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那是半个世纪前的一个春节,如烟往事。记忆青春,重睹芳华。</p><p class="ql-block"> 1972年旧历辛亥年的除夕是2月14日,次日就是壬子年的大年初一。知道了猪(年)尾巴长,春脖子也长,或许是我务农三年的成果。如果这算成杲的话。</p><p class="ql-block"> 我插队的山村有土地八百亩,八成是贫脊的山地,无肥便难有收成。农家自造的土粪肥效低,化肥又极有限。大队想尽办法,冬闲时在城里找到一个积粪点,派我与均桂、继春三人常驻积肥<span style="font-size: 18px;">,</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 rgb(69, 69, 69);">我们白天没事,下午五点钟后工作,推着粪车,穿过黑暗的街巷,躲过暗淡的路灯,旧帽遮颜,避开人们鄙视的目光,市内各处旱厕掏粪。队里马车三天来运一次,我们三天内必须攒够一车,常常忙碌到凌晨。</span></p><p class="ql-block"> 转眼过了腊月二十三,队里年前最后一次来车。车老板儿万继友抱了鞭子站在一边,看我们装完车,均桂二人已归心似箭。我说,你们先走,过几天我也回大队。他们诧异,不明白可在城里家中过年的我为何逆行。</p><p class="ql-block"> 我是有难言之隐。</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 rgb(69, 69, 69);"> "9.13"事件以后,政治空气宽松了许多,父母恢复了工作,北京独居的姨妈寒假也能来我家小住。只是被人挤占后只剩一间15平米的住房,如何住得下老少三代七个成年人?桌上床下堆满了父母的书籍,那台硕大的苏制乌拉尔牌收音机也放置在板铺下。平日里我们兄妹三人在乡下还可对付,过年都回就只能打地铺。更为难堪的是去年抽工,左邻右舍几乎都有抽回城的孩子,我家却没有。过年邻家窜门拜年,见了我必问此事,父母脸上无光,伤自尊。更有父母挚友来访,郑重其事地告诫我在农村要如何待人处事,如何表现,不应该怎样怎样,絮絮叨叨。且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烦恼极了。我决意回乡下过年,父母不赞成,却拗不过我。</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69, 69, 69);"> 我回到村里已是腊月二十八,村里年味已浓,青年点却十分冷清,只剩赵玉湘和刘金铃两个女生,年根还在村里。赵玉湘是挣命地干活、积极表现争前途,刘金铃却是与我同样的原由。前几天车老板儿万继友受她委托将半袋高粱米送到她家,因不识路要我同去。她妹妹是随她到我们村插队的,嫁了本村的复员兵赵德征,有了孩子便常住娘家,那复员兵城里安排了工作,也来她娘家同住,如今孩子快满周岁。数一数,算一算,一间十平米左右的房间竟住了十口人。继友大为不解,不无自得地说,都说城里好,今天看了,挤成这样,真不如农村敝亮。我说市里就是这样,家家都不宽松,住房靠单位分配,抽到二炼钢的同学说去年单位分房,申请的三百多人,只解决了不足四十人。</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 rgb(69, 69, 69);">两个女生笑语盈盈:你来了,我们就走了,还需帮你干点啥?也没啥好干的,那头猪一入腊月就杀了,我若不回青年点锁门就行。我说你们要有同情心,幇扶弱者,就给我煮一大锅饭。果然就给下了五六斤高梁米,饭掏到陶土制的黑色饭盆里,滿满一盆。青年点里有白菜萝卜和土豆,队里豆腐房里弄几块豆腐,来时母亲给装了一大饭盒熟肉卤蛋,我每顿饭盆里挖几勺,一个人过年,对付几天没问题。</span></p><p class="ql-block"> 队里已没人干活,支书安排我打杂,帮饲养员备牲口草料,去队部贴写春联。社员家的春联早就贴完了,这是大队的。整张的红纸裁成条,用成瓶的墨汁写字。小学的谷均石老师和谷均田执笔,他们水笔字写得好,我这两把刷子是上不得台面的。写对联也写条幅,门上贴,牲口棚、猪圈、灶台也贴。什么"槽头兴旺"、"六畜兴旺"、"灶台兴旺",一切都兴旺。房舍前后,红联点缀,庭院村路,打扫洁净。忙碌一天,天渐暗,暮色中残雪凝晖点点红,尽显小小山村清纯利落的早春风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翌日,<span style="color: rgb(69, 69, 69);">去会计那里结算了补助费,会计却吩咐我陪队里値夜的谷振仓老汉去陈家沟讨债。欠债的是陈家沟小学的一个教员,几年前修住房赊买了我们大队的几根松木檩子。</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 rgb(69, 69, 69);">一路上振仓老汉教了我几句话,就说队里欠分配给我的现金,无钱兑现,我等着清欠的钱回家过年,一派不合逻辑的瞎话。</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 rgb(69, 69, 69);"> 那是一间黑魆魆的住房,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面,家徒四壁的炕上,破旧肮脏的被褥间躺着一个垂危病人。那教员四十多岁,面色憔悴,坐在一个破旧的板凳上,一见我们便知来意,可怜巴巴道着困难,乞求宽限。振仓老汉熟识那人,和颜悦色地说了该说的话,便推我上前。我见眼前这惨景,心中一阵酸楚,怜悯之心顿生,终于没有说出那番鬼话。</span></p><p class="ql-block"> 没讨成债,<span style="color: rgb(69, 69, 69);">回程路上我不敢批评大会计如何,却抱怨振仓老汉拿我当枪使,拉我当黃世仁。老汉说这也是没办法,老理是欠债不能过年,这是年关,不来讨要不行。明知没结果,有枣没枣抡杆子打几下。那家是有病人在床,不然人早就躲了,你找都找不着。由此我真真切切体会了什么是年关和躲债,想那教员过年是什么样的心境。</span></p> <p class="ql-block"> 年三十。</p><p class="ql-block"> 一大早,我刚起,均桂二哥便来找我去家吃饭。我推辞说过年了,你们一家团聚,我去不合适。他不依,说均林回来,才到家,想见你。均林是他四弟,我的至交,前年入伍。去年探亲回来送我一顶北方部队配发的羊剪绒棉军帽,带着护鼻,我视为至宝。一个月前夜晚拉着粪车戴着它,一个小子从后面抢了就跑,我追了两条街道,拼死夺回。他趁公出,坐一夜火车回家。农家善起早,二哥二嫂凌晨三点多钟便起来打点过年的吃喝,包饺子、炒菜、宰了两只鸡。热气腾腾中先捡了一铝盆饺子,送去隔院的父母。二哥摆上炕桌,招呼我和均林。供销社打来的高梁烧,从不喝酒的二哥斟了滿盅,均林睡眼朦胧中陪我饮酒,说闲话。</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 rgb(69, 69, 69);"> 回到青年点,没坐上一刻钟,均哲来找,让我给照几张相,我拿了那台上海58-2型135相机,去了他住的院子。那院子住着支书谷均胜父母及兄弟姐妹六人,均哲与他们弟兄是同一个爷爷。此时方知,找我照相是虚,留我吃饭为实。只是才十点多钟,乡下这时节只吃两餐,开饭还早,便在院里看他们兄弟"扔坑"。这是正月里乡村老少爷们最流行的娱乐,十分简单。每人手里都有一个灌了铅的圆形铁篐,叫铅砣。挖一个将能容下铅砣的坑,两三米处划一横杠,玩者依次从横杠处将铅砣扔向小坑,进坑或距离最近者为赢。每次贏资为一两分钱。支书褪去往日开会时的严肃,孩子般依次排队扔砣量距,滿院的欢乐。</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傍晚,青年点里,我生着站炉子,烧了茶水,拿了香烟糖果,粗瓷饭碗斟茶,请了十来个相处甚好的青壮年男社员,鞭炮声中说说笑笑。我注意到均有只坐了一会儿便推说给二叔办过年的事,匆匆走了,他算我的铁哥们,我知道他急着回去干什么,追了出来。</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 rgb(69, 69, 69);">谷均有,二十七八岁的光棍汉,从小没了爹娘,只有一个亲叔叔在队里当木匠,大脸盘长了一对小眼睛,笑时只剩一条缝,相了多次对像都不成。每年公社派工,队里多派他去,结识了外队外公社的许多朋友。他住的独院偏远,进入腊月农闲,纠结一帮四乡闲汉,耍钱弄鬼。这些人夜间聚集,挡了窗户,摆上炕桌,上方一盏小瓦数灯泡,旧报纸当灯𦋐,一束光线聚焦炕桌上几双眼睛紧盯的两叠扑克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69, 69, 69);"> 近日公社通告,正月里严禁赌博,并组织民兵抓赌。抓赌队根据举报,白天踩点,晚上行动,围住院子,破门而入,抓获后收缴赌资赌具、罚款,首恶者押上拖拉机,游乡示众。</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 rgb(69, 69, 69);">我不无担心地说,你别同我弄玄,你不好拒绝那帮人,就在我这里住着,他们找不着自然散了。千万别折腾了,抓住游街,坏了名声,媳妇更没法找了。他悄声狡黠地说,没事,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我说你弄反了,谁是狐狸谁是猎手?他不听劝,笑着走了,我心里骂道,你就找死吧!</span></p><p class="ql-block"> 入夜客去,衬里不断的响着零星的鞭炮声,深夜时依然寂静。夜空里看不见悬着的那弯月,刮着清冷的风,我一人半卧在青年点的土炕上,读书到凌晨。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大年初一</p><p class="ql-block"> 继春是个实心眼人,大年初一我还睡着,就跑来找我,催我起来,看着我洗潄,一定要我到家吃一顿年饭。他们过晌就要阖家去丈人家窜门了。吃饭间说的最多的就是安慰我别因回不了城着急上火。饭菜是倾其所有,也有酒,也是高粱烧。继春嫂子一面照顾孩子一面陪着说话。</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 rgb(69, 69, 69);">早饭后就是拜大年,男女老少都穿了过年的衣服,村子不大,人们多多少少都沾点亲,各家各院窜动。少的给老的拜年,听说以前旧例是要磕头的,如今移风易俗,先向毛主席行礼,再向老辈人鞠躬。未成年的孩子还是要磕头的,这头不白磕,得压岁钱。老人头几天就准备好的,老人笑的展开了满脸皱纹,孩子们笑成了朵朵花儿。</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 rgb(69, 69, 69);">拜完年,年轻的夫妻带上孩子准备去丈人家窜门了,七姑八姨,整个正月。拿的年礼主要便是草纸包的一斤装油糕,上面铺了彩色印有图案的装饰纸。这东西往往收了女婿的,儿子又送去自已的丈人,循环往复,个把月打开,点心已经变硬。</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 rgb(69, 69, 69);">辞别继春,路上迎面碰上均有领着几个陌生的汉子出村,冲我笑笑,看来狐狸又得逞了,一想也是,年三十谁不在家过年,抓什么赌呀!</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新年的阳光明媚,几只喜鹊就站在路旁的树枝上叫喳喳。均成三哥又约我吃午饭,还叫上支书。我不觉孤独,心情不错,吟起陆放翁的那首《游山西村》:</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 rgb(69, 69, 69);">"莫笑农家腊酒浑,</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 rgb(69, 69, 69);">丰年留客足鸡豚。"</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 rgb(69, 69, 69);">但我最喜欢的却是后面两句:</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 rgb(69, 69, 69);">"山重水复疑无路,</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 rgb(69, 69, 69);">柳暗花明又一村。"</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几十年过去了,每到年关,团圆饭后,喧嚣结束,夜阑时分,脑海中每每浮现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在农村度过的那个鼠年春节,久远了反更分明:袅袅炊烟,小小山村,垄上残雪,小溪冰融,父老乡亲,质朴笑颜,感怀孤独时给我的温暖。难忘城里掏粪的伙伴,相濡以沫,合衷共济。他们一生事农,从未离开过那方土地。前年我回村,均桂二哥年已八旬,身体尚好,有了重孙女,老伴不在了,仍算四世同堂。继春已于六年前过世,若活着也应是这把年纪。我想念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与均桂二哥合影 2018</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