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巴行（三）Havana：追寻海明威

梅 （美）

对于自由行者来说，以人物为线索来游览与了解一个国家饶有趣味，尤其是探访作家故居，好比打开地方文化的一把钥匙。没有大队人马的拥挤，也没有导游的摧促，静静观看每一件遗物、每一个字迹，跟着作家的脚印让时光在不知不觉中倒流。更有意思的是旅途中或归来后重捧原著，回味无穷，以前没有读懂的东西这时会茅塞顿开，随着心的感悟拍案叫绝。

海明威生活与写作过的地方我倒是去了几个：《太阳依旧升起》（1926）里的巴黎，West Bank塞纳河左岸有着他20年代贫穷潦倒时的旧居。《死在午后》（1932）和《丧钟为谁鸣》（1940）中的西班牙隆达，是海明威的一生钟爱, 山城之静美、斗牛士之勇猛令人留连往返。弗罗里达Key West的故居也去了，但我最想追寻的是他居住了20多年、出了7本书的古巴。其中最著名的《老人与海》写于1952年，次年获普利策奖，1954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哈瓦那海滨大道Malecon

那天和同伴百合两人在哈瓦那的海滨大道走散了，等我找到她，“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旁边还有个极象海明威的大胡子大叔！

像吗？

Ernest Hemingway (1899-1961)

【波澜壮阔的人生经历】

海明威是一位从生活经历中寻找源泉的小说家。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18岁的他征战意大利，重伤而归，这段短暂而史诗般的背景成功造就了《再见吧，武器》A Farewell to Arms (1929)，以此奠定了他在现代美国文学的地位。后一本畅销书《丧钟为谁鸣》For Whom the Bell Tolls（1940）是写参加西班牙内战的美国人，虽然没用真名，也是以和他并肩作战的真人故事改编。

海明威1928年初到古巴，那次只是浮光掠影的三日游。住在弗罗里达Key West期间，他经常去彼岸的古巴垂钓，1934年那个难忘的夏天，他雇用了一位名叫Gregorio的古巴人大副，在Gregorio的帮助下，于哈瓦那近海钓到一条长4米、重486磅的金枪鱼，这段与海浪搏击、与大鱼奋战的过程为后来的《老人与海》提供了重要细节和人物原型。

海明威和渔夫原型Gregorio Fuentes

1939年，海明威离婚后和第三任妻子Martha再次来到古巴时，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会一住21年。次年他们买下位于哈瓦那东南的The Finca Vigia, 取名“瞭望山庄”（The Lookout Farm)。装修期间，海明威常去一个叫科希马尔（Cojimar)的渔村，那里有他的游艇El Pilar及其船老大Gregorio——《老人与海》故事中渔夫Santiago的原型。所以, 科希马尔渔村是追寻海明威古巴足迹的重要一站。可惜我这次因为下雨把哈瓦那行程压缩了，最后没来得及去渔村。不过，Gregorio已在2002年去世，享年104岁。

【“第一个获诺贝尔奖的普通古巴人”】

1954年10月28日，时年55岁的海明威在这里收到瑞典发来的诺贝尔文学奖电报，成为继Sinclair Lewis, Eugene O'Neill, Pearl S. Buck和William Faulkner之后的第五名享有此殊荣的美国作家。在这之前一年，他幸存于非洲丛林的飞机失事，所以因为继续疗伤而没能亲自去瑞典领奖。

对于海明威来说，没有古巴就没有《老人与海》，已经和古巴融为一体的他站在家门口对记者们发表得奖感言时，把自己形容成“第一个获得诺贝尔奖的普通古巴人”（first Cubano sato to win the Nobel Prize ）。 他甚至把那块珍贵的23k金牌捐给了古巴东南城市圣地亚哥Santiago的一个天主教堂。2009年，海明威的孙女、演员Marie Hemingway在美国和古巴尚未恢复外交关系的情形下秘密访问古巴，为了见到祖父的诺贝尔金牌坐专机去了圣地亚哥Santiago的那个教堂，当牧师打开封存近半个世纪的马尼拉信袋manila envelope, 她终于如愿以偿。

【流在血液里的悲剧】

“瞭望山庄”的每一个房间里都挂有动物标本。到古巴前，海明威冬天在Key West钓鱼，夏天在Kansas狩猎，对垂钓和狩猎的兴趣与技巧是从他父亲那里继承来的。前者的船激励人们像渔夫一样生命不息，永不放弃。后者的枪却让人联想到1961年夏，也就是海明威回美后的第二年，他和他父亲一样因忧郁症饮弹自尽，家族五代人中竟有七人同样命运，其中包括继他之后的亲弟妹，令人痛惜之余不胜唏嘘。孙女Marie在她姐姐Margaux1996年去世后，勇敢地掀开海明威家族史，呼吁社会各界对忧郁症的关注与治疗。

《老人与海》中有一句经典名言：“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 （a man can be destroyed, but not defeated）。希望与绝望、坚持与放弃双重流在海明威的血液里，人们永远无法知道他生命最后的内心挣扎。

斯人已去，草木依然

【多产的古巴岁月】

与主楼隔开的塔楼Tower room是海明威喜欢独处和escape的地方(下图)。他在这里潜心写作，辛勤耕耘，累了，就从望远镜里寻找乐趣。在古巴的21年是海明威辉煌时期，《丧钟为谁鸣》For Whom the Bell Tolls、《老人与海》Old Man and Sea、《流动的盛宴》Movable Feast、《岛之恋》Islands in th Stream等七部巨著皆在这里完成。

记得我刚到美国的穷学生日子里，在garage sale买过一个$5的老式打字机，因为80年代中期借用图书馆的电脑还得排队。在如今电脑已经快被手机和云替代的时代，怎么去想象一位作家手写或打字的艰辛都不过分。而且没有备份，丢了就再也没有了。从这点上说海明威是幸运的。他20年代期间在巴黎的笔记以及其他三部手稿在遗失了30多年后被人在Hotel Ritz Paris发现，1956年在他重返巴黎时完璧归赵。回古巴后，海明威在这台打字机上将巴黎笔记重新梳理，1964年，《流动的盛宴》由他的遗孀、第四任妻子Mary发表。Mary 回忆道：“海明威从1957年的秋天起开始在古巴写这本书...是一部关于1921-1926在巴黎的回忆录。”

塔楼：工作人员主动为我们留影

塔楼底层：画廊门口的艺术家

El Pilar 皮拉尔号游艇

这就海明威传说中的“皮拉尔”号（上图），是一艘走门设计用于深海捕鱼的渔船，1934年他买来稍经改装后在加勒比海上驰骋。皮拉尔曾经是Cojimar渔村的海滩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1961年海明威去世后一直由Gregorio老人保管，直到他2002年仙逝，古巴政府才把船运到“瞭望山庄”山庄的纪念馆，放在游泳池旁边展出。Gregorio健在时，游客去Cojimar渔村一是看船，二是和这位传奇色彩的渔夫交谈。据说百岁老人思路清晰，一直非常想念海明威。

1960年5月海明威和卡斯特罗于钓鱼比赛

1959年1月古巴革命时，海明威仍在古巴，虽然与新政府关系不错，还和卡斯特罗在一次钓鱼比赛中有过一面之交（上图），1960年7月25日，时局的恶化使海明威和妻子玛丽不得不离开古巴，这一走竟然是永别！同年秋天起，古巴政府开始没收外国人资产（包括海明威故居），接着美国和古巴切断外交关系，并实施至今仍在延续中的贸易制裁（embargo）。1961年的7月2日，海明威在美国Idoho家中去世，远在古巴的“瞭望山庄”荒废了几十年，近年才由古巴政府修建成海明威纪念馆，藏品达二万多件，像我这样的来自世界各地的海明威粉丝趋之若鸿。

书房：9000册藏书

【昔日的美国后院】

既然来追寻海明威，我们也就有了坐老爷车去他故居的借口。纪念馆在哈瓦那东南郊区十几公里，约半小时车程。1889年美西战争结束，古巴共和国在美国扶植下成立，直至1959年的古巴革命前，哈瓦那简直是美国人的后院，灯红酒绿，歌舞升平。说古巴是老爷车博物馆一点也不夸张，总计大约有7万辆，30年代到50年代的福特、雪佛兰、佛兰奥斯莫比尔等比比皆是，许多车身至今保养完好，但更多的被改修成大杂烩。如果美国解除贸易禁令，将来这些老爷车将被新车型替代，古巴老爷车将成为逝去的风景。

坐老爷车穿越40、50年代

【El Floridita的Daiquiri鸡尾酒】

My Mojito in La Bodeguita

My Daiquiri in El Floridita

这是海明威的原话，La Bodeguita的Mojito鸡尾酒和El Floridita的Daiquiri鸡尾酒一起名声远扬。实际上，这两款在古巴发明的朗姆鸡尾酒，早在海明威到来之前已有百年历史。美西战争结束后，大量美国游客从Florida州涌向哈瓦那度假，这座叫做Piña de Plata的小酒馆在美国顾客的要求下改名为El Floridita，海明威也是这里的常客之一。

一走进El Floridita酒吧，左手边的一角有一尊真人尺寸的海明威铜像，仿佛在和大家一起边听音乐边喝酒。据说海翁身前总是坐这个位置。这尊栩栩如生的作品2003年出自古巴艺术家Jose Villa Soberon之手。后来我在Vedaho公园见到坐在椅子上的列农（John Lenon），也是Jose的著名公共艺术作品。

海明威的雕像位置靠窗（上图相框底下），朝右看便是中央公园街口，市井百态一览无余。海明威在他小说情节的构思中，有多少灵感是在这一杯酒、一首歌、一转身之中如脱缰野马才思泉涌，我不得而知。1932-1939, 他在附近Hotel Amsbos Mundos旅馆的#511号长期开房，是这里的常客。有了“瞭望山庄”（Finca Vigia）之后, 他和妻子Mary每次来哈瓦那时总会上这里喝几杯。同一时期的美国诗人庞德Ezra Pound以及几名著名的英国作家也常来，可见这个酒吧之人气与魅力。

当年坐在El Floridita酒吧同一角落的海明威

门里的乐队

劲歌热舞的帅哥美女

名人效应也好, 招俫顾客也好，一个地方给作家以灵感，然后和作品一起流芳百世，我想一必有其独特的魅力和文化底蕴。和画家用一幅画来直陈与展现所不同的是，小说作家及其写作地点和作品中地名之间的联系则好比一场马拉松式的三角恋爱，虚虚实实地弥漫在行云流水的字里行间，千丝万缕地交积于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给予读者无限的想象空间。况且, 来这种酒吧的往往不只是一两个作家，文人雅士各抒己见，济济一堂，这种文化氛围如今已感觉不到，但是来这里看一下、坐一坐，虽然很touristy, 都是些来玩复古观光客，我个人还是觉的非常值得，这里是一个令人浮想联翩的地方。

El Floridita著名的Daiquiri由白朗姆酒、柠檬汁、糖水与冰渣混合，细细的冰渣帶着甜蜜，留在唇齿间慢慢融化。

我们的午餐来了

忘了自己为啥这么高兴

【La Bodeguita的Mojito鸡尾酒】

这便是著名的五分钱酒吧

Mojito鸡尾酒调酒师

把青柠汁与糖浆和薄荷叶混合，再调入朗姆酒(rum), 加上冰块，便是Mojito鸡尾酒了。比起Daiqiury, Mojito因为有了薄荷和青柠而清新中带点涩口。

当年在La Bodeguita就餐的海明威

名人墙

乐队很给力

我们的晚餐来了

哈瓦那莫罗城堡旁边的海水在夕阳下闪烁，从这儿眺望海明威当年和渔夫钓到巨大金枪鱼的海域，想起《老人与海》曾经是我的大学教科书，而那时却年少不懂海明威。还想起很多年后全家站在弗罗里达州的Key West海明威工作室外，儿子和女儿身边围着一群海明威的猫的后裔，也是这么一个落日熔金的傍晚，也是这样临海凭风，那个海明威启航的KeyWest距离我现在脚下的哈瓦那海滨大道仅90海浬，顿觉时空交错、时光穿越。我的弗州之遊是2001年，那时海明威《老人与海》中的原型Gregorio老人还活着，他正记忆犹新地坐在Cojimar海边，面对着皮拉尔号船，向前来朝拜的人们讲述他和海明威的往事，而90海浬外的我却只能望洋兴叹，因为那时的古巴对美国人来说可望而不可及。

从海明威的个人命运看世界风云，如果没有1959年的古巴革命，或者如果当初古巴不是一味倒向苏联，如果不是美国与古巴的关系恶化，如果海明威1960年重访西班牙后留在钟爱的隆达，如果他并没有回美国，如果不是回去后CIA监控他、使他的忧郁症雪上加霜... 当然，历史没有如果。 

海翁早已离我们远去，半个多世纪后，我有幸站在他古巴的故居与他相遇，跟随他的脚步走访他当年常来常往的地方，和他在同一空间见证这个加勒比海美丽岛国的善良质朴和热情友好，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位文学巨匠称自己为“一个普通的古巴人”。

（本篇除了首与尾的海滨逆光照，皆出自华为P20）

© C. Mei 梅慈敏 版权所有 

2019.1.27于哈瓦那

【关于作者】 

梅慈敏，自由摄影师兼撰稿人，《中国国家旅遊杂志》特约作者。出生于中國上海，毕业于复旦大学外国语言文学系，1985年赴美留学，1992年开始学习摄影。近年來聚焦世界各地人的传承故事和鸟的湿地故事，因为两者皆在日渐減少。 2018年3月《鹤之旅》摄影个展由美國休斯敦美术学院举办（2018 国际摄影双年展分会场）。著有《手工匠人》摄影故事专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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