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能看见前世今生的神湖——山南拉姆拉措旅行记录

简人(李云良)

<h3>  泽当客运站没有直达拉姆拉措的班车,问询时女售票员瞟了我一眼,懒洋洋地抛出一句话:“先买到查加县城!”。早上九点半,那辆蓝色的宇通大巴才像个孕妇一样慢腾腾地出站了,一路停停走走,太阳开始升得老高,明晃晃地落在树叶、河流上。过了曲松县城,道路狭窄得仅能供单车行驶,那是一条积满灰尘的颠簸的土路。车驶过时,几十公分厚的灰尘便在轮胎下滚滚而起,像浓雾一样漫天飞扬,看着远处行驶的卡车,背后都像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视野中开始出现无穷无尽的群山,那漫无边际的土路仿佛一条扭曲的麻绳,而我要前往的加查县城依然远得杳无踪影。</h3><h3>  这是我入藏以来走过最糟糕的道路,大客车的时速估计每小时仅二十公里,目力所及之处,灰色的山,灰色的树木,灰色的积雪,整个世界都笼罩在灰色的尘土中。当汽车艰难地抵达山顶,车窗玻璃外早已蒙上一层黑灰色的尘土,因为温差,车内的玻璃开始滴水,灰尘仍不断透过密闭的窗户钻进来,我夹杂在一车的藏民中间,每当山道颠簸时,总听到后座几个藏族妇女夸张的尖叫声!</h3> <h3>  从泽当经曲松、加查至朗县,可以抵达林芝的八一镇。但临行前我将登山包寄存在泽当的招待所里,这就意味着我将从加查重返泽当,意味着将再次经过这条令人痛不欲生的道路。现在我坐在摇晃的车厢里,一直为自己错误的抉择而追悔莫及。路边的山体看上去显得松垮不堪,光秃秃的山上寸草不生,远处是屏障似的灰褐色的群山,它们不断在我眼中涌现。道路的左侧就是万丈深渊,我不经意窥见沟壑中一辆汽车的残骸,心底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我想:如果在雨雪天,这无疑是一条彻底的地狱之路,塌方、落石、暗冰将如影相随!翻过海拔五千多米的布丹山垭口,从泽当到加查128公里,五个半小时后,大巴车终于离开了这条噩梦般的道路。当我灰头土脸,疲惫不堪地站在加查县城的街道上,看着身后乘坐过的那辆大巴车,此刻的它简直像一条刚刚穿过泥土的蚯蚓,满身污灰,正谦卑地趴在大街上。</h3> <h3>  和很多偏远的藏地城镇一样,加查县城充斥着各种取名为拉姆拉措的杂货店、理发店、饭馆和招待所。高原的阳光暴雨般倾泻在街道上,我眼中的加查县城就像一个饿得前胸贴着后背的削瘦男人,弥漫着粗粝而邋遢的气息。街上停着很多招揽生意的面包车,偶尔飘过几个吹着口哨的藏族小伙子,整个下午,我没有看到一个前往拉姆拉措神湖的背包客!</h3><h3> 从加查县城到拉姆拉措68公里的路程,翌日早晨,我搭乘藏民的越野车前往,过了琼杰果寺遗址,海拔已上升到4600米,路边也有了积雪的痕迹,寒风吹过时,我接连打了好几个哆嗦。汽车开始爬山了,听说在山路未修好之前,所有的人必须花四个多小时徒步前往。司机在车内千叮万嘱,到了神湖后千万不可高声喧哗,否则会遭受冰雪和雷击……我好奇地问司机:“你有没有在神湖中看到过来世?”司机用力点点头:“看到了!”在这种事情上,我一贯相信藏民的真诚。司机还告诉我,观湖时要先煨桑和向神湖祭献哈达……路上,我一直在猜想,拉姆拉措,这位藏传佛教中最高的女护法神,今天会不会向我透露命运的玄机?往神湖挺进的土路上乱石纵横,好在藏族司机车技高超,每次他都能娴熟地避开突兀的石头和深陷的泥坑,在这段几乎令人崩溃的烂路上行驶了一小时后,终于逼近拉姆拉措湖边了!下车涉过乱石滩,翻过一座小山包,眼前突然经幡翻涌,猎猎作响,在三面陡峭的山体下,一汪明亮的湖水就镶嵌其中,走到湖边可清晰地看到水下沉积的哈达,越近湖心,湖水的颜色越深,它让你相信,这个小小的湖心一定隐藏着巨大的秘密。 </h3><h3><br></h3> <h3>  “拉姆拉措”在藏语中意为“吉祥天姆湖”, 吉祥天姆是个肤色蓝青的凶神,因其主生死、瘟疫、善恶,有大吉祥,在藏民心中备受推崇。拉姆拉措湖面海拔5080米,虽是个不足一平方公里的小湖,但在藏区却名声显赫。其实,在西藏众多的湖泊中,它无论从面积、海拔,美感等方面,都无法上榜。但就是这个位于海拔五千米以上的群峰之间、冰封期长达半年之久的高山淡水湖,却神圣到令每一世达赖、班禅和另一些高僧们都前往朝觐、膜拜,据说西藏历史上的达赖喇嘛、班禅等大活佛圆寂后,在寻找转世灵童之前,必须到此进行观湖,以求得最直接真实的景象,譬如灵童出生地的山川风貌、村落房屋、甚至灵童玩耍时的相貌动作……<br></h3> <h3>  记得客栈老板曾对我说过,经过三天沐浴斋戒后,只要虔诚地向湖中静心凝望,神湖就能向朝圣者显示出各种幻象。现在,面对这枚人们探求来世的宝镜,我突然明白为何有那么多人不畏艰险而来,万水千山又怎能阻挡那些朝圣和窥视命运密码的脚步?</h3><h3> 一同转湖的藏民告诉我,这一带的人经济富裕,每年夏天有两个月专挖虫草,平常在家放牧牦牛,一般人家都有上百头牦牛,按每头七八千元计算,也是个不小的数目,单夏季两个月,熟练的藏民能挖到虫草七八万元,最差的也有二三万。</h3><h3> 挖虫草是个苦差事,不仅因为虫草的生长地海拔极高,更因草甸上、灌木丛下,虫草只在地表露出小小的真菌头,其余全部隐藏在泥土中极难发现。他用夸张的表情告诉我,附近的藏民每到加查县城,买衣服和鞋包往往一买就是几大包,有的藏民还在拉萨买房过冬!</h3> <h3>  听说只有站在湖顶的观景台上,才能一窥神湖的全貌。于是下午继续租车,由崔久乡向北直奔拉姆拉措山顶观景台。</h3><h3> 道路尽头,我开始下车徒步。海拔渐渐升高,山坡上布满了黑褐色的巨石,背着沉重的摄影器械攀登海拔5400多米的山顶,我气喘得非常厉害,每走几十米,就得停下来休息。在藏区漫长的旅行中,原以为自己已完全适应了高反,其实它只是深藏在身体的某个角落,此时又伺机蠢蠢欲动了……</h3><h3> 待到日影西斜时,我终于爬上了山顶,这里是观湖的极佳之地,班禅观湖曾坐过的观景台上,挂满了经幡和画满神符的小纸片。现在,拉姆拉措神湖就躺在山脚下,像个神秘的头盖骨,四周被雄伟连绵的雪山所环绕,我凝视着夕光中的神湖,看夕阳在群峰中渐渐消失,当周围黯淡下来,山峰变成了黑色的剪影。俯瞰这西藏最具传奇色彩的湖泊,我发现它并不在眼前,而是安静地躺在远方的曲科杰丛山之中……</h3><h3> 传说中的神迹终于没有降临!我无缘从湖水的倒影中看到自己的前世今生,但我觉得世界上再没有哪个湖泊能像拉姆拉措神湖这样,令朝拜者心生敬畏!</h3> <h3>  从加查县城辗转经桑日县,再转车至曲松县城,汽车百转千回间,交错林立的土林陡崖突然从天而降,司机提醒我,曲松到了!这个山南地区的小县城,原名“拉加里”,据说当年从阿里西迁的一支吐蕃后裔选择此建立王朝,是因为此地土林环绕、地貌神似阿里。</h3><h3> 曲松县城很小,大街上杂乱地遍布着各种店铺,由西至东只消五分钟便可逛完,但它却是赫赫有名的拉加里王宫的所在地。拉加里王宫早期的建筑,在藏语中称为“扎西群宗”,如今已是一片废墟。走在沧桑的土林上,在残垣断壁中穿行,我第一次感到历史的沉重和逼迫!当我迈上拉加里王宫的第一级台阶,仿佛掀开了一本厚重经书的某一页,七百年前的王宫和村落,对我而言形同迷宫,而更多的故事都已消隐在岁月的尽头。</h3><h3> 当我走下土林的台地时,发现停在街角那辆开往泽当的中巴车已不翼而飞,一个晒太阳的当地人告诉我,班车已在半小时前开走了。我清楚地记得从桑日到曲松时,拦的是一辆泽当车,在曲松下车时,我反复问过藏族司机:“回泽当最晚是几点钟?”司机笑着说:“放心,最晚下午四点至五点!”可现在是下午四点,太阳仍高高悬挂在头顶,而我却正为怎样返回泽当而愁眉苦脸。这是一座人口仅三千左右的县城,除了饭店前晒太阳的四川厨子和围成一圈闲聊的藏民外,不时看到几个藏族妇女赶着一群牦牛从农业银行门口经过,大街上的行人却显得寥落晨星。正在我发愣的时候,派出所门口的一个民警突然开口叫住我:</h3><h3> “你是来旅游的吗?”</h3><h3> “嗯”</h3><h3> “进来把身份证登记一下!”,我在惊讶曲松民警的敬业精神的同时,也停下脚步审视了一下自己,我的腰上跨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相机包,冲锋衣脏得几乎很难辨认原来的颜色了,柱着一根登山杖。从出行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我估计自己胡子拉碴的模样多少显得令人不安,摸摸脑壳,想起出门之前曾刮了个光头,我突然感到非常纳闷,难道我形迹可疑得像个逃犯?尽管如此,但在大街上,众目睽睽之中被人带进派出所,这在检查证件频繁的藏区还真是第一回! </h3> <h3> 年轻民警脸上的笑容还算和蔼,我虽然一肚子不快,但只能随他进了派出所,没有想象中的种种盘问,递上身份证时,我嘴里嘟囔着:“我在大街上都得登记身份证?我这是在自己国家的土地上行走吗?”负责登记的民警抬头看了我一眼,解释说:“在曲松,外来人员都得登记身份证,麻烦你了!”我自我解嘲地说:“我像坏人吗?”“不是这个意思。”带我进门的民警一脸尴尬,转身倒了一杯茶递给我:“这是我们的工作,希望您能理解!”</h3><h3> 我能努力理解曲松派出所的登记制度,但我至今仍无法理解曲松县城的班车。当阳光从街道的左边移到了右边,我坐在超市门口的台阶上足足抽了半包烟,可五点之后,另一辆由曲松发往泽当的班车,因为凑不够人,只好闷声不响地停在墙角蓝色的阴影中……</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