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长恨歌》上

湖心月

这个长恨歌不是那个长恨歌，是王琦瑶的故事，小弄堂里长出来的三小姐，没有冠军的艳冠群芳，没有亚军的风情万种，却亲切而柔和，仿佛初中时那个同桌，雨巷里遇到的那朵丁香，一点一点暖意，一点一点动人，一点一点刻骨铭心……

作者王安忆，她的生命也有来处，母亲茹志鹃，小说《百合花》的作者，在作家们立志于树立高大全人物的那个年月，茹的作品，吹来一丝清新温柔的和风。父亲王啸平，是南洋归侨，钟情于写作，又是人艺的著名导演，执导过《霓虹灯下的哨兵》等剧目。

王安忆执笔，宛若天成，她心思细腻如一绣娘，作品宛如织锦，字字珠玑，回梭穿绒，精丽悦目。我一直以为她的作品只有女士爱读，其实，男人的艺术感觉与悟性，才不亚于女人。君不见家中做饭多为女子，名厨里男士却更多。从优秀到卓越，需要息虑静思，潜心钻研，寻求突破。

“王琦瑶眼睑里最后的景象，是那盏摇曳不止的电灯，长脚的长胳膊挥动了它，它就摇曳起来。这情景好像很熟悉，她极力想着。在那最后的一秒钟里，思绪迅速穿越时间隧道，眼前出现了四十年前的片厂。对了，就是片厂，一间三面墙的房间里，有一张大床，一个女人横陈床上，头顶上也是一盏电灯，摇曳不停，在三面墙壁上投下水波般的光影。她这才明白，这床上的女人就是她自己，死于他杀。然后灭了，堕入黑暗。”

王琦瑶一生低调背光，却又曾两次见诸报端，一次就是在选美中荣登三小姐宝座，一次就是生命的尽头因被杀而成新闻。从如花似玉到惨痛陨落，她经历了些什么？

据说原形是民国美女蒋梅英，她独居，子女皆在国外，容貌仿佛40许人，小警察周荣鹤上门探访，目眩神迷。她肌肤如玉，窈窕动人，岁月被美丽深藏得不易发现。26岁的他对62岁的她强行一抱一吻，又央求她不要把此事说出去。九年后，他己升任团委书记，时值严打。他心头惶恐，上门哀求，原无害她之意，却言语冲突，他害怕邻居听见，勒住了她的脖子。老天从不忍收回她的容颜，但命运就是要给她这样一个惨烈的收梢。

王琦瑶承载的，是一段过去的岁月，是一种“螺蛳壳里做道场”的生活态度，哪怕岁月艰深，她也要精致体面。这种追求，让她美了一世，做女人做到极致。

但她太过重视生活的细节，重要的关卡却逐水流波，开场大而格局小，路终于越走越窄……

此书开篇，大量篇幅描写弄堂，流言，闺阁，鸽子，你以为作者墨水多了没处用，其实她在精心铺陈一个人的生命来处，生命气质，生命底色。

“上海的几点几线的光，全是叫那暗托住的，一托便是几十年。这东方巴黎的璀璨，是以那暗作底铺陈开，一铺便是几十年。

上海的弄堂总有着一股小女儿情态，这情态的名字就叫王琦瑶。

因为了这情味，便有了痛楚，这痛楚的名字，也叫王琦瑶。日积月累的光阴的残骸，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这是长痛不息的王琦瑶。”

王琦瑶与小姐妹吴佩珍，很喜欢去片场玩，她生得美，就有了一次试镜的机会。但是导演很快发现自己失误了，她的美，不是文艺的美，是家常的美。无法兴风作浪，有些拘泥不开。

导演介绍了一个摄影师给她，让她去拍一组照片。就这样，王琦瑶认识了程先生。

导演要的是性格，程先生却只要美，王琦瑶驾驭不了动态的电影，她以抑代扬的性情，却与摄影的镜头一拍即合，相得益彰。

“后来被《上海生活》选为封二的照片是她穿家常花布旗袍的一张。

照片里的王琦瑶只能用一个字形容，那就是乖。那乖似乎是可着人的心剪裁的，可着男人的心，也可着女人的心。”

王琦瑶的美渐渐出了名，她成了“沪上淑媛”，校花级别的人物，又认识了新的朋友蒋丽莉。

蒋丽莉家世不俗，她对王琦瑶死心塌地的友谊，带着整个家族都很器重王琦瑶，一个晚会连着一个晚会，王琦瑶渐渐成了晚会的心。“她是万紫千红中的一点芍药样的白；繁弦急管中的一曲清唱；高谈阔论里的一个无言。”

程先生在给王琦瑶摄影的过程中，一点一点挖掘感受她的美，渐渐的，她的美在他的心头日积月累，无以复加。

他建议她去参加“上海小姐”的选美，蒋丽莉和母亲便动用了所有的资源，为她活动起来。蒋先生建议王琦瑶一身粉红，一身果绿，以娇艳去领出最后洁白的婚纱，绚丽至极归于纯净，只能说他是太了解王琦瑶了，这一晚，王琦瑶的人生登峰造极。别人穿上婚纱只是模特，唯有王琦瑶，她娇羞脉脉，是真正的新娘。上海三小姐的桂冠，落到了她的头上。

在这段运筹帷幄，推波助澜的日子里，蒋，程，王三人，渐成铁三角。貌似牢不可破的友情，其实奔涌着静水流深的爱情。蒋丽莉对程先生一片痴意，程先生心里却只看得见琦瑶。琦瑶又如何相待程先生呢？他只是她的一个底，俗称备胎。

这时候的王琦瑶就靠着不承诺保持着平衡。不承诺是一根细钢丝，她是走钢丝的人，技巧是第一，沉着镇静也是第一。

王琦瑶刚从蒋家搬回来，就接到了百货大楼请她剪彩的电话。这一次，她被安排坐到了军政要员李主任的身边，人生，就此改变。

她问错一句话，低头知错不语，他怜从中来。

在女人的事情上，他总是当机立断，不拖延，也不迂回，直接切入正题的。是权力使然，也是人生苦短。

他这样的人事坎坷的中年，遇到如此不明就里全心信托的女人，唤起了似苦似甜的心情。王琦瑶于是成了他的外室，这是王琦瑶走错的第一步。

然而按当时当下的情感去分析，程情深而软弱，李坚毅而果决。男人是靠征服世界来征服了女人。

电视剧里的这个角色，由台湾演员吴兴国扮演，他在剧中反串虞姬，梅派唱腔，一招一式,唱念俱佳,激起了全场轰动。

这样一个层次丰富，气质出众的男人。叫阅历不深的王琦瑶如何去抵挡？他给她打开了新世界，但是，却并没有陪她走多久。

房子就在静安寺，名叫爱丽丝公寓。他爱京剧，京剧里的男旦，是最能懂得女人之美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是教科书级别的美。反而女人自己不一定懂得，那也是因为身在此山中的缘故。

爱丽丝公寓是这城市最为绮丽而神秘的一个地方。然而，程先生却还在寻找她。她家人推托她去了苏州外婆家，程先生就专程去了苏州。回来的车上，他禁不住落下泪来。渐渐万念俱灰，形销骨立。蒋丽莉来寻他，让他陪她去吃饭，他也不问她爱吃什么，点的菜是王琦瑶爱吃的菜，水果是王琦瑶爱吃的水果，讲出口来的都是王琦瑶的往事，王琦瑶己经成了梦，成了影子，可是，这个人是被影子收了心去的。就象那首歌《全世界，我只要你来爱我》。

爱就是如此悲伤而执拗……

那一边，王琦瑶的缘份，也是等人的缘，等的时候比不等的时候多，寂寞套着寂寞。每一次的离开，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她也不去问，仿佛都不用吃饭了，每天至多吃一顿，吃的是什么也不知道。

他当头的一个“敢”字，变成了当下这一个“难”字，他行踪来去无定，她心情动荡难安。他们就像深秋天气里的两片落叶，被风卷着，偶尔碰着一下，又各分东西。

在公寓苦等不来，偶尔出门一趟便失之交臂。

在那乱世之中，其实有什么是定的？连性命也作不得主。

一架飞机坠毁，罹难者名单上有位名叫张秉良的成年男性，其实就是化名的他。

她回去外婆家疗心头的伤，甜糯的苏州话，是连争执都象在温柔的呼吸，连恨都说成了爱的甜蜜。水波潋滟，流光溢彩，城墙上金黄色的爬山虎，那都是永生不变的记忆。她引起了少年阿二无限遐思，然而，众生颠倒，对她也没有丝毫意义。

她回到上海，住进了平安里。到护士教习所学了三个月，领取了注射执照，便开始在里弄口挂了牌子。人们知道她是个年轻的寡妇，就有热心说媒的人上门。介绍谢顶的老师，看一场农民翻身的电影。她觉得索然无味，便一一谢绝了。渐渐也有了些新的朋友，先是认识了严家师母，严家师母又带来了她的表弟康明逊，他那考究是不露声色的，还是急流勇退的摩登。王琦瑶去想他穿西装的样子，竟有些怦然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