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奎与仓本

王东生

<h1>  天空刚麻麻亮,王奎翻身从床上坐起,摸过水烟袋,昏着眼瞄向烂泥般睡在一旁的凤珠,凤珠松塌的身子裸露着泛着死鱼肚白的颜色,弄得王奎心底猛然就涌出一股恶心来。</h1><h1> 凤珠与王奎厮混上,是在小日本来到开平镇那年。炮声裹着硝烟扑满街巷的同时,凤珠男人得了肝水病去了,五尺长的身子硬成了一条鱼,凤珠抱着这条鱼哭了一回又一回。凤珠死了男人但还是女人,于是镇里泼皮也就走马灯般往凤珠屋前轧混,可是凤珠却是与王奎真好。王奎长满了一身黑肉,是个粗壮的孤身汉子。这个王奎每回回跟凤珠完了事,就把女人当烂布扔一边。一想到那么多汉子围着这屋前屋后转,王奎便不由泛出胸中恶心。可他又挡不住这恶心,挡不住强壮身体里的拱动。有时夜半不称意了,就一阵黑拳落在这烂女身上,出门黑拳再落在那些泼皮身上。后不久,泼皮们见王奎与鬼子仓本轧了朋友,穿上仓本送给他的那件黄呢子军袄再出现在凤珠屋头,一个个这才与凤珠远了。他们知道,他们捣不动日本人的后腰。</h1> <h1>  这时王奎从女人身上扭过脸去,这才想起仓本约他吃酒的事情,一下又来了精神。他紧嘬一口烟袋,蹭着屁股下床,披上仓本送他的那件旧黄呢军服,打枕下拽出一把从不离身的鱼刀,插入腰际,仄歪着身子走出屋去。走到沧屏河边,王奎朦胧着眼睛看着缓缓流动的河水。河水除了浑浊,还是浑浊。</h1><h1> 王奎昨天从山上打回一担柴走进巷口时,磨身间就碰见了笑眯眯的仓本。仓本喊住他说,王的,明天的去吃酒?这是一年前就见惯了的事情,用不着客套的,王奎畅畅地回答说,好的。肩上压着山柴便吱吱呀呀地走远了。可是每次吃酒,每次都是仓本掏钱袋。王奎没有钱,没有钱的就该吃有钱的,这是仓本说的。王奎每次吃完酒后,都有一种不落忍的感觉。这一回,也该为仓本弄点什么来下酒呢?王奎想。</h1><h1> 这时,三水大伯背着鱼篓从河岸底走上来,王奎兴奋地来了劲头问他,三水伯,河底可有睡鱼?三水一怔,抬起迷蒙的眼睛看清是王奎,没理他,鼻息轻薄地啍一声,脸扭向一边又歪歪晃晃走自己的路。狗日的三水!王奎骂出声音。他知道三水大伯看不起他,镇里人都瞧不起他,他跟小日本轧朋友!可跟日本鬼子轧朋友又怎样?仓本是个好仓本,跟咱说得来!王奎心底喊道。</h1> <h1>  记得那天,王奎挑着山柴送往双爿居去,在店门前看见瞎眼睛的如瑞伯伯在讨饭,几个泥鳅似的孩子跟他调皮戏耍,扬扬尘土,捏捏耳鼓,如瑞被逗急了瞎着眼睛喊叫,泥猴猴们都开心地笑了。王奎也看得开心,也嘿嘿笑出来声息。突然两个日本兵这一刻走过来,他们看看如瑞伯,相互挤挤眼,低声嘀咕了些什么,放出淫邪的笑声,接着取过如瑞伯要饭碗走到一边,一人撒了一泡尿在碗里,再将碗送与如瑞手里。如瑞伯抠着瞎眼点头谢过,正要将碗举向口边,忽然,一只脚猛地踢碗落地,碗碎了,灿烂的尿水溅在如瑞伯身上,也溅在两个日本兵脸上,俩日本兵怔一下,旋即哇哇怪叫地扑向王奎。被打倒的王奎站起来,愤怒地看着两个日本兵。王奎再次被打倒,再次站起来,嘴角淌出血,目光中却更加增添了孤傲的神色。两个日本兵暴怒了,其中一个挺起刺刀哇哇叫着就朝王奎肚腹捅来。忽听叭嘎一声怒喝,转眼枪被打落,一个身穿着黄呢军服的日本军官站在两个日本兵眼前,即刻,两个日本兵板板立正,向军官敬礼。黄呢子向两个日本兵喝斥了一些王奎听不懂的话,两个日本兵捡起地上的枪,返身踏着正步走了。</h1><h1> 黄呢子回过身来时,王奎看到了一张白净的面孔,阳光在两圆镜片后面泛出些光彩来,刺了一下王奎的眼睛。黄呢子朝王奎笑了笑,问道,你的,叫什么名字?</h1><h1> 王奎。王奎回答。</h1><h1> 我的,秀田仓本。仓本介绍自己说道。王奎就这样结识了仓本。</h1><h1> 此刻王奎见三水伯走远,心里又想起了仓本,拔下腰间鱼刀插入岸泥里,三两下脱得精光光,一头黑鱼般栽进沧屏河里去,静谧的河水被搅起了一片涟漪。王奎在水里巡了一轮,没见到鱼影子。又巡了一轮,还未见到。今儿个这是怎地了,可是那凤珠带来了晦气?王奎丧气地瞪眼问。突然,一条脚板大的草鱼就从眼前游过,水的流波中仿佛还泛着一股腥腥的香气!王奎便攒足了劲认着鱼尾追去。</h1><h1> 那鱼显然发现了王奎,却慢悠悠戏耍般地游,见王奎逼近了,就向深处潜去。王奎被激怒了,两条腿子蹬得哗哗响,逼得近了,再近了,悠然白光一个闪,鱼不见了!现在眼前的是一团暖暖的草窝,两条懒惰的睡鱼相互贴着身子在草窝里,腮不动,似乎连喘息也是没有。王奎心底笑了道,狗日的,两口子还真受用呢!接着瞅准了位置,一坨黑肉便山塔般猛然朝草窝压去,两只手同时抠住了两条鱼的腮。</h1><h1> 王奎再潜上岸来,黑黝的胸脯被醒来的睡鱼拍打得血红。他拔出地上鱼刀把鱼按在地上,对准鱼肚串了挑着,心里则是暗自喜道,仓本你好口福,这鸳鸯睡鱼下酒可不好找哩!</h1> <h1>  仓本是个手艺人,一双净白嫩嫩的手会理发,在军营里专管给鬼子军官们剃头,有一回仓本还给王奎理过一次发呢!王奎的头发刺毛般粗硬,让仓本拼出了许多气力。仓本好吃酒,这倒是投了王奎脾味。仓本还尤其好吃中国酒,不仅醇香,而且有劲,日本酒比不了。吃酒的空档间,仓本还向王奎讲日本的事,讲富士山,讲他的故乡北海道。仓本双手合十举在胸前,闭着眼睛,默默地朝北面祷念一阵子,仓本说,北海道就在开屏镇的北面。王奎知道小日本子对中国人手狠,可王奎不理解他们对自己也手狠,动不动就拿刀切腹自杀!要死,跳河,上吊,服毒,尸体还可以囫囵着,为什么要开膛破肚,脏污了地皮不算,自己也痛呀!仓本就细细地讲给王奎说道,切腹自杀是大日本的国民精神,大多不是把肚子切开不管,让自己慢慢死去,那样痛苦难忍。而是把刀从肚皮捅进去,刀尖向上,猛力再向心脏搠去,心脏破了人便死了,减去了好多疼痛。说着仓本取来一把东洋刀,用酒水将刀擦过了,然后退下裤子,肚脐眼上找准了位置,就在肚皮比比划划着。比划完了把刀递给王奎,让王奎也来试试,王奎就试了。闪亮的刀尖在王奎黑黝肚皮上银蛇般走动,刮得肚皮一阵阵凉津津痒酥酥。</h1><h1> 王奎一路这样想着,不知觉便来到了双爿居,见仓本早坐在那里等他了。桌上已摆了一盘牛肉,一只鸡,还有一盘小葱拌豆腐。王奎举着鱼上前说,仓本你看,还活着呢!仓本这时正低头看着手里的一页纸,听声抬起头来,王奎发现他眼圈变得红肿着。</h1><h1> 堂官,把鱼拿去拾掇了!王奎呼喊着,堂官拿着鱼走了,仓本低头又看那页纸。王奎心底就暗自笑了道,狗日的那女女,又给仓本来信了。</h1><h1> 王奎没进过学堂,自然解不得中国字和日本字,可他却知晓那是仓本老婆来的信。仓本有个年轻美丽的妻子,常常给仓本来信说,北海道又下雪了,鱼船出不了海了。北海道遭遇飓风,村里的茅屋被吹倒了。春天渔讯真好,村里人都去祭海了。有一回喝酒时,仓本还拿出妻子的照片给王奎看。王奎就看见仓本妻子圆润润的笑脸,绣花裙服后面还背着一个小枕头!却逗得仓本哇哇哇笑了说,那叫和服,是从中国的长袍发展演化而来,那个小枕头只是腰带面打的一个结子,装饰用的。仓本说他妻子总喜欢唱一支叫《樱花》的歌,在渔归的船板上,看住仓本的眼睛唱。这时酒也喝得尽兴,仓本就将樱花歌也唱给了王奎听......</h1><h1> 好福气你狗日的仓本!仓本还未唱完呢,王奎便笑着脱口说道。</h1><h1> 王的,你的骂人!仓本一下沉了脸道,不唱了。</h1><h1> 王奎也一怔吓出汗来!骂日本人可不得了,污蔑皇军是要杀头的!王奎赶紧向仓本解释道,在开屏镇狗日的是一种俚语,不高兴了骂狗日的,高兴了也说狗日的。对仇人骂狗日的,轧了朋友相好的在一起也常对笑说狗日的。王奎终于向仓本把这些解释透了,仓本就明白了,在王奎肩膀头亲密地捣了一拳说道,你狗日的王的,哈哈哈!</h1> <h1>  狗日的仓本,老婆又来信啦?这时堂官把做熟的鱼摆上桌来,王奎看着仓本又讪笑着谑问道。仓本抬起头来,将那页纸仔细卷了,装入衣袋,眼睛定定看向街巷,脸上一片苍茫。</h1><h1> 你老婆信上又说啥了,仓本?王奎喜兴地看住仓本又问,是想女人身了吧狗日的仓本。</h1><h1> 王的,吃酒。仓本没有回答王奎,说完径自举起一杯酒干了又道,王的,倒酒。王奎给仓本斟满酒,仓本举起来又干了。王奎有些奇怪,往日仓本喝酒都斯斯文文,可今天怎的了,喝起来这般猛浪?王奎迎合着举起酒杯,这时仓本已喝得不能自己了,霍地抄起桌上的东洋刀,摇摇晃晃走到屋堂中央竟径自舞起刀来,惊吓得吃客们都纷纷起身离去!只有王奎在那里呼号赞好。他真的弄不明白了,仓本他到底今天这是怎么了呢,莫非是老婆在北海道有什么事体发生吗?</h1><h1> 你狗日的老婆在信上写啥了,你快告诉我?王奎忍不住上前问道。</h1><h1> 她被招募了。仓本说。</h1><h1> 也当兵了?王奎又问。</h1><h1> 做军务小姐。仓本回答。</h1><h1> 军务小姐,这是个啥么营生?动刀动枪流血掉脑袋,自古以来便是男人的事情,日本人打仗为啥还要用女人?这时仓本的眼睛已变一片血红说道,军务小姐就是为军队里的男人服务,白天服务,夜里也服务,没有一个女人能落得干净,招募她就是为天皇圣战献身子!</h1><h1> 巴嘎!仓本突然就惊怪吼一声。王奎心里紧绷绷,好像有块铁砣落那里,有些凉,有些涩。他想起照片里仓本老婆笑得甜甜的,在船板上为仓本唱着樱花歌。</h1><h1> 你的女人,她的可好?仓本这时突然醉眼闪闪地抬头问王奎道。</h1><h1> 你问谁?王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h1><h1> 那个凤珠的。</h1><h1> 你是说那个女人!王奎心底又猛然涌上一股恶厌来,对仓本的话不快道,那不是我的女人,她是......</h1><h1> 我的,要她!仓本道。</h1><h1> 王奎不相信地抬起头来,停了手里的酒杯,像不认识般地看仓本。仓本眼睛红通通不转动盯住王奎,等待王奎的回答。</h1><h1> 你日本家里,有老婆的。王奎突然讷讷地道。</h1><h1> 现在的没啦!</h1><h1> 可是你是日本人,凤珠她是中国女人!</h1><h1> 仓本神经质地笑出几声说,中国的鱼我的可以吃,中国的酒我的可以喝,中国的女人我的不可以吗?</h1><h1> 别去碰她,你是日本人。王奎仍然固执地嘟囔着。</h1><h1> 你的可以,我的一样可以!</h1><h1> 你是日本人!</h1><h1> 今夜里,我的去找凤珠,我就是想女人身了,这是你狗日的王奎说的。哈哈哈哈!仓本眼中烧出火来,站起身,抬手在王奎肩上亲密地捣一拳,像做了一个重要决定,揺摇晃晃哇哇怪笑地走出屋去。</h1> <h1>  夕阳将要落尽之际,王奎来到凤珠屋头,这么早让凤珠有些惊讶!王奎没有说话,看住凤珠,黑黝的脸膛上铺满沉静。木呆了许久,肚子里的酒似乎也全部醒来了。凤珠已谙熟地开始宽衣解带,一声又一声懒懒的狗吠声从沧屏河岸传来,微弱的如婴儿的呢喃。王奎一把将女人推倒床上,动作中,凤珠疑惑地发现王奎如变了一个人般,这一回王奎竟对身下的女人无限温柔起来。事完后,穿上衣,王奎却又放了黑脸问凤珠说道,你外乡可还有亲戚家?风珠回答说,飞云寨有个姑姑。王奎说,你投奔飞云寨去,不准再回开屏镇!并且突然抽出那把亮闪闪的鱼刀红了眼睛又道,若再回来,便一刀宰了你!凤珠就吓坏了,草草收拾了去了。再掩上门屋中更暗了,王奎脱下仓本送他的那件旧黄呢军服,细细叠了,放在一边,然后赤精精坐在床间吸水烟,猛然就放出一声凄厉的吼来道,日你小日本祖宗!!</h1><h1> 天完全黑了,起了潮雾,小镇的上空有了浓浓的血腥气息。仓本踉踉跄跄来到凤珠屋前,拍门,没声息。再拍,还没声息。仓本巴嘎怒叫一脚踹去,门开了。仓本走进黑沉沉屋中,按亮手电棒照向床头,赫然看见床上赤精精挺着的黑皮汉子,眼睛睁着却没了喘息,鱼刀的半截刀柄向着心脏,深深地插入进皮肉里。</h1><h1> 蓦电棒息了,黑暗里就撕裂出仓本悲沧而痛厉的哭喊声,王的一一一</h1> <h3> (已发表。图片来自网络丿</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