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我曾经历过的中越战争

讷言

　　说说我曾经历过的对越自卫反击战

——纪念对越自卫反击战40周年

    今天是对越自卫反击战40周年纪念日。40年前的2月17日，对于很多人而言都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而对我们却是一个刻骨铭心、终生难忘的日子。

怎能忘记，1979年春节当许多人还在忙于走亲访友、推杯换盏，仍然沉浸在节日的欢乐之中的时候，而我们正紧锣密鼓地进行战前准备，包括临战训练、物资筹备和思想动员。那时，身为军人的我们深知战争的残酷，随时可能面临生死考验，‘也许这一倒下，便是永别；也许这次告别，再无归期；也许这个春节，将成为我们人生的绝响……’这些‘赴死’的念头时刻萦绕心头。时至今日，我仍可坦然言之：彼时，我们内心实不愿战事燃起。常言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那时，我们入伍尚不足一年，毫无实战经验可言。况且，我们正值青春年华，人生画卷刚刚展开，心中满载着对亲人的不舍与对未来的憧憬。总之，1979年的春节，我们心中充满了惆怅与忐忑。

我记得春节刚刚过完，部队就为我们发放了钢盔、防毒面具、急救带、一双钢板底的军鞋（防止越南埋设的竹纤利器）等各种作战防护用品，每个人还都剪短了头发（便于负伤包扎）、在帽子和衣服规定的位置上注明了自己的血型（便于负伤抢救），我还借任给养员之便，上街购得一黄色手提包，用以存放冬装、不便携带的夏装、相册及36元现金等物。令我记忆最深的还是那封含泪写下的“遗书”，信写得很简单很短，“我亲爱的爸爸、妈妈、姐姐、妹妹：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就已经牺牲了，我希望你们千万不要互相埋怨、过分悲伤，要好好的、快快乐乐地活着。姐姐、妹妹要尽可能的抚慰、照顾好爸爸、妈妈。”简而言之，我们已做好为国捐躯、马革裹尸的准备。

那时候我们在心里头虽然有些不希望打仗，但当战争真正向我们走来的时候，不管是作为男人还是作为军人的我的那些战友们仍然坚定地挺起了胸膛，勇敢地扛起了他们的责任。我清晰地记得，连队的每一位干部战士，在临战前的那个夜晚，都郑重其事地写下了请战书，有的甚至满怀激情地递交了入党申请书，他们个个摩拳擦掌，誓要在战场上奋勇杀敌，以实际行动争取成为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

2月17日凌晨，在几声吱吱的信号弹响过之后，紧接着前方响起了隆隆的炮声（当时我们作为预备队正在边境隐蔽待命），“对越自卫反击战”正式开始。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就陆陆续续地看到有许多伤员和牺牲的战友或被汽车拉着或被民工抬着送往后方，此时，我们虽然仍匍伏路旁隐蔽待命，但那些牺牲或负伤的战友下垂摆动的手或腿以及伤员身上被鲜血染红的绷带和用网套盖着牺牲的战士的遗体，仍然看得很清楚，有时还能看到汽车、担架过后留下的一滴滴血迹，看着这些当时我们的心里还是有些紧张和发怵的，我记得我身旁的一个战友向我说道：讷言，仗真的打起来了。我看着他本想说几句安慰鼓励的话，但还是欲言又止……。随着战况的发展，我们也很快推进到了越南境内，后来我所在连队都分散配属到了各营，我和副指导员与二排一起配属到了二营，我和副指导员跟随营部一起行动。我记得，当时我背有一套战备行军锅（含盆子、锅铲等）、几斤大米、几块压缩饼干、铁锹、钢盔、弹匣、衣物等等，我的负重约有三十至四十斤，踏出国门那一刻，眼前赫然堆放着众多枪支弹药。由于我未配枪，便毫不犹豫地拾起两枚手榴弹（再多也无力携带），将它们插入弹匣，心中暗自盘算：一枚以备不时之需，用以抵御敌人；若情势危急，另一枚则作为最后的手段，誓与敌人玉石俱焚。

出境战斗虽然只持续了20多天，但它留给我们的记忆是终生难忘、永远不灭的。

    战斗持续两三天后，战场上人尸、牛尸、猪尸遍地，它们日渐膨胀，腐臭弥漫…目睹此景，心生凄凉；嗅其气味，令人作呕。战争的残酷与恐惧，无处不在，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我们的心灵。

2月的越北，白天黑夜气温反差极大，说实在的，当时是真的要感恩那件雨衣，白天遮雨（当时经常下雨），晚上既当床单防潮防水，还要当被子挡风取暖。近三十天的战斗中，我们未曾脱下鞋袜、衣物，一双鞋袜、一套衣衫反复干湿，整整陪伴了我们一个月。雨水浸泡下的肌肤，如同泡水的馒头般松软泛白；白衬衣被汗水与泥泞染黑，散发出阵阵恶臭，每个人的身上都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气味，更有许多战士因潮湿而烂裆。还有，就连拉了大便之后也只能就地取材寻找树叶之类的东西清理卫生。

在战场上吃一顿好饭也是一个大问题，有时刚到一个地方，就得急急忙忙地挖灶做饭，可往往饭还没煮熟，就接到紧急转移的命令，更何况在野外，挖灶做饭的条件本就恶劣，一旦遇上雨天，更是难上加难。菜肴里既没有油，也没有盐，更别提其他调料了，就连找到合口的青菜都是奢望。偶尔，我们会设法捉到一头牛、一头猪，或是杀一只鸡，简单地用水一煮，肉还带着血丝就匆匆入口，只要能勉强填饱肚子，就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压缩饼干吃个几次还行，吃多了根本就咽不下去，在我的记忆中，那近三十天的战斗岁月里，从未品尝过一次真正的饱餐。

喝水也很难。出国前夕，每人分到了一小瓶净水剂，据说有消毒杀菌之效。行军打仗时，一旦水源匮乏，我们便不得不在稻田中取水，尽管那里粪便随处可见，但我们只能无奈地打上一缸子水，加入净水剂，稍作净化便一饮而尽，只为解渴，因此，导致不少战士腹泻不止。

当然，战争中最难、最重要的问题还是个人的生存问题。除了正在交战中存在的死亡、负伤风险之外，行军、休整也无安宁、轻松之时。白天行军打仗已是十分疲惫，晚上转入防御休整，也只能露宿在山间，每到一个地方各人都要拖着疲惫的身躯挖一个“猫耳洞”，和着湿漉漉的衣服藏身其中，这个“猫耳洞”不仅要防风、防雨，更重要的是要防止敌人的炮弹轰炸，阵地上虽然布置了许多明岗暗哨，但外面时不时地冷枪声和鸟鸣虫叫，特别是越南特工的偷袭（因为团里经常有被越南特工偷袭的通报和提醒），都会使我们心惊肉跳、精神特别紧张，难以安心入睡。总之，在近一个月的战斗中不仅时时刻刻面临着死亡、负伤的危险，而且连一个安稳觉也没有好好地睡过一个，身心时刻紧绷，死亡、负伤、疲惫如影随形。

当然，给我记忆深之又深的还是强渡奇穷河及过河后的人生一劫。我记得很清楚，过奇穷河时敌人凭借占领的山头优势，用机枪向我过河部队不停扫射，子弹在头顶呼啸、在耳边回响，那个惊险、惨烈场面丝毫不比书本、电视上描写的逊色，然而，我们依然义无反顾地冲破了奇穷河的封锁，战友们的鲜血如同悲壮的旗帜，染红了奔腾的河水，一些英勇的灵魂永远留在了那片波涛之中。

1979年3月4日早晨7点钟左右，部队渡过奇穷河之后在某高地（名称不知道）临时休整待命，我见到了一个熟识的连队给养员，他背着一筐米饭站在狭窄的田埂上。久未尝米饭的我早已饥肠辘辘，急忙奔向他，拿起战时的口缸，迅速舀满米饭，正欲品尝，敌人的子弹突然如雨点般向我射来，嗖嗖的一声声从我耳旁掠过，顿时，听到有人指挥：有敌情，快隐蔽！我丢掉米饭迅速向高的方向跑去，匍伏在一个地炕后面，紧接着敌人又一个连射（有3～4发子弹）向我打来，子弹打在离我脚后跟只有30～40公分的地方，溅起的泥块足足有一米多高，这一梭子弹过后，敌人再也没有任何动静了，阵地上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我也躲过了人生一劫。至今我都没有搞清楚：一个小山头上有近300人，敌人为什么只是单单地撵着我打？我想不会是我背上背的黑色行军锅让敌人误认为是什么“核武器”了吧？再者，我在部队时一直担任连队的“后勤兵”，除了新兵时期的队列训练，单兵战术于我而言完全是空白。然而，当敌人的子弹呼啸而来时，惊慌失措的我竟未奔向敌人正面，反而误打误撞地跑到反面隐蔽，侥幸逃过一劫，否则早已成为敌人的靶心。我还想：为什么号称世界第三军事强国的军人接连一个点射、一个连射都没有打中我？面对这些不解，我心中只能暗自感叹：真是天不绝我啊！

3月5日下午，正在挖“猫耳洞”的我从收音机上收听到了中央军委关于撤军的消息，下午6点左右我们接到了撤退命令，撤回时，一路上偶尔还能听到后面零星的枪声和“跟上”的呼唤声，由于在境外20多天不曾歇息的战斗，神经一直高度紧绷着，加上生活在异国丛林，吃不安、睡不宁，又经历了一夜急行军，我们自己疲惫到了极点，走路完全是迷迷糊糊的半睡着走，一到达目的地，我们瞬间如释重负，迫不及待地放下装备和背包，不顾地面的泥泞或污秽，倒头就睡。那一刻的香甜与安宁，仿佛婴儿在母亲怀抱中的熟睡，那种温馨与满足，是未曾经历过的人所无法体会的。我记得我那一觉足足睡了10多个小时，醒来后，我缓缓睁开眼，环顾四周，过往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心中不禁泛起一丝不自信。随即用手指揪了揪大腿，啊，我真的活着回来了，我是战争的幸存者，也是战争的幸运者。

    整个“越战”虽然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月时间，但实践证明我们的部队是敢打敢拼英勇善战的： 号称世界军事强国的美国，在越战中没有拿下谅山，而我们只用了几天就拿下了，号称世界第三军事强国的越南被我们教训了、打趴了。我们的干部战士英勇无畏，面对敌人的炮火毫不退缩，他们的心中只有胜利的信念，没有死亡的恐惧。与我乘同一列火车参军的同乡战友，战斗英雄赵怡忠，在战斗中，他身负重伤，仅凭双腿艰难爬行，却依然坚持指挥战斗，誓死不下火线，直至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血洒战场，英勇捐躯。我隔壁连队的同年入伍战友傅越强，他奉命去炸敌人的掩体，途中身负重伤，但他仍然顽强地爬向敌人，最后炸毁掩体与敌人同归于尽； 我的老战友、好朋友、老乡黎时金，在战场上他把生的希望留给别人，把死的可能留给自己，行军途中，他作为班长还帮助新战士背设备（谁都知道，战斗中多一份负重就等于多一分危险），因背负太重，走路不稳，而踩触了地雷不幸牺牲。在整个“越战”中像这样的英雄事迹有很多很多，可以说他们真不愧是“新一代最可爱的人”。 冯小刚在电影《芳华》中曾用了短短几分钟来表现“越战”中瞬间的惨烈，令许多未曾参加过战斗的人看后都觉得难以想象。其实，真实“越战”战场上许多战斗绝对比那要更加惨烈和悲壮，难怪唐代诗人王翰曾有“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的豪迈叹息。据说，《高山上的花环》的著名作家李存堡曾经介绍过：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我军参战部队共20万人，伤亡27000多人，其中阵亡6000多人，负伤21000多人，由此可见我军伤亡比例占10％还多。

    今天，每当我在悠闲地享受生活时我都会自然而然地想起那些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那些身体致残的英雄、那些埋骨异乡的烈士。我特别怀念战前我们连队的“菜三角”：做菜的炊事班长张玉海，种菜的生产组长黎时金（我是买菜的给养员）。我记得张玉海颜值很高，是现代人所称的正宗的“小鲜肉”、小帅哥，他很有水平也很有工作能力，待人和蔼，工作认真负责，战时他调到二排四班当班长，战斗中他身负重伤，至今仍单身一人在郑州疗养院躺了40年，从未下过床。黎时金，我一个专区（现为咸宁市）的老乡，他为人憨厚，既是我的战友、老乡，也是我的好朋友。我当新兵想家时都会去他那里坐一坐、聊一聊，然后就轻松了许多。战时他调到友邻师担任班长，战斗中他光荣牺牲，时年仅22岁。如今我常想，如果他们仍在世，定会比我更加出色，更有成就。每当我父母对我有依赖时，我都会自然而然的想象到一个失去儿子的父母的痛彻心扉、痛不欲生。

　　岁月悠悠，光阴荏苒。40年过去，今天我们虽然已苍颜皓首，两鬓斑白，但每当我们回首起那段虽已远去但又刻骨铭心的岁月时，我们可以自豪地说：我也曾经为了国家吃过苦、受过累、拼过死、玩过命。战斗中，我虽未与敌人正面交锋，却也经历了生死考验，目睹了战争的惨烈，体验了军人的责任与担当，仿佛从鬼门关前走过一回，现如今身体上留存的那些病痛或许正是那场战争的印记。不仅如此，那场战争还给我留下了宝贵财富：我知道了生命的脆弱，更知道了生命的宝贵，我知道了满足，更知道了感恩。每当我遇到不顺心的事或吃亏的事时，我就会想想那些牺牲的战友，与他们相比我的一切都是赚的，我没有牺牲在战场上我的一生都是赚的，我经常告诉自己：我失去再多也是赚的，也应该是满足的，为此，我一生要少怄好多闲气。40年来，我虽然没有大富大贵、大红大紫，但我也过得平平安安、舒舒服服地。

军人要时刻准备打仗，但军人绝不好战，更不是屠夫。我愿世界上永远没有战争，我愿我的祖国远离战争、永不受欺凌，我愿我的同胞安享太平、安居乐业。

2019.2.17

我所在的43军作战路线图

中国政府发表对越自卫反击战声明

战斗动员

战斗宣示

大军出动

战斗一角

惨烈的战场 牺牲的战友

抓获的俘虏

我们连队战时使得的82无炮

凯旋归来

慰问信

嘉奖令

慰问品

战斗纪念章

烈士陵园

去时绿郁葱葱，回时坟茔层层。

望我们的英烈们永垂不朽！

我的战友、老乡、朋友黎时金烈士墓

我的战友、朋友、领导张玉海班长。

在中越战争40周年纪念日里我由衷的祝愿：

那些长眠在南疆的战友永垂不朽！

那些为国负伤致残的战友多保重！

祝我亲爱的战友们：在新的一年里，吉祥如意，健康长寿，阖家幸福！珍惜好未来，畅享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