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哥哥 — 林永涛

Hong Lin

<h3>屋里安静极了,案台上一缕青烟袅袅。烟雾后面的照片上,一位俊朗的先生正凝神远望,目光深邃,若有所思;嘴唇轻轻的抿着,似有无数话语,却又欲说还休。分明是熟悉的亲人,分明是熟悉的家,可如今冷冷清清,物是人非。永涛,我们最牵挂的兄长,终于撒手人寰,带着他的孤高和骄傲,带着他对世间的渴望与眷恋,以及那不可理喻的固执和冷漠,离我们而去了。</h3> <h3>我在灵前默默的与他相守,只有这时,他才无法拒你与千里之外。 那是一双何等迷人的眼睛啊!剑眉之下,一对眼珠象墨玉一般,“黑桃” 因此而得名。懂事以后,他觉得黑字不妥,便更名为永桃。后来受文革的影响,进而把 “桃” 字改为 “涛”,并沿用至今。但是在家里,他一直是我们的黑桃王子。</h3> <h3>从他的眼睛里我似乎看到,在解放军南下的火车上,只有两岁的他,指挥整个车厢的战士们唱歌。他从小爱好颇多,印象最深的是他的一大箱簇新的小人书,那是他用零花钱一本一本精心收集的系列连环画套装,有《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岳飞传》等等。在集邮方面,也很了得,有全套的猴票、金鱼票、熊猫票等等 ,还有不少文革时期的邮票。课后,他爱玩球。篮球、乒乓球、羽毛球、足球,样样都能上手。回到家里也闲不着,修单车,䃼鞋,帮左邻右舍的孩子们理发。然而,最让他迷恋的还是音乐,吹拉弹唱,无所不通,这一点很象父亲。</h3> <h3>父母亲当年都是延安八路军烽火剧团的宣传员。父亲曾在延安抗日军政大学和鲁艺学习,是剧团乐队的队长,琴棋书画,无所不能。他与作曲家李焕之共同创作的《烽火进行曲》,成为烽火剧团的团歌。1939年,著名作曲家冼星海的《黄河大合唱》,在延安陕北公学举行首演,父亲在那场演出中担任鼓手。父子俩从骨子里都酷爱音乐和艺术。</h3><h3><br></h3> <h3>母亲与我们兄弟姊妹四人。(1955年 )</h3> <h3>我和哥哥。</h3> <h3>林永涛善良正直,为人诚恳,是个阳光大男孩,也是我们弟妹们最引以为豪的大哥。哥哥经常不在家,但每次回家,总是想方设法的让我们开心。他特别善于讲笑话,每次都把我们逗得前仰后合。那时侯的生活虽然简单,却充满着快乐。</h3> <h3>同学情深(1965年)</h3> <h3>林永涛多才多艺,无论在哪一所学校都是文艺骨干。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则一直担任文艺宣传队员。还记得那年,三中全体师生观看京剧革命样板戏《红灯记》,之后在学生食堂的舞台上,他的一曲清唱 “临行喝妈一碗酒”,豪情满怀,字正腔圆,曾打动多少年轻的心!</h3><h3><br></h3> <h3>南宁三中文艺宣传队。<br></h3> <h3>风华正茂。(1967年 )</h3> <h3>南宁大中学校红代会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1968年)</h3> <h3>广西八.三一红卫兵宣传队乐队(1968年)</h3> <h3>广西南宁八.三一红卫兵独立兵团《援越抗美》宣传队(1968年3月7日)</h3> <h3>在文革初期,父母亲曾一度被隔离审查,不能回家。哥哥始终相信父母,爱戴父母。1967年的一天,母亲在单位遭受残酷批斗和毒打,一时万念俱灰,投了河,被一农民救起。哥哥第一时间赶到单位,给予母亲极大的安慰和鼓励,是儿子的爱和温暖,才使妈妈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当时永涛在宣传队工作,排练演出比较繁忙。但他经常抽空回家,给予弟弟妹妹们很多的关照。那时侯,永涛就是我们全家的主心骨。</h3> <h3>1968年底,永涛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南宁郊区三塘公社大邓大队插队,和农民房东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不久,他调到三塘最贫穷的那廖生产队。因为在那廖,有一支文艺宣传队,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他们利用业余时间,到各村去演出,受到当地农民的欢迎。</h3> <h3>1969年8月,妹妹初中毕业,面临到遥远的乐业县去插队。哥哥很不放心,他说服了妹妹,并征得宣传队领导的同意,由宣传队出面把妹妹的关系转到三塘,带着妹妹一起插队。刚开始,妹妹不习惯农村的艰苦生活,常偷着买零食吃。哥哥对她说 “我们在农村,有饭吃有地方住就很好了,钱能不花就尽量不花 "。在哥哥的带动下,妹妹学会了节俭和吃苦,在劳动中逐步成长。</h3><h3>哥哥心里还一直牵挂着远在马山插队的我。有一天,兄妹俩突然出现在马山谋屯的村口,带给我极大的惊喜。哥哥放下行李,就卷起裤脚和我们一起下田插秧。这位城里来的帅小伙,把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吸引到了田头,他热情风趣的与老乡们聊天、打招呼,那一幕深深的印在了我的脑海里。</h3><h3><br></h3> <h3>1970年春天,林永涛调离三塘公社,正式成为南宁市文工团的一员,走上了他梦寐以求的舞台。当时文工团的重点任务是排演革命样板戏,林永涛在京剧《智取威虎山》中饰演张大山,在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中饰演炊事班长。我们曾不止一次的到南宁市委礼堂看文工团的演出。无论是大山叔还是炊事班长,他都能挥洒自如,得心应手。现在回想起来,在市文工团工作的时间虽然不长,却是永涛最为快乐的日子。他热爱自己的工作,潜心于对音乐的追求,陶醉在艺术的氛围里。</h3> <h3>受父亲的影响,永涛从小就对胡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当时家里只有一把京胡,父亲工作繁忙,很少顾及家里,一切都全靠他自己摸索和学习。上初一时,父亲特意为他请了一位专业老师,学习二胡和笛子。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不管什么乐器都可信手拈来,玩弄一把。 他痴迷一切中外音乐,几乎是过耳不忘。天知道,他怎么能记住那么多的音乐和歌曲!几十部中外电影的主题曲和扦曲,中国民歌,中国戏曲,以及旧货市场淘来的几十张西洋音乐旧唱片... </h3> <h3>每逢哥哥回来,家里便琴声缭绕,两间陋室顿时变成了华丽的音乐殿堂。他或坐在桌边弹琴,拉二胡,或在屋后山坡上吹笛子。夜色如水,凉风习习,悠扬的笛声,可以传到很远的地方。 有时,他独自到南湖边上去拉小提琴,轻快的《新疆之春 》常常引来游人驻足。在那些没有电视的岁月里,空灵缥缈的音乐,让夜空充满了无限的遐想。晚上,我们枕着悠悠的《良宵》入睡,清早在《空山鸟语》中醒来,那些熟悉的音乐几乎陪伴着我们整个青少年时代。无形中,让我们收获了无数的音乐素养和精神食粮。</h3><h3><br></h3> <h3>永涛特别喜爱小提琴协奏曲《梁祝》,时常随着音乐的起伏,抒发自己对乐曲的感悟。 “长笛声仿佛从云端传来,与无限抒情的双簧管一道,演绎出一派明媚的春光。缓缓的竖琴声中,优美华丽的小提琴展示出爱情的主题... ” 他那富有感染力声音,至今在我的耳边回响。他聆听圆号《夜色》,听贝多芬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每一段都能与朋友们分享他内心的感受,显示出他不凡的音乐造诣和才华。他对音乐的理解,敏感而独到。对每一部电影或电视节目,都能提出自己的看法。他对古典音乐的抒发和感怀,就如同与前作曲家在对话。</h3> <h3>永涛曾一度特别热衷于研究烹调,并立志要成为一个厨师。他独创的怪味锅巴、牛奶白菜等许多菜肴至今让人回味。他的爱好丰富而广泛,在朋友们的闲聊中很容易成为中心。记得那些年,家里一直有一个保留节目,当大家围坐在一起,多半要轮流讲笑话。永涛总是轻易的把大伙逗乐,自己却不苟言笑。这一点也像足了父亲。</h3> <h3>如果生活就这样平平淡淡的继续,如果我们一家能平平安安,永远快乐,我宁愿回到从前!</h3> <h3>然而世事难料,天有不测之风云。1970年9月6日的清晨,永涛来到朝阳广场等班车,准备回三塘公社去看望队友。当被告知还有10分钟才开车时,便抓紧时间去上公厕。事毕,他紧跑几步去赶车。就在这一瞬间,竟飞来横祸。他压根儿也没想到,身后一个女人正竭嘶底里地指着他喊 “抓流氓”。在那个经历了残酷的武斗、依然混乱的年代,“流氓小偷”不亚于一杀人犯。不明情由的路人一哄而上,其中一个暴徒,据说是女人的丈夫,抡起一块板砖朝永涛的头部猛的一击,顿时血流满面,几近晕厥。当时南宁市工人武装纠察队有着至高的权利,他们对于“坏分子”必然要实行“无产阶级专政”!遗憾的是,文工团的领导们在接到通知时,不但没有将自己的团员接回来调查了解,反而简单粗暴把永涛留给了工人纠察队。待母亲闻讯赶到南宁市工纠总部时,只见永涛的身上和地上都是血,已经说不出话来。更令人遗憾的是,单位领导不问青红皂白,在大会上给予林永涛点名批评。永涛的天塌了!他的心在流血,他的自尊,他的斯文,他的善良,被突如其来的愚昧和暴行所践踏,所摧残,所蹂躏! 为甚么偏偏是林永涛?他心地善良,清高自傲,让他如何忍受这份侮辱!如何在小人面前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h3><h3><br></h3> <h3>终于,南宁市公安局刑侦队介入调查,还原了事件的真相。并于1970年9月23日写出调查报告。在报告中详细记录了事情的经过,并对林永涛的为人予以肯定。认为林永涛在学校是班团支委,表现良好,在文革期间参加宣传队,68年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三塘插队一年,后调到市文工团,一直表现不错。最后证明,林永涛是清白的,与流氓事件毫无关系。刑侦队的报告中还明确记录,那位肇事的女人住在区建工局宿舍,名叫杜华秀。真相大白于天下,可是,那把杀人软刀子对于心灵的伤害,却是永久的。哀莫大于心死,倔强的林永涛选择了辞职,远离自己钟爱的舞台,远离他喜爱的艺术。</h3> <h3>1972年春,林永涛到医疗器械厂当了一名电工,依然帅气,依然不断有姑娘主动追求。尤其是那位王姑娘,敢爱敢恨,她拉着哥哥的手臂,大声对母亲说:没事儿!即使他什么都没有,我也愿意养着他!可是,没有人能走进他的内心。或许他不愿相信,爱情其实是化解伤痛的良药。</h3><h3><br></h3> <h3>同年夏天,弟弟考上广西艺术学院音乐系。在学校里他才知道,其实林永涛在艺术学院里小有名气,许多师生都看过他的演出。两年之后,妹妹也成为广西艺术学院美术系的学生。</h3> <h3>每逢周末,弟兄俩你吹我弹,其乐融融。艺术学院的老师看了永涛写的歌曲,建议他去考艺术学院,却被他婉言谢绝了。我知道,他心里向往着更大的舞台,也为此做了许多努力。但命运常常很吝啬,现实往往很残酷。</h3> <h3>1977年,林永涛调到广西图书馆,成为图书馆的一名助理馆员。他很喜欢书,还学会了装帧新书和修补旧书。有一次,他主动把一本顾客急需的书,送到顾客的家里,受到了单位的嘉奖。不过后来,永涛还是提前退休了。头部的伤,心灵的痛,使他最终选择了隐忍于世,孤独终老。</h3> <h3>永涛年轻的时候得过一次胃病,做了胃切除手术。从此惧怕医院,拒绝体检,直到2012年被我们强行送去医院,才查出患有心脏病。当时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做心脏手术,但遭到他的坚决抵制,他不相信任何人。医院明确规定,手术必须获得患者本人的同意。不论是医生还是家人,任凭你说破了嘴皮,他也无动于衷。我们想尽了一切办法,却爱莫能助。他选择了一条不归路,从此就象飘摇在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苦海无边。</h3> <h3>2017年春,区人民检察院的拆迁还建房落成,永涛搬进了坐落在新竹路上的新居。三室一厅 , 窗明几净。站在21层楼的阳台上,可以俯瞰全城,坐在飘窗旁边,可以观赏万家灯火,一切都是那么让人惬意! 最令他开心的莫过于回到了熟悉的区域。梦之岛的商品、肯德基的咖啡、柳州螺蛳粉和路边的酸野摊,无一不是他的最爱。他依然爱美,出门前总是穿戴整齐,也依然喜爱音乐,但多数时间,他宁愿静静的待着,沉浸在往日的时光里。</h3><h3><br></h3> <h3>我们想方设法的为他营造舒适的环境,为他安排衣食住行,高薪聘请保姆。尤其是妹妹为哥哥操了许多的心,她对于哥哥始终感恩 “如果不是哥哥当年的帮助,就不可能有自己的今天”。弟弟每次回家,都要带哥哥去看南宁的新飞机场、新体育馆和新大桥,体验地铁和火车,使哥哥真切感受到社会的发展和时代的变迁。</h3><h3><br></h3> <h3>每年的春节对于老弱病残者来说,就是一个鬼门关,人们万众一心的回家过年,即便花重金也很难雇到陪人。去年春节,我和先生专程回家陪他过年,每次回家都陪伴他两个多月。今年元月中旬,永涛再度病重住院。临近春节的时候,又一次面临困境,把妹妹折腾得好苦。我也心急如焚,本想避开春运的高峰,这时不得不立即改签机票,再次专程为他回国。作为弟妹,我们一直是大哥最忠实的守护者。</h3><h3><br></h3> <h3>中医一附院的住院部里出奇的安静,大多数病人都回家过春节去了。我径自来到心内22床,只见哥哥正在昏睡,脸色蜡黄,心中不禁一阵酸楚。床右边的仪器屏幕上显示,心率为90,指压为零。好不容易等他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认出我了,却没有食欲。原本喜欢的北京果脯、美国巧克力、馄饨和米粉都不要,只勉强喝了两口酸奶。后来他含糊不清的说,想喝甘蔗糖水,我立即跳起来去买甘蔗。回家煮好甘蔗糖水,和妹妹、外甥再次来到医院。一碗清甜的甘蔗水,他也只喝了两小口。这时晚餐的时间到了,他忽然来了兴致,以为能象往常一样吃掉一两米饭,结果只抿了两小口就放下了。当给他水果时,他说 ‘留着晚上吃吧’,并特意关照,今后带东西一定要带双份,一份给护工。这一切都说明他的意识是清楚的。下午6点钟,我们离开了医院,到华联去为他买些用品。刚回到家没多久,就接到医院的抢救电话。待我们分别赶到中医院时,永涛终因心力衰竭,无力回天。 2019年2月3日20点58分,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h3><h3>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h3> <h3>永涛从小长得聪明伶俐,人见人爱,他的确是在赞扬声中长大的。莫非这正是他悲剧性格形成的原由?我为此沉思良久。也许他的个性中少了几分顽强,但更多的还是因为那个年代。我仿佛看见他,默默的站在那个被人遗忘的角落,从心底里发出无声的抗争和呐喊!他终身不娶,以盟心志,视野蛮愚昧于不齿,他多么渴望一个和平温暖的世界啊!那场浩劫,不仅给我们,也给许许多多的家庭留下了永远的痛!</h3><h3><br></h3> <h3>永涛,亲爱的哥哥,今生今世,能与你成为一家人,是我们的幸运。你是我们的痛,也是我们永远的爱。值得告慰的是,当年你对于音乐的执着追求,你赋予家庭的艺术熏陶已经开花结果了!弟弟林湛涛于1999年背着一把二胡闯荡美国,他把父亲和你最钟爱的胡琴带到了世界的舞台。是的,你曾在70年代预言 ‘总有一天,大洋彼岸的美国人会喜欢二胡,这么美妙的音色一定能征服世界 ’ 。正是你的这句话给予弟兄无限的动力。</h3><h3><br></h3> 在美国,林湛涛参加了著名大提琴艺术家馬友友组织的“絲綢之路”系列音乐会,波士顿Palaver Strings 室內乐团系列音乐会,紐約林肯艺术中心中国古典音乐会,波士頓艺术中心的“非西方風格”音乐会,伯克利音乐学院 Sound Shapes音乐会,波士頓 Genesis Chamber Singers 音乐会,The Waltham 交响乐团《东方梦境》音乐会和 Ravels艺术团公演等。林湛涛还分別在波士頓大学蔡氏艺术中心、哈佛大学音乐系举办了二胡独奏音乐会;并多次到波士顿各大博物馆和社区活动中心举办胡琴音乐讲座;在西班牙举办国际二胡学习班。他演奏二胡名曲:《赛马》《二泉映月》《战马奔腾》《小河淌水》... 无一不受到美国人民的热烈欢迎。每次演奏结束,人们都立即站起来为他鼓掌。当他面对掌声和鲜花时,心里却在大声说 “我是替我的哥哥来的,他比我强一百倍!” <h3>2017年5月,林湛涛在美国波士顿艺术中心与波士顿 Palaver Strings 弦乐队的演出现场。</h3> <h3>2018年末,林湛涛带着哥哥的梦想,走上了更大的舞台,他被美国哈佛大学音乐系正式聘为“Blodgett 客座艺术家”。作为一名华人,林湛涛站在哈佛的讲台上,为哈佛的学子们讲述中国的国粹 - 二胡和太极拳。</h3><h3>亲爱的哥哥,你可以笑卧九泉了!愿你从此脱离苦海,真正解脱!愿你坚强勇敢,不怕困难!愿你在未来,永远快乐!</h3> <h3>在此衷心感谢广西区图书馆及所有关心林永涛的亲人、同学和朋友们。</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