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第一篇】《红楼梦》里过大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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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写过年一大篇文章，古往今来天下仅有此例，别无可与比肩者。雪芹当日如何写来，实难想象。” “读者莫只看他如何写种种繁华盛况，须细玩中华民俗文化之百般精彩，方不负作者一片苦心。”

——红学泰斗 周汝昌

不进红楼，焉知古时年味如许！

俗语云：节以年为首。年，即今之春节，古之“元日”、“元旦” ，由上古时代岁首新年祭祀演变而来，蕴含着深邃的文化内涵，在传承发展中承载了丰厚的历史文化底蕴，是中华民族最隆重热烈、最牵动人们心弦的传统佳节。

过年的民俗，不仅集中体现了中华民族的思想信仰、理想愿望、生活娱乐和文化心理，而且还是祈福、饮食和娱乐活动的狂欢式展示。

在史诗式的巨著《红楼梦》里，作者曹雪芹以精湛高超的笔法，把“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 的贾府过年的盛况作了浓彩重墨的渲染，种种礼俗仪式完整呈现，让我们后人真真切切地领略到了古时的年味和“中华民俗文化之百般精彩（周汝昌语）” 。

（一）

书中写道：“当下已是腊月，离年日近，王夫人与凤姐儿治办年事。”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贾家荣、宁二府，是个巨家大族，为了热热闹闹地过好这个年，时令一到腊月，便要着手为“年事”做准备了。贾府的掌事是王夫人和凤姐，于是，操办过年期间吃穿用度的任务，自然地就落到了她们二人身上。

“年事”中最重要的头等大事就是祭祖。荣、宁二府，宁公居长，宁府为长房，所以贾家的宗祠设在宁府，凡祭祀等有关事务皆由族长贾珍掌管安排，过年也就从宁府写起。

为了提早做好过年祭祖的准备，贾珍开了宗祠大门，安排人打扫、收拾供器、请神主，又打扫上房，以备悬供遗真影像，准备供品等物。“此时荣、宁二府内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

“年事”中有一项“福利”是按皇旨领取赏银。这是皇帝赏赐给受封荫的官员春祭时的银两，虽然数额不多，但如贾珍所说：多少是皇上圣恩，早点领了来，置了祖宗的供，上领皇上的恩，下则是托祖宗的福。又体面，又是沾恩锡福的。作为长房长孙的贾蓉，领取皇家赏银的“荣差”自然非他莫属。

准备好过年的压岁钱。过年包压岁钱是由来已久的习俗，必不可缺，尤其贾府这样的贵族大家庭更要显出气派。贾府的压岁钱很有讲究，用了一百五十三两六钱七分碎金子，铸成了二百二十个金锞子，有梅花式、海棠式的，也有笔锭如意和八宝联春的，等各式花样。

按例收受年贡。贾府属下有八、九个农庄，这是贾府主要的经济来源。管理这些农庄的庄头叫乌进孝，他每年在年关时就要来送一次年贡，交由族长贾珍验收。且看乌进孝送来的年贡清单：

“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暹猪二十个，汤猪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十个，家汤羊二十个，家风羊二十个，鲟鳇鱼二十个，各色杂鱼二百斤，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鸡、鸭、鹅二百只，野鸡、兔子各二百对，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鹿舌五十条，牛舌五十条，蛏干二十斤，榛、松、桃、杏穰各二口袋，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二百斤，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万斤，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杂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干菜一车，外卖粱谷、牲口各项之银共折银二千五百两。外门下孝敬哥儿姐儿顽意：活鹿两对，活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

贾珍看了清单不甚满意，直说乌进孝又是打擂台来了，真真是叫别过年了。乌庄头则连连辩解，说今年遭灾，只有这些了。贾珍也无奈。

下人又报：北府水王爷也送来了字联和荷包等年礼之物。

要向本族无收益的子弟发放年物。收下乌庄头送来的年贡后，贾珍即吩咐手下人，留出祭祖的供品，又将各样取了些送过荣府里，然后自己留了家中所用的，余者派出等例来，分发给族中“那些闲着无事的无进益”的子侄们。

拟定正月里请吃年酒的日期名单。正月里亲友间都要相互拜年贺岁，吃年酒是正月里的一项重要礼俗，包括“请客吃”和“做客吃” 。年前定好了日期名单，两府间就不会重复。贾珍说：“旧年不留心重了几家，不说咱们不留神，倒像两宅商议定了送虚情怕费事一样。”此事由凤姐拟定，由书房里开出单子，经贾珍看后交由赖升去安排。

贴春联换门神，油饰桃符。到了腊月二十九日，诸项“年事”俱已齐备。荣、宁二府中都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整个贾府都是焕然一新。桃符是古人在辞旧迎新之际，用桃木板分别写上神荼、郁垒二神的名字，或者用纸画上二神的图像，悬挂、嵌缀于门首，意在祈福灭祸。古诗云：爆竹一声除旧，桃符万户更新。桃符须要年年油饰见新。

（二）

到了腊月三十，就是传统的大年日了，所有各项治办的“年事”活动，都是为了等待这一天的到来。贾府过大年的礼俗仪式，是从拂晓时的“朝贺”开始的。

因为贾元春贵为皇妃，大年三十当天五鼓，由贾母有诰封者，皆按品级穿朝服，坐八人大轿，带领着众人先进宫朝贺。这是封建礼制下，臣下向主上表示恭贺新禧、颂扬盛世感沐皇恩之意。

贾母等人朝贺回来，便直接到宁府暖阁下轿。这时候要进行祭祖活动，诸子弟有未随入宫者，皆在宁府门前排班候着，然后引入宗祠。祭祖是过大年最重要的一项礼俗仪式，贾府上下所有人都要参加。书中对祭祖的规矩和礼仪写得非常详尽——

宗祠内香烛辉煌，锦幛绣幕。贾府人要分昭穆排班站立，按长幼明确分工：

主祭人贾敬，陪祭人贾赦。余下由贾珍献爵，贾琏、贾琮献帛，宝玉捧香，贾菖、贾菱展拜毯，守焚池。祭祖开始，乐队奏乐，共献爵三次，然后次第焚帛奠酒，最后一起行礼。礼毕，乐止，逐依次退出。

祭罢宗祠，贾府众人围随着贾母来到正堂上。正堂锦幔高挂，彩屏张护，香烛辉煌。上面正居中悬着宁、荣二公遗像，皆是披蟒腰玉；两边还有几轴列祖遗像。

贾荇、贾芷等从内仪门挨次列站，直到正堂廊下。槛外方是贾敬、贾赦，槛内是各女眷。其余家仆和小厮一律在仪门之外。供品以菜饭汤酒茶为主，每一道菜至，传至仪门，便由贾荇、贾芷等接了，按次传至阶上贾敬手中。

贾蓉是长房长孙，只有他可随女眷在槛内。贾敬接菜后便传于贾蓉，贾蓉传于他妻，又传于凤姐、尤氏诸人，直传于供桌前，方传于王夫人。王夫人传于贾母，由贾母捧放在供桌上。

郉夫人在供桌之西，东向而立，同贾母供放。直至将菜饭汤酒茶传完，贾蓉方退出下阶，归入贾芹阶位之首。

贾府祭祖长幼排序非常讲究：凡名字偏旁从“文”者，贾敬为首；下则从“玉”者，贾珍为首；再下从“草头”者，贾蓉为首。左昭右穆，男东女西。待贾母拈香下拜时，众人方一齐跪下，竟“将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和内外廊檐、阶上阶下、两丹墀内，花团锦簇，塞得无一隙空地”。想象其现场情景，是何等壮观！

虽然人数众多，却是“ 鸦雀无闻，只听铿锵叮当，金铃玉佩微微摇曳之声，并起跪靴履飒沓之响” 。其肃然恭敬状又是何等虔诚！

行完跪拜礼，祭祖仪式便算是完成了。接下来，是贾府的“拜年”时间了，即“礼拜尊者”和“礼拜长者”。贾府作为传统社会里上层贵族大家庭，礼仪严明，等次有分，一丝不乱。

贾母是贾府地位最尊者，众人围随贾母同至荣府贾母住处正室之中。贾母归了坐，先是两个老妯娌进来行礼，喝茶回去后，贾母只送至内仪门便回来了。

此时，贾敬、贾赦等领着诸子弟进来，男一起，女一起，分别行礼，是为“礼拜尊者”。接着，又在两旁摆下交椅，按长幼挨次归坐受礼，即年幼者向年长者行礼，是为“礼拜长者”。之后是两府男妇小厮丫鬟亦按差役上中下行礼。

拜年行礼毕，便要向下人和孩子们散发压岁钱，包括先前准备好的金银锞和荷包等。而这时，也是最让贾府的下人们和孩子们开心欢喜的时刻。

渐渐地夜幕降临了，只见整个一条荣宁街上灯火通明流光溢彩，一派喜庆盈盈的气氛仆面而来。在这欢乐祥和的时刻，一年里最重要的一顿年夜饭随即隆重登场了。贾府的年夜饭称为“合欢宴”，听这名称就知道是取阖家团圆、欢乐吉祥之意。

吃年夜饭，坐桌也是有讲究的——男坐东女坐西，长者坐上幼者坐下，井然有序不可越礼。归坐后，即“献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 。这样的一顿年夜饭，不但食物上档次，意头更显吉祥。

除夕夜，荣宁两府各处佛堂灶王前焚香上供，王夫人正房院内设着天地纸马香供。大观园正门上也挑着大明角灯，两溜高照，各处皆有路灯，一片辉煌灿灿。两府上下人等，皆打扮的花团锦簇，一夜人身噪杂，语笑喧阗，烟花爆竹声竟夜不绝，真是热闹非凡。

除夕本也是守岁之夕，但看贾府的风气，偌大的一个豪门大宅里，也就只有那位一心迷恋修仙慕道的贾敬老爷子，在吃过年饭后便一头钻进净室默处，看来这守岁也是守得闹中无静。

到了大年初一，又是五鼓时分，贾母等又按品大妆，摆全副执事二度进宫朝贺。这日正是元春生日，因而朝贺时兼祝她健康长寿。领宴回来，还是直至宁府祭祖，复回荣府受礼。年三十与初一，两次朝贺、祭祖、受礼，可见贾府的礼仪何等严谨繁重。

从初一起，前来贺节的亲友络绎不绝，贾母“一概不会，只和薛姨妈、李婶二人说话取便，或者同宝玉、宝琴、钗、黛等姊妹赶围棋抹牌作戏 ”，享受着过年合家欢聚的天伦之乐。

王夫人与凤姐则是天天忙着请人吃年酒，厅上院内皆是戏酒，一连忙了七、八天才算是请完了客。之后数日，又是被人请去吃年酒，忙得不亦乐乎。贾母只在初十一日贾赦和初十二日贾珍请吃年酒时随便去坐了半日。

（三）

转眼便到正月十五元宵节了。宁荣二府又是张灯结彩，再次迎来过年的高潮。

十五元宵之夕，贾母命在大花厅上摆几席酒，定一班子戏，满挂各色佳灯，带领荣宁二府各子侄孙男孙媳等家宴。作者曹雪芹用了很多笔墨来描写宴席上的铺陈摆设和热闹喜乐的情景。

贾母在花厅上摆了十来席。花厅两边大梁上，挂着一对联三聚五玻璃芙蓉彩穗灯，每一席前竖一柄漆干倒垂荷叶，叶上有烛信，插着彩烛。窗格门户一齐摘下，全挂彩穗各种宫灯。廊檐内外及两边游廊罩棚，挂着各式羊角、玻璃、料丝、或绣、或画、或堆、或绢、或纸诸灯，真是琳琅满目、五彩缤纷，一幅华灯辉煌的富丽气派。

为了增添元宵家宴的喜庆热闹气氛，贾府请了戏班子来唱戏，书中提到的戏文是《西楼·楼会》。当戏中文豹的扮演者改词唱出：“你赌气去了，恰好今日正月十五，荣国府中老祖宗家宴，待我骑了这马，赶进去讨些果子吃是要紧的。”

这俏皮的唱法，引得贾母等都欢笑不止。贾母一高兴随口说了个“赏”字，早有三个媳妇将准备好的散钱，每人撮了一簸萝向台上撒去，只听得豁啷啷满台的钱响。而贾珍、贾琏也已经预备下大簸萝的钱，听到贾母说“赏”，忙命小厮们快撒钱。听到满台的钱响声，贾母大悦。

一会儿，元宵上来了。贾母便命将戏停了，也让唱戏的小伶们和大家一块吃元宵。元宵节吃元宵是自古以来的民俗，贾府也无例外。

吃过元宵后，便有婆子带了两个说书的女先生进来，回过贾母，今日是新编的一段书，名《凤求鸾》，讲的是残唐五代的故事。故事中的男主人公名“王熙凤”，恰好和凤姐同名，引得贾母和凤姐说了一通笑话取乐。

贾母兴致特高，又命将大观园梨香院戏班里文官等十二人传来，唱了几出贾母爱听的戏。风姐又提议，趁着说书的女先生在此，叫她们击鼓，大家传梅，行一个“春喜上眉梢”的令，谁输了就喝杯酒讲个笑话。这正合了贾母的意，于是便击鼓传花，引得满屋欢声笑语不断。

闹腾到四更天了，贾母又命到院子里去放烟火炮仗取乐。贾府的烟火皆系各处进貢之物，虽不甚大，却极精致，名类俱全，夹着各色花炮。贾蓉带着小厮们一色一色的放了又放，满天星、九龙入云、一声雷、飞天十响等。

放罢，贾母又命小戏子打了一回“莲花落”，撒了满台的赏钱，让那些小戏子们满台抢钱取乐。元宵之夜的热闹，几乎不亚于除夕之夜。

直到正月十七日，一早，贾府上下众人又过宁府行礼祭祖，宗祠的大门才关上锁好，祖先的影像也收了起来。至此，年应该算作过完了。但实际又并非如此。

十七日，早已安排好了是薛姨妈家请吃年酒，十八日便是赖大家，十九日便是宁府赖升家，二十日便是林之孝家，二十一日便是单大良家，二十二日便是吴新登家。这几家，贾母也有去的，也有不去的，全凭心情而定，主要还是由王夫人和凤姐照应着。

另外还有王子腾家来请，等等。如此一来二去，也就到正月底了。——当然，这只是过年的“余波”。

巨家大族既是传统社会的支柱，又是传统文化的典范。贾府过年的方式和礼仪，是《红楼梦》留给后人的无价遗产。有幸一观“红楼”，就是对明、清时期过年习俗和中华传统民俗文化的一次温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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