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故人散

跑马

太阳每时每刻都在，但阳光不一定随时随地照耀。

今天阳光很好，一时性起就回钢管厂看了看。

1988-2001年在钢管厂，共十三年。

十三年不算长，活一百岁只是零头。

但22-35岁，又确是人生精力最旺盛的十三年。

那个时候屙尿彪多远，顿顿和戴维轻易吹一瓶白酒，每天打两场篮球还不过瘾，看见天上的白云也想跳起来扯两朵……真正的青葱岁月。

但现在物是人非，只剩下破败的房子。

或者只有站在这些房子面前，才会恍惚间又看见了那些人、那些音容相貌、那些啼笑皆非……

【壹：大学生公寓。】

分配进厂，先住的是大学生公寓。

一幢六层的独立建筑，半山腰上，灰色外墙，崭新，气派，专为进厂的大学生而建。两人一间，钢架床、棕垫、蚊帐、棉絮、羊毛毯……一应俱全，完全拎包入住。

那羊毛毯厚实，暖和，暗红色，有大朵大朵牡丹花纹。现在还收藏在衣柜。

和蓝天果住一间。四楼，站到窗前，层层叠叠群山尽收眼底，对刚从学校七人挤一间乱糟糟臭烘烘寝室的我们来说，简直宛如天堂。

那时大学生还吃香。蓝天果报到的第一天就有四五个准“丈母娘”拿着女儿们的彩色相片让他挑选。晚上回来睡在床上他对我说有“选妃”的感觉。

现在天果同志已是知名大书法家，当年那头浓密黑发也稀疏花白。不知忆起“选妃”岁月有何感想？

车间的一般工人住粗糙砖墙宿舍，几幢楼才有一公厕。不过他们好像要不要厕所也无所谓。反正厂区都是山野，草深树茂，随地大小便还利于草木生长。

据说钢管厂之所以建在山野是军工企业保密的需要。但似乎全县人民都知道这里生产L5-3型火箭筒炮管。

与工人宿舍几幢楼一公厕相比，大学生公寓则是一层楼一标准卫生间，并且还有专职保洁每天清扫。

公寓收发室也有专职管理员。那位管理员大嫂的模样我至今记得。她走路全身的肉都在欢快颤抖，尤其是臀部赘肉抖得你随时担心会像豆腐一样掉下一大块来。

她还戴一副啤酒瓶子底部那么厚的眼镜。只看眼镜以为有好高的学问，守收发室简直屈才了。

但她记忆很好，至少每次喊我的名字都是正确的——估计这与我是她女儿的班主任老师有关。

子弟校当老师只与学生打交道，不像车间的大学生天天和工人们搅在一起。对大学生一进厂就享受优厚待遇工人们极为不满，所以车间的大学生如果不会处事就经常有挨黑打的可能。

往往是下夜班走在林间小道，正得意吹口哨，旁边就突然窜出四五壮汉劈头盖脸一顿拳脚。

张兵就挨过这样的黑打。张兵也是1988年进厂的，川大化学系，分配在四零车间，和我们住一层。

张兵个头一米八多，白净，壮实，因为自认为无限英俊所以看人的目光就有些居高临下。

某天早晨在走廊见他头缠纱布，脸上还有淤青，问咋回事？他说下夜班不小心摔进沟里了。但后来证实是被车间的青工们黑打的。

子弟校也有一张斌，只不过是文武“斌”。我们语文组的，多谦逊的一位小伙子。有时候你觉得他谦虚得有些过头。他实际比我们大几岁，但每次迎面碰上都毕恭毕敬微笑着多远站定喊“李老师”。

那时候已经工作还准备考研的非常少，但张斌老师就是这样一位好学上进要考研的人，你随时见他手里都捧着书在认真钻研。然而似乎N年过去了他也没有真正去考或者考上。

张斌前几年去世了。最后一次见他是2001年夏季的某一天，在厂电影院门口。那时候我实际已离厂。他老远还喊“李老师”，并且问：“最近在看啥书？”

别人碰见都问“最近在哪里发财？”只有张斌老师才会问“最近在看啥书？”

这个独特问候让我终身难忘。

如果张斌三十岁拼命看书时就已经知道自己五十岁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他还会那么认真、入迷吗？

其实谁知道自己离开这个尘世的准确日子呢？我们总是在“未来”这颗钉子上挂满希望。

当然，子弟校老师也有和工人打架的，郭继伦就是其中一位。

郭继伦教物理，但我第一眼见他以为是体育：肌肉结实，爆发力强，篮球场上满场飞。

和郭继伦打架的工人叫“尹老五”，啥子原因打架我忘了，只记得“尹老五”打输后天天坐到宿舍楼道口堵截郭继伦，并不停高声叫唤“子弟校老师打人啰~”。闹得满城风雨。

我和戴维出面协调，最后郭继伦同志摆了一桌酒席来了结恩怨。并且酒桌上和“尹老五”不仅冰释前嫌，还喝得相见恨晚、称兄道弟。

所以我至今认为酒是好东西。

“尹老五”是守库房的工人，那样子一看就知非善茬儿：爆花儿头，脸上有横肉，个子矮小但走路像螃蟹。打架事件不久就因盗窃钢管被捕。

钢管是军需物资，当然是重罪。老吴厂长的孙子小吴就是盗窃钢管被枪毙的。据说“尹老五”也够判死刑，但传言他成功越狱逃跑了。还有一种说法是越狱时被击毙了。反正从此“尹老五”杳无音信。

后来我从子弟校调到车间就和“尹老五”他哥“尹老三”一个科室。某次酒后谈及老五时老三闪烁其词，给人的感觉他似乎知道“尹老五”的真正行踪。

这个世界总有我们不知道的秘密。其实许多秘密我们也没有必要一定要去知道。

如果“尹老五”真越狱成功跑到柬埔寨隐姓埋名至今，也是近六十岁的老头了。估计他应该还记得打过架的郭继伦老师。

当然，如果“尹老五”早已在阴间却仍然惦记郭老师那就有点吓人了。

张斌和郭继伦同年。但现在一个天上，一个地上。天上的不知还在看书没？地上的郭继伦已经是住别墅的成功人士。前些年还在望江公园请子弟校的老师们大团聚。

人的命运迥异，真不知道是谁在主宰。

语文组除了张斌，深刻印象的还有组长董其禄老师。

现在董老师七十好几了，和我在县城的同一小区。周末经常见他背着二胡骑着老年车去公园参加老年乱唱团活动。间或也看见他的第三任妻子坐在车斗里。两人都是很幸福知足的表情。

刚进子弟校那阵董老师正值四十多岁壮年，喜欢在我们年轻人面前摆女老师的怪龙门阵。

比如他摆某女老师和老公吵架后冲出家门跳池塘自杀，他的原话是：“那池塘里的水连阴毛都打不湿咋个淹得死嘛！”

又比如他给原来唱过川剧的漂亮小学部女老师袁有若起的绰号是“袁有肉”，我们问为何是“有肉？”他说“你们各自好生盯嘛——哪个部位肉多？”

从此我们看袁老师的目光似乎都有些异样。本来“袁有若”这个名字还有点禅意，但经他这样一改反而有些色情了。

董其禄老师怪话多，但二胡也拉得好。现在七十高龄了胡技更加纯熟。

上个月我在金山公园跑步，老远就听见悠扬二胡声。经过时看见一大群老年妇女围在董老师周围随他的二胡声歌唱。众妇女的歌声苍老、干瘪、尖利还不着调，只有二胡声声声入耳。

看来有门爱好，老年生活才能有声有色啊。

大学生公寓在厂区最东边的山上，而子弟校在最西边，二者之间上坡下坎走路要半个多小时。

大概是距离太远的缘故，住了不到一年子弟校的年轻老师们就都搬离了公寓。

戴维、小马搬到老招待所，蓝天果去了丈母娘家，我和唐涛、蔡道华则搬进了石头房子。

住石头房子的时候，发生了唐涛提手术刀去杀教导主任事件。

……

站在昔日崭新、气派而今人去楼空、墙面已被雨水浸黑的“大学生公寓”前，一阵风吹来，梧桐树枯叶纷飞……

风雨故人散。

人生有许多驿站，你能记得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