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另一种可能（《旅行的艺术》之十七）

毛歌

旅行者的路上，你会带什么样的书?我自己就常常拿这样的问题来问自己。到沈从文的故乡，是不是要带《边城》？到了东北，萧红的《呼兰河传》不应该拿在手上吗？而厚重的关于梵高的传记或者他和一生都在支持他的弟弟的通信是不是应该在漫长的飞机上重新阅读，而到了墓地，就在那里的长椅上坐下来，随意翻开一页，深陷沉思?

在旅行者的行囊里，某种意义上，比换洗衣服更加用心放在里面的，除开旅行者的态度，时间之外，就是他的书。我曾经读过两本女性旅行者写的书。一个是从小就羡慕写《三个火枪手》的斯蒂文森，长大了，就将斯蒂文森当年从家乡到太平洋的路线标记出来，以仿古者的身份，重走这样的路线。一个是被拜伦在希腊半岛写的爱情诗歌陶醉，便选择了一个日子，要重新走在拜伦的踪迹上。这种时间上奇妙的错位安排，使得“物是人非”这四个字就有了真正的分量，拿情感做底子的旅行，就变得滋润起来。在大溪地，一个旅行者的收获，不仅仅是沐浴着那里的阳光或者和鲨鱼一起游泳，虽然这些也很令人留恋。我更加主张，身处大溪地的旅行者，一方面要坐在木船上，看土著民族的船夫如何唱歌，头上的花环，蓝色的天空，翡翠的海水，阳光和风，空中的鸟，远处岸边的树，一切都透明和喜悦。一方面就去想当年那个来到这里的伟大画家高更，他回到巴黎之后带给欧洲和巴黎艺术中心的是怎样的一种冲击，当你去高更的故居访问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他再也回不到巴黎了！回不到巴黎，对于高更和现代艺术历史的变化是一件具有历史意义的事情。大溪地因为受着热烈阳光的照耀而使得土著民族，尤其是女性具有丰乳肥臀的自然形态，高更被这样的生命样式所吸引，他留在那里，除开艺术，还有他的灵魂。

《碰巧的杰作》扉页上有一句话：“想象另一种可能。”这行小字，很容易被忽略，其后果可能会严重影响到如何阅读整本书。

这本书，被我一次又一次放在背包里，在候机厅，在二十多个小时的飞行途中，在旅舍，在遥远的咖啡馆或者正好是秋天叶落的异国的森林里阅读，很多时候正好读完波纳尔的故事，很多时候又把自己放在二战那个在集中营里被屠杀的女性生命上，那时候她刚刚26岁，怀孕四个月。一本谈论艺术的人生和人生的艺术的作品，究竟怎样的值得我放在旅行的背包里，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书的厚度正好合适，而带着故事要素的文字，奔涌着情感和宽容的认识。什么是“另一种可能”啊？旅行的本质不就是这种可能性的不断出现吗？你无论做怎样的准备，也预测不了旅行途中的变化。你连飞机邻座是男性和女性都无法预测，就足够让你深感不安了，随之而来，你很有可能交到一个朋友，彼此留下联络的信息，或者像我一样，因为拿出来《柏林童年》，就有了和邻座一个来自柏林的老太太有了说话的途径。你怎么会想到，她在柏林的家就靠近瓦尔特·本雅明的家，这种缘分使得你手上的书和自己有了不一样的亲近，那些记述冬天炉子里被烤糊的苹果的味道就会从文字里溜出来。我后来请她用德文在扉页上写下“狗年快乐”几个字，以至于每次有朋友到我的书房坐一坐，我就会把这本书的故事讲出来，觉得二十世纪四大散文随笔之一的《柏林童年》和我有着不一样的关系。

想象另一种可能。没有比这样的感觉更能令旅行者兴奋了！我那个成都的朋友，喜欢到处旅行，在古巴，她不仅仅是为了看那个人类历史上罕见的理想主义者的诞生地，她甚至深信自己的直觉，而听从墙壁日影下的歌者的指引，走进酒吧，在那里，她发现了旅行所延伸出来的小径，那不是随意附加的，而是旅行蔓延出来的意义。

这种可能，恰好揭示了佩玛·丘卓所深刻发现的“不确定性”意义，如果用中文来说，这种“不确定性”就是“无常”。于是，了解这种不确定性，并且和不确定性生活在一起，就不仅仅关乎某一次旅行，而是涉及到全部的人生。谁又不愿意接受“人生就是旅行”这样通俗的概念啊！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了不起的哲学家，寻得生活的意义并且朝这个方向发展，变得越来越重要。旅行的途中，充满变化，惊喜随时而来，而悲苦也不会总是迟到。两方面捏合着，就成就了我们这样的生命。

在去伦敦的飞机上，我带着的的书依然是《碰巧的杰作》。我很感谢作者在《致中国读者》这篇前言里给我再一次深刻的惊醒，而一开始讲述的那个法国飞行先驱者的故事，使得我拥有了一种“打动人心的脆弱之感。”一张普通的照片，会带来事件可能的不同结局，“以及未来会发生的种种。”——旅行和旅行中所阅读的书，一个故事，一段话，整本作品的思想与哲学，会再一次为旅行提供多种可能性，以至于我们懂得生活的开阔度，以敏锐的感受来回应人生旅行中的各种情形，要来的不挡，该去的不拦，就像这本书里面谈到博纳尔的时候讲到的一句话：

一份足够丰饶的想象力可以让一个狭小局促的世界显得无边无垠。

（图文原创，写于去伦敦的飞机上。毛歌微信号：maoge5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