农家,十几岁就帮爷爷下地干活,虽孤子而不娇。六一年春,集体食堂散了伙,母亲又重新置了锅灶。为了度荒,假日里父亲带上哥哥和我,在前院空地开了一片园子,种上了菠菜、金带菜、苋菜、萝卜等,在上房空基种了几窝南瓜,还领我们打了一眼井。菜园子丰收了,我们的生活也好多了,有一个老南瓜竟然长了二三十斤,煮锅里顶饭吃,直吃了半个月。后来,父亲还买了只小羊送群里放,不仅为家里增添了一份经济收入,也为生活增添了几分希望。
在父亲的熏陶下,我们兄妹也自小养成了勤劳节俭的好习惯,我由此学会了田间劳作,懂得了稼穑的辛苦。我帮妈妈往自留地送粪,学老农在玉米行间套作萝卜白菜,又在蔬菜间套种了小麦,收获颇丰,那年家里地里光萝卜就收了五六百斤。到我上初中时,又在后院里打了井,开垦了另一个小菜园,四周垒起了泥巴墙,种上了各类蔬菜,我也磨炼成为一个热爱生活热爱劳动的小农民。
父亲那时三十多岁,风华正茂,但他自小俭朴,从不讲究穿戴,一身黑蓝中山服,不知穿了多少年,相框中那张身着黑蓝制服的照片,就是他在四中工作的唯一留念。他自知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虽然因纠缠不清的历史问题让他五五年才重新参加教育工作,但他依然怀着对党的忠诚投入到工作中,任劳任怨,用党员的标准严格要求着自己。
(三)
</b></h3><h1></h1><h3> 在伊川四中的八年教学生涯中,父亲一直担任语文课兼班主任,从初一到初三,还担着语文教研组长。对工作他一向兢兢业业,业务上更是深钻细研,精益求精。晚上,他忙于备课,批改作文,间或与同课头老师交流心得。课余时间,或为差生补课,或找学生谈话,循循善诱,动之于情,说之以理。</h3><h3> 学生有了病,他跑前跑后买药煎汤;学生有困难,他问寒问暖解囊相助。有学生失学了,他星期天翻山越岭到家中劝说归校。他关心学生视若子女,学生无不对他报以感激和敬仰,他成了学生心目中的一座圣洁的丰碑,以至今日仍啧啧而道之。八年中,他利用寒暑假及星期天,逐户家访,踏遍了葛寨、白元、酒后几个公社的山山水水。九皋山下,伊河岸边,村村留下了他的足迹,寨寨传颂着他的名字,他与当地群众结下了深厚情谊。</h3><h3> 生活困难时期,父亲响应学校号召,带领学生到山坡上开荒种粮,进行生产自救。他们班在开垦的荒地里种上了麦子、栽上了红薯、植上了棉花,所获收益,皆用于解决困难学生搭伙兑粮问题。</h3><h3> 父亲多才多艺,会拉弦子,能编戏本。在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他利用假期自编自导了《白毛女》《三娘教子》等剧目,带着宣传队下乡演出,受到社会好评。</h3><h3> 为了提高业务能力,他通过自学,进修了河南大学中文系,使他最终成为了我县中学语文教学和作文辅导上的一面旗帜</h3>
<h3><br></h3><h3> (四)</h3><h3> 一九六六年夏,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铺天盖地而来,学校开始了“破四旧,立四新”,学生停考停课,全校陷入一片混乱中。</h3><h3> 秋冬之交,全国大串联开始,伊川各中学纷纷成立长征队,赴京城,下韶山,上延安。初开始在去洛阳串联途中,我和父亲相遇,父子擦肩而过,陌如路人,竟没敢和他说个话,形势的严峻和沉重不言而喻。</h3><h3> 到了第二年初,年轻幼稚的学生纷纷成立造反组织,戴上了“红卫兵”袖章,开始批斗老师。一时大字报满天飞,昔日的好教师变成了“臭老九”,业务骨干打成了“反动学术权威”“执行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黑干将”,父亲没能例外,就连建国初捕风捉影的历史问题也被重新打成了“混进教育战线的历史反革命”,当作所谓的“三青团骨干”而残遭批斗。他带学生开荒种地成为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活靶子,他所排演的《三娘教子》被批作宣扬“资产阶级人性论”的大毒草。那些年轻教师出于对父亲嫉妒与不满,唆使一些无知学生对他极尽污辱,最后拉他戴高帽子游了街。</h3><h3> 我们家临近学校,母亲眼看着学生终日斗老师,对父亲放心不下,让我前去四中打探消息。我乘船飞渡,心急如焚地赶往葛寨。当我忐忑不安地溜进校门,走入教室后面那一排低矮的教师住室时,顿时惊呆了:父亲的屋门贴上了封条,周围变成了大字报的海洋。往日温馨的小屋,充满了血腥,让人不堪入目,我一时惊恐、愤懑,脑子里一阵晕眩……迷茫中走来几位学生,送我到校外,悄悄告诉我:杨老师被接连批斗检查后,曾罚他喂过猪,养过兔,前些日子被送到杨楼河滩的学校农场劳动改造了。</h3><h3> (五)</h3><h3> 秋天来了,空中一阵阵的雁叫声勾起了母亲的串串泪水。他熬了几个夜晚,为父亲赶制了一套新棉衣,让我给父亲送过去。我默默接过包袱,步履沉重地来到那棵大柳树下,望着哗哗奔流的河水,我的心里一阵酸楚。摇船的牛大伯听了父亲的不幸遭遇,愤愤然道:真是好人多磨难啊!从古到今,从来是学生敬先生,现在臭学生竟敢斗老师,这世道啊!</h3><h3> 我按大伯的指点,沿着杨柳夹道的河堤,迤逦向北而行。耳畔河风萧萧,空中雁唳声声,柳叶横飞,芦花乱舞,我的心也乱遭遭的。约摸走了二三里,堤尽头掩隐着一座茅庵,周围全是稻田。远远望去,金黄色的稻浪中,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头象是在抽稗子。只见他上身穿着那件打了补丁的黑蓝制服,腰间系了根稻草绳,头发蓬松得如一团乱草,那...那...那难道就是我日思夜想的父亲吗?我的眼睛模糊了,想喊却喊不出来。</h3><h3> 望着那熟悉的背影,我扑下大堤,哽咽着喊了声“爹……”,泪水象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淌,湿了衣襟,糊了双目……多半年未见,父亲竟变得如此般苍老。他闻声看见了我,那一脸憔悴绽开了几丝笑容,他满腮胡须,双眼惺忪,河风吹皱了他的面皮,严霜为他额头刻上了两道印痕,刚过四十岁的他,看上去犹如村里五六十岁的庄稼老头。</h3><h3> 父亲接过包袱,引我走进茅庵。我环顾这间“人”字形庵子:一卷草帘为门,一铺稻草为床,一条薄被子,一口小黑锅,外带一个柳篮子,二三个瓦罐子。这...这...这竟然是父亲生活了八九个月的住所,我的鼻子又酸了……</h3><h3> 父亲一边抽着旱烟袋,一边乐观地向我描述他的“美好”生活:篮子里有学生送的花卷馍,瓦罐中有家长送的新大米,袋子里是看滩的刘大哥送的鲜红薯。河中间有个与元东老乡合支的鱼晾子,每天还能拾几条小鱼儿尝尝鲜。活也轻松,放放秧水,薅薅草,无须挂记……</h3><h3> 一九六八年的最后一个月,在校学生全部发回本村劳动,外地教师也都遣返到本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叫上两个朋友,拉着架子车,一起到学校接父亲。车子上,一卷被褥,一箱书籍和教案,这就是他在四中八年的全部家当。</h3><h3> 再见了,伊川四中;再见了,葛寨的乡亲和学生。父亲一步一回头,带走了一腔热血,也带走了满怀深情。</h3><h3> 伊水粼粼,小船悠悠,一条河水承载着父亲无尽的留恋。他回来了,回到了生他养他的故乡,故乡也用博大的胸襟欢迎他重归故里,教养家乡的农家子弟。不久,父亲即调入鸣皋附中工作,新的生活开始了!</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